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壮语金龙岱话与越南下琅岱语语音比较研究

李胜兰

（南宁师范大学，广西 南宁 530001）

壮族是我国少数民族中人口最多的一个民族，主要聚居在广西、云南、广东和贵州等省区，主要有“布 壮”“布依”“布侬”“布傣”“布土”“布央”“布曼”等自 称的 众多支系。其中，“布 傣”（po4tai2）支系 主要聚居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崇左市龙州县金龙镇。20世纪50年代，这一支系经过民族识别被界定为壮族。[1]364岱族是越南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主要聚居在高平、谅山等省。[2]

西方学者19世纪开始对东南亚和中南半岛诸国的侗台语族语言进行调查研究，已经注意到了岱话（语）。例如，法国萨维纳记录了侬语，并编写《岱—法词典》。国内学者韦树关的《越南中越跨境壮侗语族语言的变异》（1999）指出，岱话（语）与中国壮语南部方言基本相通。[3]韦树关在另一篇文章《壮语与越南岱侬语词汇差异的成因》（2000）中提出，国境的分隔使壮语与岱侬语之间在语音、词汇、语法各方面都出现了一定的差异。[4]在越南，黄文麻、陆文宝编著了《岱侬—越词典》《越—岱侬词典》。越南学者吕文卢和邓严万则在《越南岱侬泰族简介》中介绍了岱语的3种代表性方言及各方言的具体使用范围。[5]

本文在中国广西龙州县金龙镇和越南高平下琅县两地田野调查的基础上，通过翔实的语料归纳广西壮语金龙岱话与越南下琅岱语的音位系统，并从声母、韵母、声调三方面进行比较分析。本文所使用的语料全部为笔者实地田野调查所得，通过实地走访、座谈等形式对广西金龙发音合作人农CH（60岁，男，初中文化，母语为壮语）、农HZ（57岁，男，初中文化，母语为壮语）及越南下琅县越州乡发音合作人农D（32岁，女，高中文化，母语为越南岱语，2013年嫁到广西金龙镇其逐屯）、沈SX（27岁，女，初中文化，母语为越南岱语，2015年嫁到广西金龙镇其逐屯）等人的录音资料进行整理分析归纳而成。

（一）广西壮语金龙岱话声母及例词

广西壮语金龙岱话声母共有32个，其中24个单辅音声母，5个腭化音声母和3个唇化音声母。声母的主要特点有：（1）塞音声母分清浊（p、ʔb，t、ʔd），也分送气与不送气（p、ph，t、th，k、kh）；
（2）塞擦音声母（ʦ、ʦh，ʨ、ʨh）只有清音，没有浊音；
（3）双唇音声母分腭化和非腭化；
（4）舌根音存在唇化与非唇化的对立。具体整理如下：

广西壮语金龙岱话声母说明：（1）汉语借词“是”辅音有时读[ɬ]，有时读[ʨh]；
（2）民族词中，辅音[ɕ][ʨh]不易分辨，读[ɕ]时听起来很像[ʨh]，例如“山”ʨha53一词，也像读为ɕa53；
（3）声母mj只用于记录现代汉语借词，未找到民族固有词。例如，“面儿”mjen33，“面粉”mjen33fan35，“面条”mjen33thɛu31。其声母例词见表1。

表1 广西壮语金龙岱话声母例词

（二）广西壮语金龙岱话韵母及例词

广西壮语金龙岱话共有104个韵母，其中单元音韵母有10个，复元音韵母有12个，鼻韵母有42个，塞韵母有40个，主要特点表现为：（1）韵母比较丰富，除了单元音韵母外，还有复元音韵母、鼻韵母、塞韵母；
（2）元音存在长短对立现象；
（3）有e、ɛ和ɔ、o的对应。其韵母分布表见表2。

表2 广西壮语金龙岱话韵母分布情况

（续表2）

广西壮语金龙岱话韵母说明：（1）单元音作韵母都念长元音，长音符号（ː）省去不标；
（2）有[ə]、[ɯ]两个元音并存；
（3）um有时也读əm，如“风”lum31/ləm31，“崩”tum33/təm33；
um有时也读om，如“砸”thum33/thom33，“涝”thum35/thom35；
（4）韵母ɿ只用于记录汉语借词，如“圆珠笔”jen31tsɿ35pit31，“菜籽油”ʨhoi33ʦɿ35jau31，“莲子”ljen31ʦɿ35。其韵母例词见表3。

