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巴离开之前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2-10-19 点击:

对小五来说,恐怕没有比姜司更好看的姑娘了。在梅溪河边的小镇上的日子,是小五的整个人生。他已经十六岁了,他从来没有出过镇。

但这对小五来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并不想去县城,甚至去更远的地方。他很喜欢梅溪河,他总是光着被晒得黝黑的上半身,骑着摇摇欲散架的摩托车,沿着山岩下一条逼仄的公路行驶。

一路上会有无数的学生背着书包路过,他的摩托車上常常带着四五个人。大家看着小五的车过来,就从路上散开,主动让出一条大道。他的车子滚过凹凸不平的公路,小五目光会望向梅溪河激流中的浪花,他真心感激被流放的日子。

小五已经不上学了,对他来说,上学了无意趣。无非是坐在座位上睡觉而已,他一点也不喜欢上学。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开着摩托车到处晃荡,消遣着日子。当有活儿的时候,就扛着铁锹,走入梅溪河,帮司机上沙。

在太阳炙烤大地时,他可以穿过一条幽深的巷子,转身上网吧玩玩游戏。通常来说那是周一到周五的某一天,网吧里几乎没人。网吧藏在一间不到一百平的普通民居里,有四十多台电脑,小平子一家全靠学生们的零花钱养活。

有时候总能看见一些家长到网吧来抓孩子,他们埋怨,是网吧让孩子们变坏的。但小平子的老婆会反击:“自己的孩子不听话,跟网吧有卵关系,又没有人把你娃儿按在电脑上!”

小五每次听了,都觉得小平子老婆虽然长得不俊俏,也没文化,但也能穷毕生之力,说出一两句至理名言。就是,有卵的个关系。

他喜欢人少的时候,网不卡,而且也没什么人看黄片。小平子会过来,偶尔和他说话。小平子问小五:“怎么样,最近没活儿干了?”

“没了,拉沙司机的车坏了。”小五接过了小平子的烟。

“那这几天,可以多来,反正也没事。”

“行,反正没啥事。”小五说。

他实际上不喜欢上网,在网上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不喜欢玩游戏,玩游戏会让他头晕反胃。所以他在网吧会斗地主,会看电影,也听一点子音乐。小五觉得这样过日子也不算差。

如果说小五还有别的想法的话,他想要和姜司恋爱。他喜欢姜司,上学的时候,他就喜欢姜司。如果非得说一个原因的话,就是姜司骂过他。在学校,他看见有人跑,小五像往常一样,把腿伸出来,把同学绊倒了,整个人磕在水泥地上,那人爬起来,一看是小五,就不敢做声了。

小五的凶悍是出了名的,那天姜司看见了,非抓着小五,让小五给人道歉。他第一次见这么猛的女生,小五什么都不怕,他也不在乎欺负女生,他不是没有做过打女生的事,他曾经操起凳子,打过女同学。

但那一天,他看见姜司的眼睛快要蹦出火花了,他在她的眼睛里迷失了,所以他根本没有动手,连这想法都没有。

最后,小五给姜司道歉了。很多人都说小五丢了脸,但小五不这么想。之前小五对姜司毫不在意,慢慢地,他发现姜司的很多闪光点,她是年级第一名。每一次开大会,都会上台领奖状。

本来小五和姜司也没什么交集,他们平日也不说话。而说话的那一次,对小五来说,也没有多大的光彩。

那天,小五和几个朋友翻院墙游泳。他们走到半道上,一个初二的熟人加入。小五问他:“你会游泳吗?”

他说:“游泳有什么不会的?”

小五就没管他了,他们跑到了梅溪河边上,脱掉了衣服,小五佝偻下身子,掬水拍在自己的身上,然后慢慢下到了河水里。他不敢去深一点的地方,水的力道会让他吃不消。但最后加入的那个人,也脱了衣服,学模学样下了水。

小五在水里钻了一个水葫芦,等冒头的时候,他才想起这个人来。小五看见他的脸憋红了,他的脑袋像一个被水冲刷的球,时不时起起落落。

其他人也跟着小五的目光看过去,其中一人问小五:“怎么办?”

