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家书 一封家书,一生守望

　一封家书 一封家书,一生守望

　1.雪夜写信

　　天终于黑下来了，营房门口挂起了灯笼，巡逻队出动了。南方士兵小乙在雪地上匍匐前进，避开所有的人和灯火，他小心地越过了高高的栅栏，然后向山下飞奔而去。他必须赶在天亮前寄出家书，并赶回军营，否则就糟了。

　　他一边跑，一边想着家乡的妻子翠翠。他们结婚的时候都只有十七岁，还没有孩子，第二年小乙就被征兵的拉到了这遥远而寒冷的北国。两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让翠翠知道，他还活着。

　　他小心地摸了摸怀中沉甸甸的银子，这是他足足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凑齐的。因为他听说驿站可以为人捎信，但收费特别贵，每十里收一两银子，小乙的家乡离此地有一千八百里，所以需要一百八十两银子。

　　为了凑满一百八十两银子，小乙干了许多让他晚上做噩梦的事――发死人财，也就是从战死的人身上偷钱。现在他终于凑满了一百八十多两银子，向山下跑去。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还像个孩子。

　　转眼间，北风夹着漫天遍野的雪花从他耳边呼啸着刮过，但他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终于，他见到了那个山谷中的小镇子。他来到一个挂着块“代客写信”的招牌前，用力地敲门，敲了很久，才有个留着两撮鼠须的老头开了门。“我要给我媳妇儿写信。”小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银元宝塞在了老头手里。

　　老头在昏暗的灯光下铺开了一张信纸，准备好了文房四宝，等着小乙口述。小乙说：“翠翠，你还好吗？”然后他沉默了半天。其实小乙早就准备好了要对翠翠说的话，但现在却一下子全都忘光了。

　　老头说：“接下来还是由我给你写吧，这些年，我几乎天天都给当兵的写信，内容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放心吧，我写的信，保证让你满意，更让你媳妇儿满意。”

　　老头写完后，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小乙非常满意。又给老头加了几钱碎银，请老头写信封，先写小乙家乡所在的州县和某某乡某某村，然后是名字，老头说不能写“翠翠收”，这样送信的人看不懂，要写大名。小乙不懂什么是大名，于是老头问清了小乙的姓和翠翠娘家的姓，在信封上写着“罗王氏亲启”的字样……

　　“行了吗？”老头问。

　　“慢！”小乙抽出了刀。老头脸色变了，以为当兵的要杀他，于是给小乙跪了下来：“军爷，你可不能卸磨杀驴啊！”

　　小乙用刀割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在了信封中。然后又用毛笔在信纸的背面画了一个人，一个戴着头盔、穿着铁甲的人，就是小乙自己，又画了一个女人，那是翠翠。当然，他画得既不写实更不写意，像是儿童画。

　　老头熟练地把信装入信封，用火漆把口给封上了。小乙接过信，给老头磕了个头，然后飞奔着跑出了小镇。

　　2.一百八十两银子一封信

　　带着十二月的寒气和雪花的信紧紧贴着他的伤口，一股刺骨的疼痛又开始折磨他了。他停下来喘着粗气，捂着胸口，汗珠布满了他的额头。

　　那道伤疤，是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中落下的。小乙没有得到任何医疗措施，他的伤口裸露了好几天，血不断地往外流，他以为自己肯定没命了，却没想到过了半个月伤口自行愈合了，他又能归队打仗，只是一遇寒冷，伤口就会钻心的疼。

　小乙强忍着疼痛穿过山谷，越过一条结了冰的河，来到一条宽阔的官道上，驿站就在官道边上。高大的房檐像个县衙，却是破破烂烂的，阴森地立在那儿。

　　驿站里有一个值班室，日夜都有人。他来到门口，听到里面传出了女人的尖叫声。那声音特别的撩动人心。小乙故意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门里的声音却好像一浪高过一浪似的滔滔不绝，直到这潮水渐渐地平息下来，他才敲了敲值班室的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洪亮的声音：“谁？”

　　“来寄信的。”

　　门开了，一个彪形大汉赤着上身给他开了门，一把将小乙拉了进去，把门又关上了。房间里点着一堆炉火，让小乙浑身都暖暖的。屋子里有张床，在厚厚的棉被里鼓鼓囊囊的，露出了一截女人的长头发。