表3 广西壮语金龙岱话韵母例词

（续表3）

（三）广西壮语金龙岱话声调及例词

广西金龙岱话声调及例词见表4。（1）第1调，调值为[53]，属高降调，但这个调一部分词汇受辅音的送气影响，变成调值[453]，本文将之归为[53]。（2）第4调，调值为[11]，属低平调，当两个[11]调词连读，第二个调值[11]有时变读为[31]。（3）第5调，调值为[55]，属高平调，有时变读为[35]（这些词对应其他地方壮语同样也是属第5调），从调查的例词数量上看，调值[55]居多，因此[35]视为变读，如“往年”pi53kɔn35、“今天”wan31nai35、“鸡蛋”ɬai55kai35；
一部分发[35]的例词有个规律，即声母是送气音，故送气可能是产生变读的一个条件。例如，“傍晚”waːi33kham35、“暖和”thau35、“快”khwaːi35、“炮”phaːu35等。（4）第6调，调值为[33]，属中平调，调值[33]的变读接近[53]，或与语流中的起伏有关。（5）促声调高音组里，长音读[35]，短音读[55]，短音接送气音时，也会变读接近[35]；
促声调低音组里，长音读[33]，短音读[11]。

表4 广西壮语金龙岱话声调及例词

（一）越南下琅岱语声母及例词

越南下琅岱语共有34个声母，其中27个单辅音，4个腭化音，3个唇化音。具体整理如下：

越南下琅岱语声母说明：（1）该地擦音ɕ多与广西金龙岱话的塞擦音ʨh对应；
（2）部分声母为送气塞擦音ʨh的本地词汇自由变读为不送气塞擦音tɕ，有时也变读为擦音ɕ；
（3）舌面擦音ɕ位置为舌面前，靠近舌尖，发音时舌尖略有提起，接近于舌尖擦音s；
（4）在实际记音过程中，唇音有w和v两个，如“写”veːt33、“钻（洞）”vaːt35，但未找到音位对立的例词，故视v为w的变体，音系中并为w。下琅岱语声母例词见表5。

表5 越南下琅岱语声母例词

（二）越南下琅岱语韵母及例词

越南下琅岱语共有119个韵母（表6），其中单元音韵母有11个，复元音韵母有14个，鼻韵母有45个，塞韵母有49个。

表6 越南下琅岱语韵母

越南下琅岱语韵母说明：（1）单元音韵母有11个，其中ɿ仅用于记汉语借词；
单元音作韵母都念长音，长音符号（ː）省去不标；
（2）除了这6个没有找到对应的短音，促声韵母大多有长短音对立；
（3）长元音ɯ、u后接韵尾时，发音拉长，中间有ə的过渡音；
（4）ɯ单独作韵母或带韵尾发短音时，近似于ə音，如“手”mɯ31近似于mə31、“姑父”ɕɯŋ²¹近似于ɕəŋ²¹。越南下琅岱语韵母例词见表7。

表7 越南下琅岱语韵母例词

（续表7）

（三）越南下琅岱语声调及例词

越南下琅岱语声调及例词见表8。其中，越南下琅岱语声调说明：（1）存在[35]变读[55]的现象，如“替”thai55、“退”thoi55、“兔”tho55；
（2）存在[53]变读[55]的现象，如“结冰”kiːp33piŋ55、“蒸汽”ʨiŋ55hi33、“正月”ʔbɯːn55ʨeŋ55，两个音节都是[53]变读[55]；
“三年以前”ɬaːm55pi53tok55kon35中，“三”单独发ɬaːm53，语流中变读[55]；
“森林”ʔdoŋ55mai²¹，ʔdoŋ55单独发为[53]，语流中变读[55]。

表8 越南下琅岱语声调及例词

（一）声母对比

广西壮语金龙岱话（以下简称“金龙岱话”）共有32个声母，其中24个单辅音，5个腭化音和3个唇化音。越南下琅岱语（以下简称“下琅岱语”）共有34个声母，其中27个单辅音，4个腭化音，3个唇化音。通过对比发现，金龙岱话比下琅岱语少了s、z、ɣ3个单辅音声母。具体表现如下：

