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的中和思维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3-03-27 点击:

张茂泽

(西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127)

中国学术思想有优秀传统,中道思维是其中的重要内容。儒家有中庸、中和、中行、时中等概念,著有《中庸》《中论》《中说》等篇籍,即使道、佛二教也以中论为高。中道思维涉及做人成人的基本方法、原则,是我国古代人学的核心内容。在儒学思想中,它和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相融,并落实为人生历程和社会历史思维。在中华传统核心思想理念中,天人合一、内外合一、体用合一、主客合一等核心思想命题,无不蕴含中道思维在内。在 21世纪,儒学还有生命力,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儒学的中道思维方式还有生命力,还能应对和解决现实人生、社会问题,而避免出现偏激、极端等言行活动,给世界增添不必要的矛盾和动荡不安。

中和思维实质上就是中道思维,它是中华优秀思维文化传统。中道思维指符合“道”的思维,它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中道的实质是道,即真理;
真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普遍而必然,匹夫匹妇也能日用常行,这就是中庸之道。中道而立的人,言行活动不偏激、不片面、不过头,不会走极端,既不狂,也不狷,可谓中行;
立身行世,符合礼法规范,追求天人、身心、社会和谐,谓之中和;
随着时代条件变化,能因袭、损益历史传统,“与时偕行”,是谓时中。中道思维是我国古代的朴素辩证思维。

“中和”是儒学的重要范畴,它涉及天与人、人与人、心与身等关系论题;
“中和”理念的主要意义,即在于要求人们认识和处理天人、心身等关系,必须有中和作为本原根据,遵守中和原则,追求达到中和的理想境界。因为在儒家看来,中和就是中道而和谐,它是人性修养的依据、核心内容和理想境界。《礼记·中庸》:“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在子思看来,人们要具备中和修养,达到中和境界,认识和实践中庸之道是必经之途。而中和修养体现到思维上,就是中和思维。

中和思维不仅是我国古人的重要思维方式,而且也可谓我国古人重要的思想原则。作为思想原则,它要求人们既要有天下同归而殊途的大同理想,也要保持和而不同的宽容心态。表现到实践上,更要求人们要以礼节制,日常生产生活中的情感、欲望等表达,“发而皆中节”;
而在根本上,则要以人性真理表达、规范、引领之。有中和思维的人,往往以中道为本,而不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局限于具体问题或事务;
致力于以天人、社会、身心的和谐为原则,而排斥对立或斗争。可见,中和思维可谓从人生、社会理想境界角度观察而得名的中道思维。以今天的眼光看,中和思维有别于归纳、演绎的科学方法,但蕴含归纳、演绎方法在内,而又超越之;
它是我国古代的朴素辩证思维方法。我们今天若要真正彻底反对极端思想、片面看法,大可以研究和提倡儒学的中道或中和思维。

如果说中庸之道是先秦儒学中道思维的代表,那么,董仲舒则可谓汉代中道(和)思维的代表人物。他提出天人感应说,建立汉朝人的精神家园,实际上也提供了一套基于“本元”的“中和”的思维方式,作为人们思考问题、认识事物、社会实践活动的方法指导。

如何认识此“本元”?在董仲舒看来,研究和学习《春秋》是好办法。他说,《春秋》特殊的用词,“体天之微,效难知也。弗能察,寂若无;
能察之,无物不在。是故为《春秋》者,得一端而多连之,见一空而博贯之,则天下尽矣”(《春秋繁露·精华》,以下只注篇名)。天的抽象精微的内容,从现实中很难见到,所以,要像《春秋》一样,从史实记载出发,“得一端而多连之,见一空而博贯之”。意思是说,要从认识到的一端,推出连贯的多端;
再由此多端,而抽象为“一空”之见;
最后还要以此抽象见解,回观此多端事物。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举一反三,使知识无不博通,事物无不连贯,而世界由此成为一个有机整体。从对万事万物的博杂认识,“合而通之”为对精一之道的认识;
再以精一之道的认识,“缘而求之,五其比,偶其类,览其绪,屠其赘”(《玉杯》),“博贯”万事万物,见得此道在万事万物中的普遍必然性。实际上就是由此及彼,在事物的联系中发现事物背后的因果联系和运动规律,由具体到抽象,再由抽象道理回到具体事物,通贯彼此。这种抽象和具体统一的方法,有朴素的科学性。如治理国家,要亲贤人,远小人;
作为普遍原则,不独鲁国这样,其他国家也这样,全天下都这样,这就是“连而贯之”方法。董仲舒研究《春秋》学,其历史功绩即在用此方法从《春秋》中读出了天人感应论,以及中和思维方法论。