　　“有什么好看的，小兄弟没讨过老婆吧？”汉子一边穿衣服，一边拍着小乙的肩膀。

　　“不，有老婆，我就是来给她寄信的。”然后小乙取出了信。汉子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然后翻出本簿子，也就是资费表，算了算路程和资费：“一百八十两银子。”

　　小乙把所有的银子都拿了出来摊在他面前，汉子点了点钱，说：“正好。”他说明天早上就有一班驿马要出发去州府，一起把这封信带出去。

　　“谢谢大哥，三更半夜打搅您了，您的大恩大德，小乙没齿难忘。”小乙激动地给汉子拜了一拜，走出房间，离开了驿站，身后却传来汉子洪亮的嗓音：“小兄弟，路上小心，有狼。”

　　小乙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大哥，我永远都忘不了您。”他又踏着雪走过官道，越过那条河，走进山谷，路过小镇，他又在那个老头的门前拜了一拜，然后步入了群山之中，往军营跑去。

　　东方已经出现了一线白光，天空呈现出了一种美丽的紫红色，就快要日出了。军营已在眼前了，几千个银白色的帐篷星罗棋布蔚为壮观，除了巡逻队外都仍然沉浸在梦乡。他成功了，现在回去时间正好，他们还没起来，没有人会知道他去过哪儿的。

　　小乙高兴地翻过了军营的栅栏。

　　3.小乙的来信

　　一年以后。

　　翠翠打扮得非常漂亮，坐在家里唯一的一面小小的铜镜前，她已经二十一岁了。两岁的儿子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儿子是小乙走后第九个月生下来的，也许就是他临走前的那一夜的作品吧，可怜的小乙还不知道他自己已经有了儿子了。翠翠今天就要结婚了，她要改嫁给村里的光棍儿阿牛。半年前，邻村的一个断了条胳膊的退伍老兵告诉她，小乙已经死了。阿牛知道小乙的死讯以后，跪着对翠翠说：“嫁给我吧，我会把你们母子俩照顾好的，我会把小乙的儿子当成我自己的儿子一样。”那天晚上天空挂着一轮新月，阿牛有力的大手紧紧握着翠翠的手，让她有一种安全感。过一会儿，阿牛就要带着彩礼和花轿来接她了。她的脸上挂着泪珠，她忘不了小乙。

　　“罗王氏！谁是罗王氏？”门外传来了一阵吆喝声。

　　接着传来村里教书先生的话：“罗王氏，不就是翠翠吗？不过，她明天就不叫罗王氏了。翠翠，有你的信。”教书先生敲着翠翠的门。

　　翠翠非常奇怪，她还不懂什么叫信。门口站着一个骑着马、穿着朝廷官服的人：“你叫罗王氏？”“不是，我叫翠翠。”

　　“她的大名就叫罗王氏。”教书先生在一边说。

　　骑马的人把一封信塞在了翠翠的手里，然后扬鞭走了。翠翠茫然地拿着信，不知所措。教书先生看着信封的落款叫了起来，“是小乙，是小乙给你寄来的信。”

　　“小乙？”翠翠心惊肉跳。

　　“快拆开来看。小心点儿，拆有火漆封口的地方。”

　　翠翠照着他的话拆开了信，取出了信纸，但她不识字，看不懂。她只认识小乙夹在信里的那缕头发，乌黑乌黑的，还残留着小乙身上的味道，这味道只有做妻子的才能闻出来，并且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头发，这味道，翠翠在梦中已摸到过、闻到过许多回了。她把小乙的头发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仿佛就是自己的生命。

　　翠翠，你还好吗？

　　我想你。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我们打了许多大胜仗，打死了许多贼党，贼党就快要被我们消灭光了，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我所属的队伍离敌人很远，很安全，我也活得好好的，我还长了好几斤肉。你一定要放心，我不会有事的。翠翠，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希望你和以前一样漂亮。没有人欺负你吧？如果有，我回来一定要他的命。今年的收成怎么样？我们家的老母鸡杀了吗？不用省，想吃就吃吧，只是别在下蛋以前杀。我们家的两头猪呢？下过仔吗？有的话，把小猪养好。现在天气冷，睡觉的时候多盖点儿被子，你一个人有困难，请村里的乡亲们多帮帮忙，别不好意思。翠翠，告诉你，我立了军功，救了将军的命，将军答应等战争一结束，就封我做官，到时候，我会坐着轿子回来的，你就会过上好日子了。等着我，一定要等我，翠翠，保重。小乙

　“没有写落款的时间。”教书先生说，“一定是小乙请人代写的，翠翠，你真有福气。”

