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敌人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2-11-18 点击:

▶ 指 尖

我已经七岁,每天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却依旧被大人时刻小心看管,仿佛从货郎担子里买回的玻璃球,透明、清澈、干净、完整、好看,不是最金贵却也算稀罕物,被呵护,被夸赞。

每天上午,祖母踮着小脚摇摇摆摆来学校,将手帕一层层打开,把一块刚出锅的玉米面饼子递到我嘴边;
夏天最热的那几天,母亲在清浅的河水中挖一个沙坑,一边洗衣服,一边紧盯着蹲在水坑边玩耍的我和另外一个女孩,深怕稍有不慎,危险从天而降;
秋天,金黄的谷秸堆得老高,我总会效仿那些男孩子,笨拙地爬上去,再鼓起勇气跳下来,而不被大人发觉。更多时候,我们只能盯着花墙上那些粉色黄色紫色的花朵,用手去触碰,却不敢采摘。或者捏着嗓子在街巷穿行,相互躲闪追赶,悄悄地笑,低头弹掉鞋上沾染的黄尘,抬眼时,拿着木棒的男孩叫喊着旋风一样刮过。

玻璃球里的红花蓝花白花统共有几瓣,开成什么形状,蕊心里有几种颜色,甚至藏匿了几片绿叶子,大人总能一眼看穿。作为粉连纸般薄脆的早期生命拥有者,我对生活的波诡云谲并未先知先觉。那个下午,母亲以不容置否的口吻,说出要购买的物件,之后将小卷的钱塞到我上衣口袋里,严厉地吩咐千万不要弄丢。我生命中第一次接收到一股巨大的蛮力,一股冲破堤坝的洪流,一阵掀翻茅屋的狂风,比扁担压在肩膀、石头压在胸口的力量还要大,还要强,还要令人张皇失措。随着母亲轻轻将我推出房门,这股蛮力变得无法抗拒也无法逃避。

恍如在柔软似羊毛的云里穿行,又像跋涉在厚厚的雪地,我拖着沉重的双腿艰难穿过花墙,在梨树下停下来,直到一只喜鹊从树枝上尖叫着飞走,我才磨磨蹭蹭走出街门。祖母和两个老婆婆们正在树影下抽烟,她们盘腿坐在手编的草垫子上,两只小脚害羞似地缩在腿下。当祖母听说我要去南村供销社的时候,整张脸突然泛起亮光,不无骄傲地抿嘴一笑,“小闺女长大了。”她的话让我有一丝失望,要知道虽然站在家门口就能看到南村的房屋,毕竟那是外村。但她语气里释放出的赞许和肯定,又助长了我的虚荣和勇气。

南村是周边最大的村庄,不仅有供销社,卫生院,还有中学和戏台。我有多次随母亲去南村供销社的经验,只要沿着宽敞的大道,拐个弯,就能看到南村的阁洞。唯一让我感觉害怕的是,南村有条很长很长的街,街两边坐满了闲人。

走出我们村低矮的阁洞,不久就到了菜园子边,湿漉漉的菜地里,卷心菜们一层层紧裹着自己,带着些许警惕和怯懦。我回头张望,幻想有人会沿着我走过的路前来,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不用顾忌南村街上那些人的目光、暧昧不明的搭讪或者逗趣。但除去地边摇曳的黑缠梢,视野里一无所获。对于一个初次单人匹马去外村的小孩来说,这段路程显然危机重重,传说中的狼群和出没的鬼魂,在每一个可疑的岔路口都可能出现,虽然所有的岔路都通向茂密的庄稼地,但谁能保证,这些高耸的玉米秆中,会不会突然跑出一头狼。在胡乱猜想和各种纠结中,南村已近在咫尺,鸡鸣声从某户人家传来,变电站里发出嗡嗡的机器声,看不见的电流通过耳膜抵达心脏,眼前南村的长街,更像一条逼仄陡峭、怪石嶙峋的山径。

我第一次感受到我之中另“我”的存在,一个勇敢的、无所不能的或者说毫不羞耻的“我”,不是从身体之中生长出来的新的皮囊和机体,而是借助我现有的皮囊,呈现在世界面前的新我。长街两边,依旧是零零散散的人堆,那是些多话且依仗年纪获取到一定尊严的老人。第一堆人里,有人问,你是邻村的吧,谁家孩子呀?这种反问让我觉得自己就像小偷,心跳瞬息停止,大脑一片空白,灌铅的双腿战战兢兢,脸像被火烤般烧得厉害,眼里腾起一层雾气。一个小小的,细细的,却足以让我听得明明白白的声音突然响起:好好走路,不要理会他们。魔法启动开关,一面镜子骤然从天而降,我看见那些人张着黑洞洞的嘴在笑,还有人用手指着我的背,我看见自己羞赧万分,手足无措。另一堆人群中,有人准确喊出我父亲的名字,但这次我显然稍稍有了底气,变得不再那么局促慌张。当下一堆人又喊出我母亲的名字时,镜子里的我,看起来已拥有极其熟练的经验,乃至还朝他们那边偷偷瞥了一眼。

