我们坐拥整个旷野

▶周簌

我注意到一尾红蜻蜓，栖在

荷秆的风影上，我们离得多么近

近得好似，要抽尽彼此微柔的呼吸

喜树坠满果实的枝桠，垂悬于溪流

远处的村舍在晴空下，像一匹寂静的牧马

我垂涎着，一枚肚底微黄的青柿子

忍不住摘下了它，一位陌生老人

在路边停住他的助力车

告诫我，那枚尚未成熟的果实万不能食

那种关切的告诫，宛若对自己的孩子

坐在溪水中掰吃着一只小秋瓜

用瓜皮在水面，打了一个完美的水漂

枯荷丛中，一只白鹭投进又飞离

它展开阔大的双翅时，我想投入一个人

虚无的怀抱

深夜，坐在徽派建筑的木阁楼上

用一勾晚清的弦月，佐饮一瓶低度酒

吹拂着光绪三十七年的晚风

泠泠水声，从花溪

从马头墙，高低错落的魅影中

飞升至我的周身，濡湿我的衣裳

一对吉兽，立在飞檐打了一个哈欠

石雕门坊以及木格窗子边

茂密的乌蔹莓，爬上我冰凉的手臂

今夜，我的灵魂孤独而干净

古街巷的每一片灰砖瓦当

以及覆于其上的苇丛与青苔，都是我的远戚

今夜，一梦到徽州

但我迟迟不忍睡去，好似等待她

在探访的喧嚷中，彻底冷却下来

以她别有的静美，嵌入我心灵的镜子

皎洁的月亮，就是一件极其冷酷的器物

如出土的古银，或铜鼎，有千年的寂静

我们消磨时间，时间抛却我们

往昔模糊的影子，有了被月光冷凝的锐利

当月色无人分享，最后一朵玫瑰残生

并凋零。无法忍受怀念

和半透明的天空里，悬停的那枚月亮

无法忍受，我们短暂而华美的生命

在浩渺的时间长河里，须臾如一粒微尘

溪水是一面流心不倦的镜子

两片柿子叶飘落水面，打着旋儿

尔后被推远，傍山荷塘堆叠的褶皱里

众荷梗着美颈，在静谧的逆光下

通透得弹指可破。美呀，美到词穷

只剩下静默与目光凝视下的心颤

静静倾听溪水潺潺声，弯曲的鸟啼声

风吹过枳椇，再依次穿过竹林

与乌桕树的飒飒声

坐在木桥上小憩，晃荡着双腿

剥吃着莲蓬的时刻，是幸福的

当一枚青柿子，从背后高悬的枝桠

跳入水中，仿佛刹那间

每一个美好的瞬息，都有了回声

我们因此，坐拥了整个旷野

江面阔远，煮着一江斑斓静寂的暮色

天边有渐变蓝、玫瑰红过渡为

橘红的晚霞，让人恍惚坠入幻象

在此刻，我暂时原谅了

高耸的烟囱，把弯曲的灰霾吐向天边

我们在人群中穿行

若有若无的低语，水波纹中扩散

偶尔擦碰的手臂，湿冷粘稠

风从江面来，吹散行人掺杂的汗味

浮桥嘎吱作响，像是在暗地里

紧了紧身上的钢缆

几只蝙蝠，从半空迅疾俯冲江面

夜色黯淡下来，江水变成致幻的墨蓝

月光抚摸着一匹江水，在墨蓝的底色中

那么多的星粒，密集温柔地荡漾

矮坡上的苦楝，拆着风传递的蓝色信件

古樟在拐弯处，闪耀着青铜的光

溪流，喊出了沉默的野紫薇花

她明亮的影迹，投在我狂喜的诗行间

一只白鹭惊飞，从溪流的边缘投入荆棘丛

路旁的黄荆，探着淡紫色的花穗

古树与茂密的薜荔藤缠络

一直低垂至溪流中间，水草青绿婀娜

几乎充满了整条溪流，清澈的溪水

泛流水草之上，有一种古老的纯朴

这是澄籍村的一座后花园

另一个世界的荒野，当我们误入这条

迷人的乡间小路，照见了自己隐秘的内心

直到深入一条羊肠小径

一堵废墟，猝然拦住了我们

一只鸟在空寞的暮色里叫了三声

在短促的鸟鸣声中，感到一阵雨后清凉

当我屏息听第四声的时候

看不见的疾风，把它卷走

它的翎羽，燃烧在夕阳的彩霞里

最后消失不见

在地球另一端，是否也有一个相同的黄昏

一个人也孤身独处

遥望着天边暮色，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恍惚，忧闷，静穆

仿佛此身，是众生中多余的一个

仿佛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白色野花，点缀高山草甸迷蒙的面纱

草甸绿色的背脊，抛物线一样彼此交错

我行走在云海，我行走在天上

丝絮般的云雾从远处，腾起又聚拢

云霞变幻不定，由厚重的钴蓝

转为透明的粉紫。橘黄的新日就要撑破云霞

就在那一瞬，从众人的惊呼声中跳出

喷溅的光芒，浑黄地泼洒山巅

驮着露珠的草叶，因嫩阳的照耀

闪烁着黎明的光影

时间夺走我们的歌喉，却在黯淡的生命中

留给我们隐秘的惊喜

灰青的山脊如马背，云雾萦绕山间

白茉莉花倒向茅屋，荆棘倒向悬钩子

疏落的秋蔷薇，搭在墙边的竹架上

冷寂，寡欢。它们的美简直是一种浪费

她也浪费着盛大的秋天的爱意

爱着一个虚无的人，却寻求孤独

在昏暗的野径间，野蕨与绿苔缠络古树

遒劲的树身。树下缓慢走过的

模糊的影子，在记忆中难以忘怀

他们筋疲力竭。已经到了秋天

他们已厌倦了没有结果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