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被吓坏了。小五说:“救人啊,别傻愣着,还能怎么办!”

这两三个人抖擞着游过去,抓住他,往岸边扶。等上了岸,小五一把将这人推搡在了沙滩上。小五骂道:“你这狗日的,不会游,自己想死没关系,别害我。”

那人双手插着髋部,回应小五:“我游过,在鱼塘里游过。”

在梅溪河里,被淹死的人有很多,小五见过无数次。去世的人中也有学生,家长会冲到学校里闹事,和淹死的人一起去游泳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等回到学校,大嘴的人将小五这一事迹争相传颂,几乎同学们都知道小五救了人。姜司也知道了,也就是从这时起,姜司会主动和小五说话。小五也知道姜司愿意和他说话的原因,小五觉得并不能为自己增加荣光,因为人是他带去的,而且他救人,也不单纯是为了救人,而是害怕惹麻烦。

但见姜司热情地和他说话,小五没有说出这些。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这样,这也不失为舍身救人后的犒劳。

小五退学的时候,姜司还来找过小五。姜司告诉小五,只有上学才有出路,才能去更远的地方。姜司的父母在江苏打工,她每到寒暑假就会去找她的父母。一路上坐车,据说要好几天。小五的父母也在外面打工,但他一次都没去过,他也不稀罕去。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读书是条好出路,但小五读不进去。他只有离开教室,在梅溪河奔走,骑着破破烂烂、声音大得出奇的摩托车时,他才感觉到快活。有时候小五会送姜司回家,等快到家的时候,小五会把姜司放下来,让她自己走回去。这是姜司要求的,她担心别人说他们的闲话。

姜司和小五经常发短信,小五也会带着姜司钓鱼。对小五来说,和姜司在一起非常轻松。他喜欢和姜司在一起玩,他喜欢和姜司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小五听,小五还会冲着姜司看,有时候把姜司看得不好意思。

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小五也经常想起姜司,回忆姜司穿着牛仔裤时,绷紧的身材,小五有原始的渴望,情欲是爱的派生物。小五会把头埋进枕头里,他的眼前,全是太阳照在梅溪河上,波光粼粼的场面,他和姜司都被印在了水面上,风一吹,就叠在了一起。C083839E-6F53-4C79-8069-3706BDD8D5EE

最近小五有了储蓄的行为,他知道这需要长期坚持,每次他去上班,筛了一天沙后,拿到工资,都会塞进罐头瓶子里。他希望,有一天,有很多钱后,就可以和姜司结婚了。他认为那不是一件很遥远的事,他从没想过姜司会拒绝他。

天色向晚,小五才回家。他们家在街道的一头,房子就和爷爷一样,在不断退化,一股颓废相。到了晚上,也很潮湿。但有一个好处,在夏天的时候,小五可以把凉席搬到屋顶上去,睡在夜空之下,看星空驚变。

小五又数了数罐头瓶里的钱,已经有一千两百多块了,他感到心满意足,这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在梅溪河上,和他同龄的人都没有他富有。小五躺在床上,这时候劳动的后遗症出现了,身上有些疼。小五睡不着,他给姜司发了信息,小五说他有一件事要告诉姜司,姜司答应了。

小五是想告诉姜司,他有了攒钱计划,而且已经有一千二百块钱了,如果卖掉旧摩托车,他就有了两千块钱,他要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姜司,要和她结婚。想到这,小五不禁嘴角上扬,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在漫长的等待中,迎来了第二天。这一天和平常别无二致,但对小五而言,多加了一些甜腻的味道。他把罐头瓶翻了过来,把一张张钱理顺,折叠在一起,揣进裤兜里,他使劲按了按荷包,像是要守住人生中所有的运气和希望。

这次他没有享受到骑车的乐趣,他没有心情,他的眼里只有路程,摩托车把石子压得咯咯直响。很快,就到了姜司家附近,尽管今天没有太阳,但他把摩托车锁好后,依旧担心摩托车被太阳曝晒,折了一匹芭蕉叶盖在摩托车身上。