供销社里,半边高高的水泥台子上坐着两个抽旱烟的男人,正跟售货员聊得热火朝天。一块小石子的倏然出现,打破水面的平稳,他们有些惊讶,但这又是不能的,因为供销社本来就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短暂的噤声后,售货员又开始重提话题试图将气氛延续下去,一边将眼神探向我。

我缩着脖子,听见“我”的声音从后脑勺发出来:我要买盐和线。

几斤?

一斤。

那两个人带着意兴阑珊的表情从水泥台子上跳下来,脚尖使命拧着扔到地上的烟头,灰渣地面凸凹不平,有个人脚下老在冒烟。

秤盘里的盐粒像一只只发青的小石头,从我的布袋口鱼贯而入。

我又转向玻璃柜台前,仔细挑拣母亲需要的白色棉线和蓝色缝纫机线,后脑勺的声音大而响亮:这线有几种?面前抽走的镜子重又降下,我目光低垂,紧闭双唇,同时也看见我的嘴唇翕动,目光坦荡,直盯售货员扁平的脸。

我一直在试图离去,却一直被“我”拉着,颇为镇定地浏览着对面货架上排列整齐的各种花色的布匹,又低头寻索了一遍花手绢、塑料头绳、铅笔和本子们,扫过那些黑色的带绊平绒女鞋和笨重的散发着塑料味道的雨靴,目光最终聚集在黄澄澄的橘子糖上。当售货员找出几个硬币递到我手心时,“我”挑出一个二分的硬币,我听见“我”说,再买两块糖。我惊悚地睁大眼睛。要知道,迄今为止,七岁的我,从未自行决定过一件事,而现在,“我”竟然直接将一块糖放进嘴里,像故意打破既定的秩序,这种略带讽刺的挑衅,让我心里既享受又惶恐。

是一块水果糖还是“我”赋予了我勇气?当我在南村街道飞奔,从无数目光的针尖中逃出来,重又回到菜园子边上时,我试图跟“我”说句话,自责,内疚或者肯定,还是赞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把买回的东西以及找回来的硬币上交母亲,也把另一块糖递了过去,并没有臆想中的责骂,她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之后推给我。我站在那里,四顾茫然。

我开始忧心“我”的存在会打破平静的生活节奏。夜里,甚至怕我睡着之后,那个“我”会偷偷溜出来,从祖母衣襟上解下钥匙,打开柜子,偷吃冰糖。或者推门出去,到母亲屋里,掀翻她摞在炕头的书,去闻那里散发出来的好味道。我甚至担忧那个“我”会去往最好的伙伴家里,喊醒她,说穿我怪异的秘密。但似乎“我”具有极其强大的隐藏功能,很长时间都销声匿迹。

秋天,村庄上空弥漫着成熟的玉米和谷子的味道,每个人的脸上都涂着一抹喜悦的笑意。大场上,人们不停地摇动着扇谷机的手柄,站在扇谷机上的那个男人,从头到脚都蒙上一层厚厚的黄沫,那是谷糠、尘土、沙子、秸秆、草叶们以及日光和夜露的化身,他被它们用力黏附着,看起来极其享受。只有歇息的时候,他张开嘴,露出牙齿,才发觉他虽然接纳着这些黄沫,但从未受制于它们,不久,他会挣脱这些黄沫。

跟我同岁的海海一路小跑,站到扇谷机下,双手圈成小喇叭,嘴里朝他大声喊。木制的扇谷机吱吱呀呀,加上裹着头巾的妇人们毫无节奏抖动簸箕的声响,交织成一块厚厚的毛毡,海海的声音不是一根银针,根本插不进去。海海焦急万分,一把抓住了摇手柄的那条胳膊。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海海的母亲替他同时生下了弟弟和妹妹。站在扇谷机上的男人跳下来,拉着海海朝家里跑去,身后遗落一路零零碎碎的黄沫。

这事发生在我九岁那年。来年,我们学校从粮仓搬到了庙院,放学回来,海海和母亲怀里各抱着一个婴孩坐在街门前,这是村里的第一对双胞胎,还是稀见的龙凤胎。祖母跟邻居老婆婆在花墙边闲聊,说龙凤胎是最难养的,因为他们前世是一对夫妻,所以这一世一定也得结成夫妻,不然就活不长久。这话听起来让人心惊,我突然想起那个“我”,莫非我也有一个双胞胎的姐妹?那么,她在哪里?