　　翠翠却在哭。她夺过信封，还看到了信封背面小乙画的他们两个人的图形。她哭得更厉害了，她躲到了屋里，把头埋在儿子的身边哭着。翠翠对儿子说：“孩子，这是你爹来的信，你将来一定要识字，要能自己看懂你爹的信。”

　　门外，阿牛迎亲的队伍来了，刺耳的喇叭声传遍了全村。

　　翠翠面带泪痕站在阿牛面前，轻轻地说：“阿牛，对不起，我不能嫁给你，小乙给我来信了，他还活着，活得很好，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对不起，阿牛。”

　　阿牛沉默了，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却始终没说话，他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终于一把扯碎了新郎的衣服，然后狂奔了出去。

　　4.家书抵万金

　　小乙把这封信交给驿站以后的第二天，驿马就把信放在公文中一起带到了州府。可是那时候的公文绝大部分都上京城，所以一等就是三个月，等来了一班去四川的公文，其实这所谓的公文也不过是某个将军写给老婆的家书罢了，虽然四川离小乙家乡很远，但总之也算是南方，就一起带了过去。邮差骑着马过了黄河，到了京城，又翻过了秦岭，走上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历尽无数险山恶水，足足走了三个月，换了十多匹马才到了成都。成都驿站在一个月后又把这封信转到了渝州，也就是现在的重庆，在那儿上了一班邮船，走长江的水路。到了白帝城，有个被贬又被皇帝召回的诗人上了邮船，诗人气宇轩昂地站在船头，两岸的猿猴不停地叫着，只用一天工夫就穿过三峡到了江陵，于是他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诗人离开了船后，船速又放慢了，又花了三个月时间过了武昌的黄鹤楼、湖口的石钟山、当涂的采石矶，润州的金山焦山，从那里入大运河，过了姑苏城外的寒山寺，直到余杭的钱塘江边。杭州驿站收下了信，可由于富春江发大水冲坏了驿路，只能走海路，于是上了一班去广州的邮船，在海上飘了两个月才中途下船，直奔小乙的家乡了。总共花了一年时间，这在当时已经算是快的了。

　　如此算来，一百八十两银子的邮费真不算贵。

　　又过了十八年，小乙和翠翠的儿子二十岁了，简直是小乙的翻版。翠翠早就卖掉了猪和鸡，每天没日没夜地织布，然后到城里卖钱，就是为了供儿子念书。儿子长大了，翠翠却因超负荷地劳作未老先衰了，她只有四十岁，却像五十岁的人，满头白发，她的年轻美貌只能成为记忆了。

　　她从没有改嫁，她在等小乙，一等就是一辈子。

　　“翠翠，你看谁回来了？”教书先生对她说。一队人正敲锣打鼓地向她家走来，“是小乙，”翠翠叫了起来，“是小乙当了大官回来了。”

　　她兴奋地迎了上去。却不是，尽管骑在马背上的那张脸是那么像小乙。是儿子。儿子进京赶考中了状元，衣锦还乡了。

　　但翠翠似乎不认识儿子了，她一把抱住他，叫着小乙的名字，她从怀里取出了多年来一直深藏着的信：“小乙，你终于回来了，这么多年了，我好想你，看，这是你写给我的信，我们有个儿子，还有了儿媳，很快就会有孙子的。我们的儿子很有出息，他进京赶考了，他会中状元的。”

　　“娘，是我啊，我中状元了。”儿子说。

　　“你是小乙，你做大官了。”

　　翠翠疯了似的叫，她知道，她这辈子永远不可能等到小乙回来了。

　　十八年前，小乙在驿站里寄完了信，赶在天亮前回到了军营。当他翻过栅栏，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却发现部队正整装待发，准备在天亮前偷袭敌军。监军在点名，正好点到小乙的名字，小乙高喊了一声：“到！”他匆匆忙忙地跑向队列。

　　“站住，你迟到了。”监军严厉地说，“根据军法第六条第三款：出发前点名有迟到者一律就地正法！来人，把他绑了。”

　　小乙被五花大绑起来，嘴被破布塞住了。小乙想，我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忽然他飞了起来，离地面越来越远，他见到地下躺着个没有脑袋的死人，鲜红的血溅满了雪白的地面，像一朵冬天的梅花，特别美。拿大刀的刽子手把他的人头高高地举起。

　　小乙飞得离太阳越来越近了，他突然想到了驿站，大约现在，邮差大哥已经带着他写给翠翠的信出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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