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沟屯，有一座老营盘

王子君

我们时常会去到一个个陌生地方，有些地方你去过了就不只是去过了，会像是一粒种子落在了心里，要发芽生根开出花朵。对于我来说，金沟屯那座老军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成为种子落在了心里。

金秋来临之际，我有幸参加了“坦克团作训股战友重访金沟屯”活动。金沟屯沙梁子坦克团老营区啊，深深震撼了我的心！归来后，时常生出一种莫名的牵挂。

驻守金沟屯沙梁子的坦克团是从抗日烽火硝烟中走出来的英雄部队，前身可以追溯到1945 年的盐阜独立旅1 团，但正式成立是在1969 年，1977年从内蒙古凉城县移防到河北省滦平县。随着军队军事改革的不断深入，坦克团的番号五次变化，直至2003 年撤编，金沟屯这座营房跨越了34 年。

坦克团不存在了，当年建团的那些血气方刚的官兵，也是复员的复员，转业的转业，退休的退休，都已步入中老年。但坦克团的营盘，在坦克团人的心中却成为永恒的、圣地一般的存在。因为是他们，在沙梁子的沙子地上，用自己的双手建起了现代化的军营；
是他们，在这里生活二三年甚至二三十年，在这里建功立业，度过光辉岁月！那些曾经相伴他们青春岁月的脚步声、口号声、军歌声一直在他们耳边、在他们心中此起彼伏，从来就没有停歇过。

所以，当年坦克团的干部和战士，自发地组织起来重访金沟屯。

大巴车到达金沟屯时，一车人就兴奋起来，伸长脖子往车窗外看，脸上因长途颠簸的倦色神奇般地消失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感慨起来。当年的土坯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农村小楼房和砖瓦房，房顶上也有了太阳能装置。街道上，牌匾高挂，商铺林立。放眼望去，高粱、玉米、水稻遍地，有山有水，有树木有田地。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呀！越来越近的，是那老营盘的围墙，高耸的水塔，森森的树木……

金沟屯地处燕山山脉深处，西有滦河经过，南有老公山，北有沙梁子，地理位置非常利于隐蔽疏散。这个地方离中蒙边境近，那时候蒙古被前苏联占领，苏联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坦克团部署于此，目的是在二线堵口子，周围的凤山、御道口，都是目标区，是防修反修防止苏联入侵的通道之一。坦克团在金沟屯西边，一条铁路从营门前穿过，金沟屯火车站近在二三百米处，交通便利。部队既可以随时以铁路输送机动出去，也可沿滦河沙滩直插任务区阻敌进攻。平时训练，小规模的便在几公里之内的滦河河边，那里有连绵的沙滩地，也建有驾驶障碍场、小型射击场；
大规模训练就拉到朱日和训练基地，进行战斗射击、连营战术演习……

当年移防到金沟屯时，全团都部署在沙梁子。没有一间现成的营房，一千多官兵全住进了老百姓家。金沟屯几个村子几百来户，家家都住了兵，有的住两三个，有的住三四个。官兵们一边住在百姓家，一边白手起家盖营房。那时，沙梁子不长树，稀稀拉拉地长几根小草，种些花生，也是旱不保收。营房要建在沙梁子上，可谓工程巨大。官兵自己动手，平整土地、搭建篷子；
没有砖瓦，就自己烧砖制瓦；
没有电，就自己架设电线。经过三年的艰苦奋斗，一排排整齐漂亮的水泥地红砖墙的营房终于建起来了，办公楼、大操场、仓库、宿舍及食堂，还有澡堂、理发室及团招待所一应俱全。