小五把两只手捏在一起,两只拇指并拢,嘴对着缝隙吹气,口哨声在山谷里荡漾开来了,那是他和姜司的暗号。

果然没过多久,姜司就出来了。小五拄着一根折断的棍子,等姜司,姜司靠近后,他们两人沿着公路走,他们经过一个水库,又顺着一条铺满石子的坡道往上,在一个缓坡处,不知道什么东西从他们身边急速蹿过,吓得姜司躲在了小五的身后。然后他们顺着目光看过去,发现是两只狗。

他们两人停住了,姜司和小五都靠在电线杆子上,姜司对小五说,你往边上稍一稍,我站不下了。小五往边上撤出一步,他说:“我也没地方了。”

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都像是箭似的盯着远方,就在刚才,两只狗从他们面前滚下了田坎,它们花白的身躯像是大海里翻滚的海浪。

现在海浪又激荡到他们面前了。

作为一个姑娘,姜司第一次见这样生动的场面,她的脸唰的一下全红了。小五看了看姜司,然后对姜司说,我也想试试。

小五趁姜司不注意,悄悄挪动脚,和姜司靠得更近了。姜司看也没看小五,她羞赧地说:“你想试试就去试试吧,反正那不是我家的狗。”

然后一阵长久的沉默,波浪也渐渐远去了。

姜司问小五:“你说要跟我说一件事,说什么事呀?”

小五的脸还是滚烫的,尽管他的手放在他的裤兜上,按住了自己的未来,但他根本没有想起来他要说的事。

“刚才打岔,我搞忘了!”小五吞吞吐吐地说。

姜司也没有追问,她反倒是兴致盎然地对小五说:“我也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分享,你猜是什么事?”

“我不知道。”小五实在猜不出来,他干脆放弃了猜。

姜司说:“你真没意思。”

小五只是堆砌笑意,他不知道怎么哄女孩开心,他更不知道姜司在想些什么。姜司没有在意,她捶了小五

一拳,然后狡黠地一笑。

她说:“我也不上学了。”

小五的嘴都快咧开了,他为自己开心,他将自己和姜司联系在了一起,他认为这是历史的必然。车轮已经回归到了正确的轨道,这让他有理由期待,他和姜司很可能走在一起。也许再等几年,他们就可能会结婚,到时候他也许会承包一片沙场,在梅溪河边上开启一种远比上学有意思的生活,那时候他对姜司说,我想试试。姜司就把扣子解开了,说你想试试就试试吧,能够和那两只狗一样快活。

所以小五没有答话,他的脸颊绯红,这种幻想带来的冲击力是超乎想象的。姜司关心地问小五:“你怎么了?”

“真为你感到高兴。”小五低声说。

“是吧?我也感觉很高兴。我姨已经给我妈说好了,也跟着她打工去,我姨在玩具厂上班,一个月能挣四千块!”

这些话像钉子似的,被姜司一锤接着一锤敲进了小五的心里。刚才发潮的身体,现在又觉得冰冷了。他的幻想没有得到有效的保存,突然被篡改了,原来姜司没有离他更近,反而变得更远。

见小五不说话,姜司问小五:“你不开心?”

“没有,我真为你高兴。”小五继续说之前说过的话,敷衍姜司。

“说实话,我更想上学,但我考不起高中,我成绩是我们学校顶好的吧?但考县里的高中考不上,咱们和城里差距太大了,我们家没钱给我买分,据说一分六百块钱。我不想读职高,那对我来说没意思,感觉还不如去上班。”

小五没有考虑过这一层,他以为姜司的学习已经够好了。他不知道再好是什么样,他也不愿意费力去想。这会儿,他的心思在摩托车上,他想离开这里,他已经在这里待得太久,让他不自在了,如果有人悄悄偷了他的油,该怎么办呢?