学校加了早晚自习。早自习是练踢腿,每天迷迷瞪瞪从五道庙一直踢到庙院,然后再从庙院踢回五道庙。祖母总是将饭晾出来,等我踢完腿回家进门就能吃上。晚自习是晚饭后自己带着煤油灯去学校做作业背课文。当年是个怀孕的女老师教课,她家住在南村,所以晚自习很少来。我们是复式班,低年级的学生就由高年级的学生管教。我们极其潦草地做完作业后,开始说天道地,男同学喜欢炫耀,表情生动,手势到位,说自己一个人去了杨树沟割草,割完要回家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白影子一闪一闪的,走近一看,原来是“这么大”的一只狐狸,他和狐狸都很镇定,两下里并不躲避,乃至还对视了好长时间,最后狐狸败下阵,逃到茅草深处。另一个男同学手指戳了一下他,你就编吧,小心嘴烂掉。那边女同学掏出叠得整齐的手绢,比较手绢上的图案,争辩小碎花和小兔子那个更好看。也有人在攀比自制的煤油灯,有人用药瓶,更多人用墨水瓶,也有人用一个锡制的酒盅。但都在笑话“借光”的盘子灯,他在破盘子里放上用棉花捻成的火捻子,倒一底子的煤油,摇摇晃晃来到教室。也不知是油少,还是盘子大,那盏盘子灯总是很快灯枯油尽,如果他没做完作业,就得借别人的光。所以每次他都要哀求这个,恐吓那个,做鬼脸,或者装可怜,借光借光,于是大家就用这个诨号替代了他的大名。

在油灯点点昏黄暗淡的教室里,乱糟糟的叫嚷中,“我”爬出我的身体,之前毫无预兆。那天晚自习,大家依旧延续着那种特别的兴奋,仿佛鸟雀,又像羊群,寒风在教室外呼啸,教室内大家都在打闹,争辩,玩笑,一个说借光借光,一个说不借不借,一个跑出课桌,绕着讲台咚咚地跑,一个铅笔掉了,正钻在桌子下四下里摸索寻找,一个用脚踩住了他的手,引得他在下面大声叫骂。屋角取暖的铁炉子早已熄灭,但每个人身上都热烘烘的,男同学的脑门上隐约闪着亮晶晶的汗珠。海海过去掀开炉盖朝里探望,又用手摸摸炉身,确认炉火真的灭掉并没有被烫伤的危险后,就大声咳嗽清嗓子,招呼大家安静安静。他个子小,人瘦,声音也细,所以并没有人理会他,于是他跑上讲台,拿起黑板擦用力在桌上敲打,那声音刺耳尖锐,一时吓得我们都静下来。见此情形,他极其自得,笑嘻嘻站在那里说,我学扮个人,你们猜猜是谁,猜不出来弹脑壳。重开锣鼓另开张,大家便起哄全部响应。但见海海挺直脊背,双手叉腰,脑袋向上扬,用眼角看着我们,左腿缓慢而凝重地从讲台上移下来,右腿像短了半截一样,从后面拉下来,走了两步,一条腿伸直,努起肚子,右手从腰间缓慢地放下,伸向身后的炉子,然后极其艰难地挪动,半个屁股蹭坐在炉子上,左手还从腰间放到肚子上护着。我们面前显然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海海,乃至他脸上一贯的畏缩被睥睨大众的神情替代,这是海海身体中的“海海”的一次偶然呈现。我蜷着右臂,用力压着心口,它跳得太厉害了。鸡蛋打开,里面并非是蛋清和蛋黄这一种结果,有一次,我亲眼目睹母亲从母鸡身下掏出一颗鸡蛋,里面居然是一只湿漉漉的小鸡,张着与它身体完全不相称的鹅黄色的大嘴。大家哄堂大笑,无法忍受的燥热袭来,那一刻,我为海海捏了一把汗,欣慰又恐惧。身边的人都说傻子也能猜出了你装扮的是谁?海海就问,谁?大家只是在笑,也不敢说老师的名字。海海见此,气焰逐升,量你们也猜不出,这样,谁敢说出名字,我就给他两根石笔。大家依旧在笑,没人应承。五根。于是,一个低低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李某某。老师的名字终于被说出来,又一阵大笑潮水般涌来,仿佛奄奄一息的灯苗被重新挑亮,有人把课桌当鞍马跳来跳去,有人干脆站在桌子上走来走去。我昏昏然站起来,试图从课桌间走出去。一道闪电倏忽而过,暗淡的镜子里,“我”看见我正在倒下,向着旁边的青砖墙,一点一点,毫无招架地倒下。现实的脚底突然踏空,小腿消失了支撑的力道,之后整个身体开始朝右倾倒,像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超越承受能力的重量让我本能地伸出双臂,但双臂突然被什么东西撑住了,根本无法抓到身边的课桌和同学的衣角,或者地面和墙面,我只能乖乖地交出自己的头和脸,墙壁极其欣然地接住我,甚至没有疼痛,没有任何不适,然后很快站起来。整个过程,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长,站起来的我,虽然依旧头脑发懵,但却在傻笑着,仿佛胜利者。“我”看见了血,正从我的左眉骨蜿蜒地流出来,沿着眼角,然后左脸,下巴,脖子,而我只感觉到一条凉凉的虫子,缓慢地蠕动。惊叫声打碎了幻化的镜子,海海原本细细的声线,竟然穿透哗啦啦碎裂的声音,血,血,他苍白的脸上重又蒙上了旧有的畏缩。有人在撕本子上的纸,有人递过小手绢摁住伤口,有人飞也似地跑出去,把我母亲喊来。当母亲牵着我去找医生包扎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说,咱们今晚闹得太厉害了,这是惊扰了隔壁的神仙,作为惩罚,它让我们中的人流血疼痛。另一个人说,要不,我们出去求神仙保佑保佑吧。