最让人自豪的是位于营区北面威武的坦克车库。车库大门像展趐的雄鹰，护送着铁甲之旅奔向热火朝天的训练场……

营房建起后，官兵们搬出了老百姓家，住进了宿舍楼。从此，一支扎根燕山的坦克军驻扎于此，守卫着中国的北大门。

营区建设仍在进行。官兵们在营区种植一些常规树木、灌木和花卉品种，假山、喷泉、花池、绿篱、草坪，把营区装点得十分美丽。之后，又对营区后面的荒山沙丘进行了大面积的换土，种植红果、苹果树。为了冬天也能见到青色，他们大搞冬季植树，从深山老林里采集、挑选苗木，借助山坡人工托、拉、拽，运下山来，在营区和后山种植了大量的冬青树、松树、柏树和云杉等常青树种，使原来的沙子地彻底换了容颜。坦克团军营成了漂亮整齐的花园式营房，成了北京军区的样板营区，“春有花、夏有荫、秋有果、冬有青”。尤其到了夏秋季，整个营区草坪齐整，鲜花簇拥，蜂蝶纷飞，松树、柏树、白杨和各种果树，更是枝繁叶茂，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那时候金沟屯叫金沟屯公社，就在滦河沿边，离沙梁子最近的是东西滦河沿两个自然村，是中国普通话主要采集地。从前，金沟屯一直传说有金矿，故此得名，但矿的品位很低，未能大规模开采，而以农业为主，种植高粱玉米。在滦河两岸还种有小量水稻，稻米质量上乘，米每年都用于进贡朝廷。又因为这里属于山区，缺衣物，缺柴烧，冬天屋里特别冷，所以守着“金矿”，生活也依然十分艰苦。坦克团冬季植树成功后，金沟屯老百姓在坦克团的带领下，掀起了在荒山沙丘植树的高潮，栽种了不少的树木和苹果树、柿子、桃树、梨树等多种花果，日子慢慢好起来，有不少农家成了“万元户”。可以说，金沟屯沙梁子见证了坦克团花园式营区的四季美好，也见证了军民共建的鱼水深情。坦克团人每次重返金沟屯时，都有战友特意留出时间去拜访房东。往往是说好两个小时，结果都在三个小时以上，战友和房东，有说不尽的话。有时候，还不等去看房东，七八个房东就闻讯找来了，他们用自己的摩托把战友接回家去聚谈。有个老房东的儿子，当年还只有七八岁，如今已是企业家了，听说坦克团人回到金沟屯了，他当即从几十里外的工地开车赶回村来看望他们。他说至今还记得解放军住在他家帮他们种果树的事情，那份真挚情感，浓得化不开。

金沟屯，记录了坦克团多少动人的故事？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咚锵”，抵达金沟屯的时候，一阵阵敲锣打鼓声从营区那边传来。

金沟屯乡亲组成的锣鼓秧歌队早已经迎候在坦克团营门前。营门一开，乡亲们立即点燃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伴和着喧天的锣鼓声、战友乡亲的欢呼声，响彻了沙梁子，响彻了坦克团老营房！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咚锵，锣鼓声一直响。

踩着鼓点，秧歌队的秧歌也扭起来了。

我们的队伍被欢乐簇拥着往营区走去。

到了一座三层楼前——坦克团当年的团办公楼，老坦克团的战友们一个个激动难抑。那遥远的、激情燃烧的青春战斗岁月一下子全都浮现在脑海，在眼前，在心中！

我们每天就是踏着这石头台阶，走进办公楼，开始紧张繁忙的工作；

二楼是我们团的会议室，集团军的重要指示、坦克团的重大活动都在这里传达和部署；

作训股就在团办公楼二楼东侧，无数份报告、请示、命令、计划、报表就是从我们宽敞的作战会议室发出；

从二楼可以看到军营全景。一营部，一连二连三连，宿舍楼挨着宿舍楼；
修理连三个器械仓库；
大操场周边有花墙；
大礼堂西侧是艺术墙……

锣鼓越敲越响，秧歌越扭越欢，情谊越叙越浓。

营区腹地，一座看上去饱经沧桑却依然雄伟的建筑突然耸立在眼前！

高砌的台阶，宽大的广场，门前的塔松苍翠挺拔，透着昔日豪气干云的铁甲雄风！

这就是坦克团的活动中心——大礼堂。这大礼堂，是坦克团开会的地方，也是演出放电影的地方。坦克兵是技术兵种，也是特种兵，整天是火炮瞄准、画信封靶、拉炮栓、旋转、登炮塔、换履带板，周末晚上看一场电影是最大的娱乐和享受。

“这门前的广场是全团集会的集合点，也是我们每天出操点名的地方，全团千把人都在这儿点名。”

“紧急集合在这儿，阅兵也在这儿，这高大的台阶就是阅兵台。”