以前小五就吃过这样的亏,他在沙地上干活儿时,把车停在了公路上。等晚上拿了钱,从沙滩走往公路,在红霞漫天的傍晚,他把铁锹绑在了后座上,但打火怎么都打不燃,油被偷走了。他知道一些和他差不多大的人爱干这事,他们骑着家里的摩托车,从不加油,靠别人的油箱谋求发展。

现在他们俩又走了一段路,小五慢慢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看也不看地转身,然后扔出去,果然他的石头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刚才他们刚刚依靠过的电线杆。看电视时,小五听电视里一个暗器高手说过,当你漫不经心,没有目标,往往就有了目标。你越想瞄准,最后往往越难瞄准。手到很重要,但比手到更重要的是心到。

现在他们陷入了社交中最可怕的一幕,就是沉默。沉默可以让任何亲密无间的人感觉到惶恐,因为这会让他们担忧再也无法说出那些热烈的、亲和的话了,那些自然流淌的语句在唇间会被冻住,基于宽厚的性格而带来的理解也会逐渐消失,他们对于危险时刻心知肚明,却无力改变它。他们只能期待出现别的事,来改变这一现状。C083839E-6F53-4C79-8069-3706BDD8D5EE

可惜,没有迎来转机。小五落寞的神情也感染了姜司,她停下脚步,对小五说:“我们回去吧!”

他们开始掉头,往回走,小五边走,边踢开脚下的碎石子,看着它们慢慢滚远。再走一走,就可以看见摩托车了。

“你什么时候走?”小五沉默一阵后发问。

“再过一个星期,小姨已经跟一个熟人说过了,让我先到城里,到时候她带我去那边。”

小五点头。

他们的身侧就是梅溪河,梅溪河安静地流淌,远方一座山形如大雕,正扭过脑袋,严肃地凝视着看向它的人。他们慢慢地走下坡道,又通过一道钢板合成的桥,然后慢慢地,就又到了一个小斜坡上,姜司的家在弯前绕后的山道中间。

“你走的时候,我送送你。”小五说。

“好,我也想你送送我,我们这里不好找车。你来接我,然后我到街上坐车,不要忘了,如果等不到你,我可能就耽搁事了。”

在这个小镇上,每天只有一班开往城里的大巴车。

在下一周,姜司就会坐在这辆破烂的大巴车上,颤颤悠悠地去往城市,这辆车也会短暂地和它的难兄难弟待在一起,然后又摇晃着将在城里的人送到他们生长的腹地。

他们走回了原处,小五走近了摩托车,扔掉了毫无必要的芭蕉叶,仔细检查了一下,还好根本没人动过。姜司跟小五道别,小五看着姜司的背影,突然感觉到难过起来。他跨坐在摩托车上,打火转弯,一气呵成,然后飞快地沿着梅溪河驰骋,他的摩托车在路面上高高低低地跳跃,在空中拉出了一道长线。

小五开得太快了,以至于差点撞在大桥边的肉铺上。期间,小平子在大桥上散步,给小五递话。小平子跟小五说,老板今天来了,说明天要装沙,让小平子代为转告,明天去干活儿,不要迟了。

小五骑在车上,头也没回地说:“知道了。”

整个夜晚,他躺在床上,时不时能听见隔壁爷爷的咳嗽,他顿时感觉到生活不那么快活了,在梅溪河上,有一些遗憾。他从来没有设想过,离开爷爷,去到更大的地方,但今天躺在床上时,他似乎对远方有了更大的热忱,他在脑海里勾勒画面,想知道梅溪河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他的思路沿着梅溪河流动,产生了无限的遐想。因为姜司,他的目光开始越过梅溪河低矮的楼宇,往遥远的地方飞驰。他也能像姜司一样,离开这里,他也许也能挣四千块钱的工资,甚至更多。

他的心思活泛了,小五在月光下弓背,从床底拿出了刚放进去的钱。又重新数了一遍,一千二百块,没有多也没有少。他想着,再筛几天沙,他可以用来做路费,和姜司一起,短暫地离开梅溪河,去一个更古老但也更年轻的地方,古老和年轻是可以兼容的。届时,他可以施展自己的力量,劈开一个幸福的未来。想到此,小五睡着了,爷爷还时不时地在咳嗽。

等天亮后,小五给自己做早饭,给茶壶灌水。小五为一天的工作做准备时,觉得昨天的想法有些不实际。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有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说话听不懂,有没有人会打他。他在设想的困难前退缩了,未知和恐惧的东西在心里铸造了一堵高墙,而他在墙的一边,他只能听着姜司的脚步,慢慢消失。