归纳起来看,董仲舒中和思维内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就天人合一言,贯穿天人合一过程,有由天而人和由人而天两大方面。这两大方面在思维方式上反映出来,就是中和思维在逻辑上的两大环节:

一是“本所从来”,由天及人,由本元到现实世界。这种方法应用于修养和教化,运用于治国理政实践,主要就是“得一而应万类”(《天道施》),“崇本”以“兼人”,正本清源,执一驭万。

二是“属万物于一”,由人及天,深探其本,能够像圣人一样,“见端而知本”,由万物到本元。他认为,《春秋》“撮以为一,进义诛恶”(《重政》),提供了这种方法的鲜活实例。一般人做到“与万物颉徙而不自失”“古今通贯而不乱”(《天道施》)已经很难;
不少人因为外诱而物化,丢失了自我,读历史,也只见到打打杀杀,而不见一以贯之、一脉相承的道统。董仲舒认为“惟圣人能属万物于一,而系之元也”(《重政》)。所以,人们有必要向圣人学习,掌握“知本”方法。

由天而人的思路是得一应万、崇本兼末,由人而天的思路则是见端知本、属万于一。两者统一,就是一多统一、本末兼赅的中和思维。在中和思维里,动静统一,始终统一,古今统一,天人合一,事实、知识和价值统一;
要求全面、运动、联系地看问题,而片面的、静止的、孤立的认识绝无地盘。在儒学辩证思维史上,这正是后来玄学、理学体用思维的直接源头和雏形。

这种天人合一的中和思维方式运用于儒学,核心思想就是尊道奉本,顺天应人。在董仲舒看来,祭祖孝亲,追本溯源,是奉天本;
躬耕蚕桑,以足衣食,是奉地本;
“强勉学习”“强勉行道”(《汉书·董仲舒传》),努力提高道德修养,实施礼乐教化,是奉人本。尊道奉本表现于对待天人关系的态度,就是顺天应人。因天生人性之善善恶恶而修德教化,是顺天应人;
因人情欲望而施以君臣父子等尊卑贵贱制度,使好有所劝勉、恶有所敬畏,也是顺天应人;
“圣人之为天下兴利也,其犹春气之生草也,各因其生小大,而量其多少;
其为天下除害也,若川渎之写于海也,各顺其势倾侧,而制于南北”(《考功名》),圣人治国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借助天时地利,兴利除害,还是顺天应人。

用今天的话说,尊道奉本就是追求真理,坚持真理,传播真理,实现真理,顺天应人就是在认识和实践真理基础上顺应环境,顺应时势,与时俱进。中和就认识的融贯无矛盾言,崇本就本末结构言;
中和思维和崇本思维的实质是统一的。

在董仲舒那里,贯穿中和思维,有三条基本原则:

第一,“以中和理天下”“以中和养其身”的原则,这是中和思维在人性修养和文明教化中的根本原则。他说:“中者,天之用也;
和者,天之功也。”中是天的性能、作用,和是天的功效、效果。他还说:“始于中,止必中也;
中者,天地之所终始也,而和者,天地之所生成也。夫德莫大于和,而道莫正于中。中者,天地之美达理也,圣人之所保守也。”中即本体,故为天地终始,意即天地之始、天地之终,都是中道。古人认为天地万物由阴阳和合而生成,故可以说“和”便是天地之所以能产生形成的内在原因。人性修养,和是最大的德目。孔子有仁德是全德、中庸是至德等观念,董仲舒提出和是大德,开拓了儒学道德学说的新意。在董仲舒看来,天下道路千万条,中才是最正确的光明大道。此说和《中庸》中是大本、和是达道说可以互参。