大礼堂前已经破旧的宣传橱窗，还存留着当年坦克团的一些重要活动剪影。大家在橱窗前细细辨认着，往昔的记忆倏地被唤醒了：

那一年，在坦克团二楼作战室里，堆置推演沙盘作业，团长、政委和司、政、后、技部门首长结合实战演练营进攻战术技能。沙盘堆置推演的材料用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用几根木板当作沙盘边框；
拉直背包绳将沙盘分割划分区域，用几块石子进行固定；
几张蓝色胶皮简单一裁剪，就当作水塘沼泽；
木碎屑涂上绿色材料，折几根彩色粉笔点缀山头，顿时沙盘上的座座高地焕发了生机。作战室外，根据沙盘推演实践演练开始了。老公山下、滦河河畔战车轰鸣，攻防双方激烈对抗。红蓝对抗演练则把这次战术沙盘推演推向高潮，红蓝营在不知晓对方战斗部署的情况下，采用战斗推演的方法逐步确定战法，假目标设置、敌方频率干扰、无人机侦察……指挥员在临战状态下，将平时学到的战术手段，演化成了制胜法宝；

那一年，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朱日和野营训练时间。正是7 月，草原上最美的时候。但是，战友们无心欣赏风景，而是一心立功。没有不想立功的士兵，没有不珍惜荣誉的军人，立功受奖，争得荣誉是每一个军人的追求。平日部队训练，官兵们奉行“脱一层皮，掉几斤肉，拼命争第一”的战斗射击竞赛精神，现在，勇夺金牌成了每一个人的誓言。坦克轰鸣，机枪突射，炮火硝烟中，一发发炮弹飞向目标……

那一年，坦克团突然接到了拍摄电影的任务，电影的剧情是国民党残兵败将接受解放军的收编。穿解放军军装习惯了，突然穿上一身国民党军队的服装，还打上了绑腿，参演的官兵们感到又奇怪又好笑。电影拍摄时，虽然大家从来没有当过演员，但对导演发出的指令，执行起来一丝不苟。战场上的硝烟还在弥漫，残兵败将们陆续从四面山上下来缴械投降，丢盔弃甲，一片狼藉。伤兵们坐的坐、站的站，有的相互搀扶着往前走，有的倒在地上等待着救护，场面混乱、悲壮。有一个演员表演得特别逼真，他躺坐在炮车架上，一副无奈而又庆幸有了生还希望的样子，给大家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

那一年全团队列会操我们得了第一；

那一年年终总结大会我上台领过奖；

那一年枪代炮射击我车取得过全营第一的成绩；

……

我、我的车（班）、我的排、我的连、我的营、我的团……

这里就是金沟屯，这里就是沙梁子军营，这里有我们的青春和光荣！

大礼堂前，乡亲们再次在锣鼓声中扬起花扇扭起了秧歌，热情似火蔓延，战友们、军嫂们也插入队中，情不自禁地扭起来……

艳阳高照，彩旗飘扬，鼓声震天。这座久无人烟和军号声的军营，一片欢腾！

我去寻找最能代表坦克团的坦克车库。走在通往车库的坦克道上，仿佛走在铁甲的履痕上。

坦克团人引以为傲的坦克车库，威武不再。除了隐约可见的鹰式弧形顶外，空旷的场地上，仅存的几栋车库，一间间雄鹰振翅般的房顶在阳光下显得如此孤独无助。

当年，为了节约建设材料和资金，这个车库顶是用瓦状型的水泥预制板盖的。这种预制板叫“预应力马鞍型薄克板”，是坦克团引进的德国技术。水泥预制板要上房顶，必须用大吊车吊上去。房顶盖好后，竟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马鞍型薄克板一块连着一块，起伏有致，远远看去，竟形成一只只雄鹰展翅欲飞的画面，气势雄壮，寓意深远。一批批年轻的装甲雄兵，就是从这里跃出，驾驶着钢铁装甲，隆隆轰鸣，穿山越岭，经受硝烟弥漫、火光剑影的沙场洗礼，青春燃烧出光焰，火红的心百炼成钢……

我的回忆，竟在此戛然而止！

坦克团34 年的光辉历史，浓缩在我一天的感受里，怎不让我心震撼？

原来，我对金沟屯总是有着莫名的牵挂，是因为我心里潜藏着一份深深渴望。我渴望那座老去的军营军号嘹亮，在阳光下不再空寂荒废！

老坦克团人安慰我，空置的营盘必定在未来有它的作用，绝不会真的寂寞荒芜。我细细一想，是呀，它怎么会寂寞荒芜呢？虽然坦克团的使命早已完成，但在坦克团官兵的心里，那些曾经相伴他们青春岁月的脚步声、口号声、军歌声一直在他们心中此起彼伏，已成为他们的精神家园；
而在像我这样第一次拜谒它的人眼里，它是历史纪念地，是坦克隆隆的演兵场，是雄鹰展翅的大美意象，是一粒精神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