但他希望加强和姜司的联系,最后他想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他准备在镇上唯一的手机店里,买一台漂亮的手机作为礼物。有了这台手机,他和姜司的联系就会更紧密,也许有一天,他会去找姜司。这样一来,给姜司买一台手机就变得更刻不容缓了。

想清楚了,小五心里的不快纾解了。他照往常那样,将茶杯放在保险杠上的网兜里,然后骑着摩托车往沙地里去。这时候天气还很凉爽,太阳在远方,还是一个镶满金色的小球,等小五到的时候,已经有一些人开始工作了。

小五把铁锹抽出来,将茶杯放在了一块石头的后面,然后扛着铁锹,走到了架着的纱网前。最开始做这份工作时,他还不会用力,只知道用手臂的力量,结果痛得吃不上劲儿,当干了很长时间,他已经总结出了一套经验,能够合理地运用全身的肌肉,有条不紊地工作。干体力活儿,更考验的是一个人对力量的耐心和智慧,它会惩罚那些盲目的和不会思考的人。你越是执拗,它越是折磨你。而你一旦找到了和它的相处模式,那么你的工作就会变得得心应手。干活儿从来不是力气大就能取胜的,而是会用力气的人,越坚韧的人,越能体会到乐趣,而身体也不会受到严重的伤害,甚至意志也会被有效地塑造。

等太阳慢慢发挥威力,温度升高时,小五会一边干活儿,一边注视着太阳的光,会及时地藏好水壶,避免被阳光照耀。

小五干得很专心,他机械地筛沙,时不时将面前过滤的沙刨开。他并非心无旁鹜,他想着等明天或者后天,他会到装修得很精美的手机店里,买一台漂亮的手机,那些价格不菲的手机,就放在玻璃柜台里,四面都有发亮的荧光灯,让手机显得更贵重。唯一的柜员,也就是老板会拿出手机,让小五试一试。当他的手摸到屏幕时,立马就会变脏。他会不好意思地把手放在裤腿上,两只手指捻住裤腿,漫不经心地揉搓,但事情按照预期相反的方向发展,手指并没有变得更干净,反而更脏了。这一条裤子有太多灰,无法掸掉。

在拘谨中,最后挑中了一款不错的手机,然后小五会亲手交给姜司,姜司的眼睛在那一个瞬间,会更具有光泽,如同星芒,而小五也会被笼罩其中。

在这般思虑之中,小五干得更得劲了。小五有节奏地筛沙时,那一辆淡红色的东风车颤颤巍巍驶来了,一个年轻的司机,嘴里叼着烟,双手扶在方向盘上,时不时还把头伸出窗户来。他把车停在了开辟出来的小路上,然后从车上跳下来,吆喝着大家装车。

小五的目光聚焦在东风车敞开的门,最后落在了方向盘上。他的思想又活跃了起来,如果他会开车,时不时也可以开着一辆车,顺着姜司的脚步而前进,旋转的车轮也将压入姜司的脚印,直至追上她。

司机和小五很熟,他们以前经常在镇上玩牌。司机对小五说:“要不试试?”

小五有些心动,但他不敢对大家伙下手,车辆启动时的颤抖,会让他感到一些恐惧。他不知道该如何制服它。C083839E-6F53-4C79-8069-3706BDD8D5EE

“没事,试试!”司机鼓动小五。

“那我来搞一把,没什么难的!”所有人都转头看小五,小五想起来,之前他对这些筛沙的人说过,开车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司机妖艳得很,他保管比这破烂司机开得好。

这话想必也落在司机耳朵里了,想为难为难小五。

念及此处,小五也不再犹豫,如果是撺掇,他也无畏地接受了。他坐在了座位上,司机坐在了副驾驶室。司机教小五哪里是油门,哪里是刹车,教给小五怎么打火,小五试了几次,果然闹出了动静,车子抖动了,屁股冒出一股黑烟儿。

筛沙工都拄在铁锹把子上,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小五这小子还真会!”