董仲舒相信,中和是人们养生和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根本方法。他认为,人们若“能以中和理天下者,其德大盛,能以中和养其身者,其寿极命”(《循天之道》),就能达到养生和齐治平的文明教化目的。董仲舒还认为,中和也是标准,“中者,天地之太极也,日月之所至而却也,长短之隆,不得过中”(《循天之道》)。中这一标准,近似于道德本体,有后来理学家所谓太极、天理的意思在内。

第二,变中不变的原则,即普遍必然法则,是认识、把握事物运动变化的原则。在董仲舒那里,这一原则主要表现有二:一是“天不变道亦不变”,这是我国古代儒学天道信念的基本命题;
二是万变不离其宗,天地万物无论怎么变化,也是有始终、有主线、有规律的。比如,治国理政,仁义道德为主的王道政治,就是主线,是规律,也理所当然是儒学政治思想的核心内容。

第三,比类而推原则,即逻辑推论原则。在董仲舒看来,“气同则会,声比则应”,根据事物“同类相动”的运行规则,人们在认识上可以比类而推。动物界,如牛马,“马鸣则马应之,牛鸣则牛应之”;
中医诊断,“天将阴雨,人之病故为之先动,是阴相应而起也;
天将欲阴雨,又使人欲睡卧者,阴气也;
有忧,亦使人卧者,是阴相求也”。这是为什么呢?“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天地之阴气起,而人之阴气应之而起,人之阴气起,天地之阴气亦宜应之而起,其道一也”(《同类相动》),只是因为天人之间有气,有阴阳感应而已。

董仲舒的比类而推原则,其实际内容是朴素的逻辑分析方法,暗含着同一律的理解和应用在内,是有科学性的;
它附属于中和思维。中和思维实际上是一种朴素的辩证思维。“君子察物之异,以求天意”(《循天之道》),这可谓由现象到本质,由逻辑分析的比类而推,上达天人合一的朴素辩证思维高度。

和其他儒家学者比较,董仲舒的中和思维在政治实践应用、历史认识和学派本质上,有三个十分鲜明的特点:

第一,政治上,中和思维就是政治上、民族文化上的大一统思维。这种大一统思维和董仲舒维护多民族统一大国的主张完全相应,体现出中国哲学“务为治”(《史记·太史公自序》)的特点,即学术思想都要落实为政治实践,具体化为因时制宜的政策措施、礼法制度、教育教学等。西汉初年,国家空前统一,但国家分裂危险依然存在。文景之治,社会富强繁荣,但社会矛盾尖锐。七国之乱,暴露体制弊端,必须强干弱枝。小生产发达,但自给自足,不能给国家统一提供强大经济支持;
学者们似乎只能从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上加强建设,维护和巩固国家统一。在众多矛盾中,抓住如何达到一元这一基本问题进行探讨、提出看法,董仲舒的崇本思维正好适应了这一需要。

元,董仲舒解释:“元者,始也。”(《王道》)“一元者,大始也。”(《玉英》)“元犹原也。”“元者,为万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故人虽在天气及奉天气者,不得与天元,本天元命,而共违其所为也。”(《重政》)元就是开始,即宇宙的开始,元即原,万物之本,万物本原。这种本元论和民族国家的统一、政治上的中央集权等是相应的。在整个世界,要强调“一元”之道是本原;
在国家内部,则君主是本元。董仲舒明确提出:“君人者,国之元,发言动作,万物之枢机。”又说:“君人者,国之本也。”(《立元神》) “本元”就是世界的统一性,抓住“本元”治国理政,就是“大一统”,表现出来就是他上策汉武帝所提出的,以《春秋》统一天人、古今,统一学术思想为经学研究和经学教育,统一礼法为三纲五常,从而使“法度可明,民知所从”(《汉书·董仲舒传》)。

根据一统思路,将家庭归诸父亲、丈夫,国家归诸君王,所有一切归诸上天、天命。归诸,就是本原,就是以之为本、为核心、为理想。这是一种将世界万物化约为一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表达和承载的则是希贤成圣、天下为公的儒学理想主义观念。