那天我没有拿回煤油灯,也不知道谁会吹灭它,或者他们也会任其灯油耗尽,自行熄灭。我用手绢捂着左眼走出庙院,回头时,看见庙院里,十几颗头都磕在地上了。那一刻,我听到笑声,那是喉咙深处被压抑的低沉而诡谲的笑声,一种带着嘲讽和得意的笑声,惊悚极了。

“我”并不会通过我消散,成为空气微粒,或者风、云、雨、雪,去我之外的任何地方,更多时候,“我”盛放在我之中,像一枚定时炸弹。我不知道“我”在何时出现,又会迫使我经受怎样的意外。怀着无法驱散的恐惧和好奇,我一天天长大。当然,“我”偶尔还是会突然出现,比如那次,母亲用一个中午的时间,为我做了一件红色半袖套头衫,穿上的那一刻,惊恐地发现胸前的隆起,我知道“我”来了,但这一次,“我”成了身体本身,这事令我万分羞愧,于是我用一件宽松的外衣,把“我”紧紧地勒在里面。我要去公社联校参加剑术比赛,为了让自己的木剑看起来更像真的,要用红缨穗装扮一下。我已经提前在村里摸排一遍,只有新媳妇家有两面带着红缨穗的镜子,但显然我没有勇气推开新媳妇的门,一来她刚嫁过来一个多月,我们不熟;
二来我也没胆量开口,万一她不借给呢,难道我要哭着回来吗。这一次,是我主动召唤“我”——那个看起来比我胆大,能说会道、做事从容的“我”的出现,我用一中午的时间,坐在街门外的槐树下,哀求过、恐吓过、咒骂过,最终,我看见“我”站起来,满脸通红地朝新媳妇家跑去。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强大或者完美,庆幸的是,新媳妇一听说我要去参加比赛,马上从镜子上小心地摘下一串红缨穗,她身上散发的好闻味道安抚了“我”,从她家出门的那一瞬,“我”隐身了。

初二那年我在青地住校,宿舍是大通铺,三尺宽的褥子折起来,就是每个人睡觉的面积。有人在褥子中间掖了两块钱,那个年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并没有替她保管好这两块钱,第二天她蹲在地上抹泪的时候,另一个跟她同村的同学突然像疯了似地,将所有人的褥子都掀翻在地。虽然我们晚上好不容易才重新铺好了褥子,有人的被子还弄脏了,为此那位同学不得不在此后的一个月里,不脱衣服睡觉,但我们并没有记恨谁。那个失去一星期伙食费的人和那个偷钱的人,仿佛她们原本就是一个人。大家心照不宣地知道,每个人都不是她自己一个,她可能是那个学习很用功的那个,也可能是悄悄将雪花膏搽在头发上的那个,她还是给隔壁班男生写情书的那个,她也是喜欢喊别人名字最后一个字的那个,当然,她也是将宿舍二十几张褥子和被子扔到地上的那个,那时,她撅着屁股,气鼓鼓地那么用力,脸涨得通红,头发乱蓬蓬的。