他们扭头说话,回头的时候,发现车子启动了,但就在下一秒,小五开的车一头杵在了大石头上,车头被撞得凹了进去。

所有人都走近看,司机从车上下来了,又拉开驾驶位的车门,踩在梯子上,一把将失魂落魄的小五拽了出来。

司机说,操你妈的。小五剜了司机一眼,但没敢回顶。

小五想到,本来是这破烂司机喊他上去的,不是他非要上去的。司机上来打了小五一耳光。丢了面子,小五把脸憋成了猪肝色,他暗自后悔,不该上去干这事儿。他怀疑这件事是一个圈套,而他中招了。

司机让小五赔钱,要五千块。小五说,我没有。你杀了我,我也没有。司机还想打小五,司机年龄不大,也才十七八岁,他远没有小五结实,但现在是小五有错在先,所以司机不怕小五,冲上来想要打他。

但司机被人拦住了,最后老板出来,让小五赔两千块钱算了。晚上,小五顺道结了之前几天的账,他回家拿了钱,加上原来的一千二百块,他有了一千五百块钱了,但还不够两千。他趁着爷爷去打桥牌的时候,翻了爷爷的包,没有找到。

司机在茶馆里等他,司机给小五说了,如果今天晚上不给,明天就得三千了。

小五想不到办法,最后他把目光放在了摩托车上。小五坐在摩托车上,他想尽量延长时间,但他越等越焦虑。他不再等了,开着摩托车到了修车铺。

“我想把我这车卖了。”小五对着那个修车的人说。

这个留着一撮胡子的中年人,用糊满机油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后又低下头去干活。

“你上次不是说不卖的吗?”

“上次是上次。”

“行,我给你拿五百块钱吧,车停在这里就行。”他说。

小五说:“你上次不是还说的八百吗?”

“那是上次的价钱,”他说,“我现在也不差车,你可以不卖。”

當时出事故的时候,车铺老板也在看热闹。小五知道老板是故意的,但他没法硬起来。

小五把车停下,还推进了修车铺。老板站起身,把手上的油蹭在了围裙上,从腰上的挎包里数了五百块钱。

“下次有钱了,可以在我这里换一台好的车。”司机说。

小五知道,如果下次去买这辆车,就得花一千五百块钱了。小五哼了一声,接过钱走了。他顺着街道走到了桥头的茶馆里,司机正在玩牌,他把钱给司机的时候,司机都没看他一眼。小五心中不忿,他舍不得这两千块钱,这是他用辛劳得到的回报。

可他不得不自然地交钱,还要装作很随意。等他出来时,他感觉到疲倦和失落,他已经没有存款了,而且他没有了自己的车。没有了自己的摩托车,就像是失去了脚一样。闲暇的时候,他怎么顺着梅溪河疾驰?也不会有三四个人都坐在他的摩托车上,没有人会赞赏他,会期望他,他的成就和勇气似乎丢失了一小部分。

整个夜晚,小五都躺在床上。他的失落感变得更强烈了,他该如何送姜司礼物?他已经没有钱了,只剩下了空罐子。还剩五天,他还可以去挣钱,去沙地干活儿, 一天八十。他可以干得更多一些,不必懒散,争取每天多筛几方沙。

但好像用处并不大,即便是这五天都有活干,每天挣一百,也只能挣五百而已。但不去做,就什么都没有。

这几天的时间,他都在摇摆、在不确定性中度过。一会儿决定去干,一会儿觉得毫无益处,就这样,时间流逝到最后一天了。

过了今晚,姜司就会离开梅溪河。她要到外面去,而他没有了摩托车,没法接姜司。他也失去了存款,无法送给姜司一个体面的礼物,这是他最大的失败。

小五仿佛被圈禁了,成为了一头失去了目标的野猪,在这间建立在梅溪河边上的屋子里乱蹿。他无法原谅自己,而在责怪中,他变得越来越愠怒。但他想摆脱这一现实,想上网去。他趁爷爷睡着,熟练地掏了爷爷的兜。兜里有一个塑料口袋,小五翻了翻,没有多拿,拿了二十块,就出了门。他准备去网吧度过这个夜晚,然后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他不能再拿爷爷开刀了。

小平子见小五出现,递给小五一支烟。然后问小五:“通宵?”