第一，下琅岱语的s音，对应金龙岱话的ʨh、ɬ，也对应汉语的s，说明s音有3个来源。

（1）下琅岱语s音与金龙岱话ʨh音的对应关系。下琅岱语的s，与音系内的ɕ发音相近。因为下琅岱语的舌面擦音ɕ位置为舌面前，靠近舌尖，发音时舌尖略有提起，接近于舌尖擦音s。下琅岱语的s对应金龙岱话的ʨh，这与下琅岱语ɕ对应金龙岱话的ʨh情形相同。又因“耳”一词，单音节时发ɕu53，但“锅耳”又读su55heːk35，可见s的第一个来源就是ɕ的变读。同时，下琅岱语的ɕ音，除了s，还有ʦh、tɕh、tɕ三种变读，且与金龙岱话的ʦh、tɕh、tɕ对应。例如：山，金龙岱话ʨha53，下琅岱语ɕa53；
本子，金龙岱话ʨhek35，下琅岱语ɕeːk35；
臼，金龙岱话ʨhok33，下琅岱语ɕuk31；
漆，金龙岱话ʨhat55，下琅岱语ɕat55；
筛子，金龙岱话ʨhəŋ53，下琅岱语ɕəŋ53；
铲子，金龙岱话ʨhaːn24，下琅岱语ɕaːn24；
是，金龙岱话tshɯ33，下琅岱语ɕɯ33。因此，下琅岱语的s音能与金龙岱话的ʦh、tɕh、tɕ对应，如：养（鱼），金龙岱话ʦhəŋ24，下琅岱语səŋ²¹；
清明，金龙岱话ʨiŋ53miŋ31，下琅岱语siŋ53miŋ31；
筛（米），金龙岱话ʨhəŋ53，下琅岱语səŋ53。

（2）下琅岱语s音与金龙岱话ɬ音的对应关系。下琅岱语也有ɬ音，其ɬ声母的词汇，大部分部分与金龙岱话一致。因此，下琅岱语的部分s声母，可能是ɬ的变体。这是下琅岱语声母s的第二个来源。例如：雪，金龙岱话ɬit55，下琅岱语ɬiːt35；
湖，金龙岱话ɬaŋ31，下琅岱语ɬaŋ31；
沙子，金龙岱话ɬaːi31，下琅岱语ɬaːi31；
磨（面），金龙岱话ɬai53，下琅岱语sai53。

（3）下琅岱语s音与汉语的s音的对应关系。下琅岱语的部分s声母例词，属汉语借词。这些汉语借词，同样也借入金龙岱话。金龙岱话读ɬ，下琅读s，可能是直接从汉语借入，不一定由金龙岱话借入。这是下琅岱语s音的第三个来源，如：师傅，金龙岱话ɬai55fu33，下琅岱语sɿ33fu31；
狮子，金龙岱话ɬɯ55ʨi24，下琅岱语sɿ55tɯ31。

第二，下琅岱语的z，对应金龙岱话的j和ȵ，而金龙岱话的j是ȵ简化而来。下琅岱语的z有时也读j，例如“在”，下琅岱语就有zu和ju两种读音，属于自由变体，故下琅岱语z音的来源比较简单清晰。例如：差，金龙岱话jai31，下琅岱语zai31；
往，金龙岱话ȵɯŋ55，下琅岱语zɯŋ55；
借，金龙岱话jɯːm53/ȵəm53，下琅岱语zɯːm53；
玉米油，金龙岱话ȵau31bap55，下琅岱语zau31ʔbap55。

第三，下琅岱语的ɣ，对应金龙岱话的j，例如，“丑”下琅岱语读ɣai31，金龙岱话读jai31。下琅岱语比金龙岱话多出的ɣ，实际上是对较古老的语音保留较好，而金龙岱话的ɣ已经前移为j，甚至可能与早期音系内的j音发生合并。

除了单辅音的差异之外，金龙岱话和下琅岱语在腭化音、唇化音方面也有细微差异。腭化音声母，金龙岱话和下琅岱语都有pj、phj、mj、lj，不同的是，金龙岱话有khj，如“巧”khjaːu24。例如：随便，声母pj，金 龙 岱 话pjeːn33，下 琅 岱 语pjeːn33；
豹 子，声 母phj，金 龙 岱 话phjeːu24，下 琅 岱 语phjeːu24；
面 儿，声 母mj，金龙岱话mjen33，下琅岱语mjen33；
玩儿，声母lj，金龙岱话ljiu33，下琅岱语ljiu33。

唇化音声母，金龙岱话和下琅岱语都有kw、khw，且词汇相同。不同的是，金龙岱话有个hw，例词为“悔”hwai55，仅找到一例。例如：过，声母kw，金龙岱话kwa35，下琅岱语kwa33；
刮，声母kw，金龙岱话kwaːt33，下琅岱语kwaːt33；
裤子，声 母khw，金龙岱话khwa35，下 琅 岱 语khwa35；
快，声母khw，金龙岱话khwaːi35，下琅岱语khwaːi35。