春天,学校组织学生去十里外的山上植树,每个人都带了干粮,走了差不多一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下午返回时,一个个有气无力。同村的芳跟我不是一个班,她偷空悄悄透露,他们班是要乘汽车回去的,一会让我等她。总是在一些关键而毫不设防的时刻“我”就会出现,就像这次坐车事件。我跟他们班的同学一起爬上了汽车马槽,以为所有人都可以上来,也忘记坐在汽车上的都不是同班同学,更忽略了个子太高这个因素,傻傻地矗在人群中,很快就让车下这个班的班主任看见了,他用手指着我,你下来。我脸一红,想着要不要下去。熟悉的那个声音响起,不,你不能下去。于是,我看见“我”冲出我的躯体,将我的身体扭过去。于是,我身后那个咆哮的男声跟汽车发动机混杂的声音,春风凛冽地吹拂着我们的头发,那个咆哮的男声渐渐被风吸进去,越来越弱,汽车启动了。那是一个红脸男老师,咆哮的时候,整张脸红中带紫,咧开的嘴里,那只金牙让他看起来很狰狞。那天晚自习,他罕见地走进我们教室,除了我,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进来。要知道,他一直在教导他们班的同学,要努力学习,一定要超过隔壁班。而现在,他迈进隔壁班的门,只是为了找我。我低着头,看到他沾着泥巴的布鞋出现在我的课桌前,伸出手来撕我的课本。我用力摁着课本,用十几岁少年的力量,去抵触这双伸来的不公之手。你叫什么名字?他气急败坏地问。我看见“我”抬起头,极为鄙视地看着他黑红的脸膛,前额一缕头发耷拉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务。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他转过脸对着后面的同学,你说,她叫什么名字?又向前走了几步,用同样的问题逼问另一位同学。没有人回答他。教室门被轻轻推开了,我们的班主任出现在那里,看到这位红脸老师,他惊讶地问,赵老师?啊,我没事,进你们班来参观参观,取取经。红脸老师边说边走,乃至在讲台前跟我们老师碰面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头缩回去的同时,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碎片纷纷掉落,“他”回到了他里面。

毕业在即,下午第四节课后,我们几个女生牺牲了吃饭时间,去青地照相馆拍照,而后在供销社买了几块小手绢,回来用油笔在上面写上一些诸如“莫愁前路无知己”之类的励志语言,赠给最好的朋友,我们将那些手绢小心地放在书包里。相片被青地的同学捎回学校,不止单人照,包括那张合影,我们都不满意。但我们不得不将这样的自己送给朋友,同桌为此自告奋勇,说她哥哥会洗照片,免费给我洗几张。我在犹疑之中,还是同意了。我记得洗回来的相片中,大小不一,有一张跟书本一样大,被放大的那张脸上,眼睛鼻子嘴巴看起很诡异,我终于第一次正视“我”的样子,陌生的表情,姿态,甚至陌生的眼神。我用手抚摸过“我”的脸,冰冷的,带着光泽的,一个被挽留在过去时间中呆板又极其享受的“我”。

我慢慢长大,进入社会,又慢慢一天天变老,变得世故,在无数场合,我呈现无数不同的自己,应对各种不同的所遇。有时我会感谢“我”,让我成为勇敢而隐忍的人,一些时候甚至很出众,接收着世俗的讥讽和排斥,却依旧顽强地站在那里,像一面旗帜。有时我也幻想,“我”能从我中抽离出来,以另外的面貌出现在人群之中,而“我”无需跟随我去嗅那些难闻的体味,注视那些谄媚或阴险的笑,或者去聆听一些违心的话,我只需要当看客,在一个清冷的桌旁,看着“我”的一切可笑而可敬的展示。就像黑色堆叠气息中纷纷剥落的泥炭,在经历过抵牾、纠结,和无数共同苦厄之后,我和“我”最终握手言和,接纳彼此,成为完美的敌人。不是我在容纳“我”,而是“我”对我毫不厌弃的陪伴和承受,是“我”给了我存在和坚持的理由,也是“我”在我中发现和顿悟到生命个体所要呈现的完整性,一个包纳着多面之“我”的生命全貌,只有拥有这个我“我”,才能掌握跟无常命运抵御的能力,适应时间的重复和凋敝,应付生活的八面玲珑,和残暴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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