小五回答说:“通宵。”

“怎么样,上次那事儿?”小平子好心地问。

小平子当时就在现场,小五不知道他还问什么问。当小平子问这话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都从电脑屏幕上挪动目光,看向小五。

“鸡巴,赔钱了。”小五只骂了一句,就坐在了电脑边。他坐在一把电风扇下面,电扇摇着脑袋,发出呼呼的声音。吹来的都是热风,小五张着嘴呼吸,今天,他的鼻子尤其不灵。小五今天打了游戏,然后又看了电视。等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网吧里的人更少了,小平子也已经到楼下的房间休息。小平子告诉小五,如果有人来上网,让他帮忙刷卡。这对小五来说,是一项帮助。

当凌晨三点的时候,小五四下看看,只有几个人硬撑着,但都专心地盯着屏幕时,他觉得是时候了。他始终没忘,要给姜司买一个礼物。而且礼物不能太寒酸,但他已经筹措不了资金,只能铤而走险。

小五装作上厕所,拐角出了门,顺着网吧的楼往上,三楼的门关着的,小五也不气馁,还有机会,这是五层楼的房子,起码还有很多机会。四楼,关着门。没事,还有机会,小五这么安慰自己。小五猫着腰上了五楼,大门依然冷漠相对,小五颓丧极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C083839E-6F53-4C79-8069-3706BDD8D5EE

小五听见了咳嗽声,他想赶紧离开这里。要是有人出来,看见他仓皇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贴着墙,慢慢地走下去。走到半途,那声音就消失了。小五长舒了一口气,他走得极慢,在慢且认真的行动中,他重新发现了一条通往光明的道路,他就在四楼的拐角处,一瞥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上楼时没有看清晰。

小五站在门口,屏住呼吸倾听,屋里面很安静,没有任何声响。小五弓着背,缓缓拉开门,蹑手蹑脚地前进,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他走近,走近,就像是一个探险家一样,小五把自己当成了麦哲伦,为了人类的文明,前往一个不熟悉的领地,要描绘新地图,当然考验的是人的耐心、智慧和勇气。他在黑暗中摸索,外面的路灯昏暗如豆,一点点光线从窗户中延伸了进来。小五就沐浴在这样的光里。他已经到了客厅,这是一个开阔的肚子,但这还不够,他还需要摸索进一个葫芦口里,那里的吸引力更强一点。当靠近卧室的时候,他听到了有鼾声,他以为那是男人发出来的。小五认为,今夜无事。小五扭开门把手,当锁发出咔嗒声响时,他顺势蹲了下来。

然后门被轻轻地挤开一条缝,他的身体也钻了进去。他差一点匍匐在地上了,像一个猴子一样,在地上轻巧地爬行。他在卧室。他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工夫,没想到,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就放着钱包。

他差不多快要站了起来,他把钱包捏在手里的时候,顺势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是一个肥胖的女人,穿着一条宽大的裤衩,这时正拧着脖子,这样睡明天非脖子疼不可,小五真有些同情她。

小五得手了,此地不宜久留,他拿着钱包往外走。出了卧室的门,小五暗自得意,他心情極好,所以稍微放松了下来。他的脚步变得沉重了一些,快速往外走去,他都能听见脚后的猎猎风声。

就在将要出门之际,小五身后传来一声男人的厉喝之声:“是哪个?”

小五被吓了一跳,仿佛丢了三魂七魄,他慌忙往外跑,他这时才意识到原来有一个男人睡在客厅里的凉椅上,但他之前没有发现。他赶紧跑了起来,男人警觉,大喊抓强盗,龟儿的强盗。小五的心跳加快了,慌忙逃窜,在楼梯间,两个人的脚步踩出隆隆声响。

小五只觉得那人就在身后,就像是一头猛兽,小五必须赶快跑,否则会被他咬上,一口吃掉半截。小五一直跑,他看不见一切,只有奔跑,无穷无尽地奔跑,才能找到自身,找到生命的起始,找到人生的安慰,找到姜司。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小五跑不动了。他正在一片地里,天空都露出了天青色。小五大口喘着气。他这才发现,下楼梯,为了应付追赶,他把钱包弄丢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手机不见了。他是在跑的时候弄丢的,最悲剧的是,手机此时已经到了别人的手里。