另外，下琅岱语有ŋw音，跟金龙岱话的w对应。可见，金龙岱话的w是由ŋw脱落而来。例如：瓦，金龙岱话wa¹¹，下琅岱语ŋwa²¹；
知了，金龙岱话weŋ55，下琅岱语ŋweŋ55；
招手，金龙岱话wak55，下琅岱语ŋwak55。

（二）韵母对比

金龙岱话共有104个韵母，其中单元音韵母10个，复元音韵母12个，鼻韵母42个，塞韵母40个。下琅岱语共有119个韵母，其中单元音韵母11个，复元音韵母14个，鼻韵母45个，塞韵母49个。

通过对比可以看出，a、e、ɛ、i、ɯ、o、ɔ、u、ə、ɿ是二者共有的单元音，其中，ɿ仅用于记汉语借词。这些元音作单元音韵母时音值都为长音，长音符号（ː）省去不标。带韵尾时，元音a、i在两地都有长短的对立，而其他元音的长短对立正在逐渐消失。两者都有a、e、ɛ、i、o、ɔ、u等7个元音韵母和m、n、ŋ、p、t、k等6个辅音韵尾。此外，下琅岱语还有元音ɤ。例如：马，单元音韵母a，金龙岱话ma¹¹，下琅岱语ma²¹；
个，单元音韵母e，金龙岱话ŋe55，下琅岱语ŋe55；
年，单元音韵母i，金龙岱话pi53，下琅岱语pi53；
骡，单元音韵母o，金龙岱话lo31，下琅岱语lo²¹；
兔子，单元音韵母ɔ，金龙岱话thɔ53，下琅岱语thɔ55；
猪，单元音韵母u，金龙岱话mu53，下琅岱语mu53；
锯，单元音韵母ɤ，金龙岱话kɯ24，下琅岱语kɤ35；
羊，单元音韵母ɛ，金龙岱话ʔbɛ24，下琅岱语ʔbɛ24。

第一，下琅岱语的ɤ音，对应金龙岱话的ɯ，即金龙岱话的元音ɯ在下琅变为ɤ。例如：腰鱼篓，金龙岱话khɯ53，下琅岱语khɤ53；
锯子，金龙岱话kɯ24，下琅岱语kɤ35；
牛虻，金龙岱话kɯːp33，下琅岱语kɤːp35。同时，下琅岱语的ɤ音也对应金龙岱话的ə音，也呈央化现象。例如：敬香，金龙岱话paːi24həŋ55，下琅岱语pak33hɤŋ55；
鳃，金龙岱话həːk35，下琅岱语hɤːk35。

第二，金龙岱话和下琅岱语的ɛ音，对应广西龙州县其他地方壮语的e音，发音开口度稍大。例如：脉搏，金龙岱话mɛk33，下琅岱语mɛk33，彬桥壮语mjek¹¹；
羊，金龙岱话ʔbɛ24，下琅岱语ʔbɛ24，彬桥壮语ʔbe24；
老，金龙岱话kɛ24，下琅岱语kɛ24，彬桥壮语ke35。

第三，金龙岱话和下琅岱语的ɔ音有两个来源：一是岱话（语）本族词的o；
二是汉语借词的o音、合口呼uə音，在这个uə二合元音中u是主要元音。这类本族词在金龙岱话读作o，汉语借词的合口呼ua在金龙岱话读作a音。例如：锅，金龙岱话mɔ24，下琅岱语mɔ24；
金龙岱话mɔːk33，下琅岱语mɔːk35；
金龙岱话ʨa24ʨaːŋ53，下琅岱语ʨa24ʨɔːŋ53。

（三）声调对比

从表9可以看出，除第4调、第5调和第8调调值稍微存在一点差异，金龙岱话与下琅岱语的其余调类调值完全相同。金龙岱话的第5调调值[55]，有时变读[35]，与下琅岱语的第5调调值[35]一样，不同的是，金龙岱话的第5调更多读高平[55]。

表9 金龙岱话与下琅岱语调类、调值及例词对照表

通过音系对比，本文发现广西壮语金龙岱话和越南下琅岱语表现出来的语音发展变化规律虽有所不同，比如越南下琅岱语在单辅音方面发展较快，而广西壮语金龙岱话受汉语影响在腭化音、唇化音方面比越南下琅岱语语音更丰富，但不影响二者语音系统比较严整的对应关系。中越边境山水相连，两国边民来往频繁，贸易、通婚不断，两种语言分别在中国和越南主体民族语言的影响下得到了丰富和发展，又保存了自己原有的语言特色。认识这两种语言作为跨国界语言工具的使用现状，可以为国家进行民族语言保护规划、制定相关语言政策提供重要的参考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