因为在董仲舒看来,三纲五常等礼法制度是这种理想主义思路的制度落实。他说:“夫礼,体情而防乱者也,民之情不能制其欲,使之度礼,目视正色,耳听正声,口食正味,身行正道,非夺之情也,所以安其情也。”(《天道施》)礼法制度正是人的需要和供给产品之间保持平衡的一个度。将这个度找出来,加以规范化,就是制度。制度这个词产生于《周易》。《易·节》:“天地节,而四时成。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节就是节制、限制,符合规范。董仲舒著作中有《度制》篇。顺天应人的礼法制度则是中和思维的规范化表现。非礼勿视、听、言、动,即是实践上保持和达到中和境界的基本方法。

第二,中和思维包含了历史思维在内,体现出中国哲学重视历史的特点。中国哲人普遍相信历史中有不变的道。研究历史要能贯通古今,研究“道”则要究天人之际。司马迁即明言自己的学问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董仲舒也将天人和古今相贯通,从天人讲到古今,走出一条和司马迁不同的知道、求道之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是司马迁的史学核心问题;
他以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借助历史描述呈现哲学道理。与之同时代的公羊学大师董仲舒,却以究天人之际来通古今之变,哲学中有历史。在董仲舒看来,天人和古今、历史和哲学能够统一的依据就在于,“天之道,终而复始”(《阴阳终始》),天道包含了古今在内,古今关系中蕴含着天人关系。他认为“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已经将天人和古今关系统一起来思考。故《春秋》能“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汉书·董仲舒传》)。司马迁首次明确将“究天人之际”的天人之学和“通古今之变”的历史学结合起来,使其互为方法;
这实际上潜藏着用历史思维思考和解决“天人之际”这种形而上问题的思路。这恰恰是汉唐学人气论思维和历史思维紧密关联的表现。

如汉武帝提问:“三代受命,其符安在?”“三代受命”是历史事实,但其中的“受命”却包含着天对人的赏罚和人对天的信仰在内。“三代受命”说已经暗含着用历史材料说明形而上的天人关系问题的恰当性。董仲舒回答:“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视前世已行之事”,是历史认识;
“观天人相与之际”,是形上思维。汉代学者习惯于由历史看天人关系,从历史角度看形上世界,追根溯源,寻求世界万物的根源或材料。汉武帝知道,“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天与人、古与今不分割,此其一;
其二,董仲舒则直接将形而上的天人问题归结为形而下的历史问题,深刻洞察到“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汉书·董仲舒传》)的道理:这些都是气学朴素辩证思维的表现。

第三,归根结底,董仲舒的中和思维是以道德为本、尊道贵德的儒学思维方式。

在董仲舒看来,天人统一,古今统一,天人和古今统一,它们皆统一于道。而道又集中记载于圣人所作经典中,故求道和读经统一。这种信仰框架强调法天和尊天统一,法天、尊天和奉本、法先王统一。治国理政有普遍规律(董仲舒叫先王常法,今人谓为优秀传统)在其中。《春秋》道往而明来,但其中有天人道理。只是文化传承,古今合一,需要人道努力;
人道努力,又可以落实为父子合一。他说:“父者,子之天也;
天者,父之天也。”“天者,万物之祖。”(《顺命》)万物、人,当然都是天之子。故董仲舒说“尊天”和“敬宗庙”同类。同时,“父授之,子受之,乃天之道也”,意思是说:“诸父所为,其子皆奉承而续行之,不敢不致如父之意,尽为人之道也。”(《五行对》)故在董仲舒那里,天是人的本原,人要承受它、相信它、认同它,并在天的主宰下尽人事、听天命。这种天人关系也被董仲舒视为古今、父子关系的形上依据,而古今、父子等关系则是天人关系的现实原型,两者可以互相映照、互相支持。

这种道德为本的思维方式,是儒家、儒学一脉相承、一以贯之的基本思维方式。儒家皆重道德。董仲舒的贡献是,将儒家道德思维发展为纲常思维方式和经学思维方式。所谓纲常思维方式,即以三纲五常为制度准则的实践方式。所谓经学思维方式,即以道德为核心、以经典为标准、以圣人为理想人格的认识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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