想到此处,小五陷入了恐慌之中,再过几个小时,姜司就会给他打电话,让他去接她,到时候男人会接电话,会问这是谁的手机。那时,小五就露馅了。姜司会知道,他是一个窃贼,他本来是想送姜司礼物的,但现在,他却送了她一个惊吓,那就是她认识的小五是一个强盗,是一个贼。

小五已经在脑子里联想出来了,他在街上走,姜司看见了他,装作不认识的人一样,还扭过头去。太丢丑了。

那么该怎么办?小五没有办法。最后,小五决定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得回去,装作委屈的样子,他还得哭出来,他要告诉他们,是我干的,但我错了,不该做这样的事。他没有得手,而且是迷途知返,出于人的善良,人们会原谅他。

准没错,这一招是可以奏效的。他听说过很多故事,大家都是善良的,诚心竭力帮助人成长,最后完善了他人人格,可谓功德一件。所以小五就决定这么做。

等小五回到案发现场时,一切都恢复了宁静,变得波澜不兴。而在两个小时以前,这里激烈地讨论过。人们起来了,楼上的那位,他和他的老婆现身说法,告诉大家,有强盗进来了,但人没抓住,只捡到了一部手机。

小五站在四楼的门口,他连连大口呼吸,他好几次想走,就这么算了。但一想到姜司的眼神,他就不敢退缩了。小五把手抬起来,如同拉起千斤大闸,然后不服气地敲了敲,他的动作很轻,他希望屋里的人听不见,这样他就可以走了,没有人听见。

但他的计划又落空了,有人开了门,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这人没说话,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小五。

“对不起,我犯错了。我不该偷东西,希望你原谅我……”

刚说到这里,小五的手腕被一把拽住了。小五没想到,男人一用力,顺势把小五拽进了屋里。男人对小五说:“好哇,强盗也敢来。”

小五起了寒噤,他委屈地哭,一边告饶:“我不敢了,你把手机还我吧,以后不敢了。”

现在手机正被男人握在手里。你还想要手机?等天亮了,把你送到派出所。他的老婆也在咒骂,诅咒小五是个强盗,丢人的玩意儿。

现在,小五被推到了阳台上。小五站在阳台上,守候着天亮,他望着外面的天日,暗自后悔,不该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他在阳台上,没过多久,就看见外面有了活动的痕迹,一个男人正抬着车沿街叫卖豆腐。有人起床的声音,也有人对着街面行走的人说话,空中开始有了一些炊烟。小五在阳台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出去。他也在想,今天姜司将会走,从这里离开,再晚,他就来不及送姜司了。

天将破晓的时候,这两口子一直在窃窃私语。现在已经十点钟了,他们似乎有了答案。女人在看守小五,她一只手扶着脖子,在房间里踱步,一会儿瞪着小五,一会儿冲小五笑,仿佛她别有用心。

男人下楼了,接着楼下响起了男人的声音,他告诉邻居们:“强盗抓住了,强盗还想回来再偷走手机。”

小平子问他:“丢了什么东西?”

“丢了五千块钱,他妈的。”男人说。

他们在努力还原事实,强盗是镇上没上学的那个小伙儿,在沙场铲沙,是上网的时候,悄悄摸进别人家偷钱的。

听见大家的话,小五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根本没有得手,当时的钱包里至多有几百块钱,而且他都落在原地了。这一刻,小五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对方没有怜悯他,他低估了人性的幽微。C083839E-6F53-4C79-8069-3706BDD8D5EE

那人还告诉大家,等会儿就会把强盗扭送到派出所里。又过了一阵,太阳已经照耀在了阳台上,刺得小五睁不开眼,小五只好背过身体,坐在阳台上,一条腿搭在台上,作为手的支撑,另外一条腿则无力地垂在半空中。

男人上门了,男人和女人一起,拽住小五,然后下楼,往派出所里去。有人问:“这是干吗?”

“抓了个强盗,还偷走了我五千块钱。”胖女人扯着喉咙说。

所有人都看小五,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很多人指着小五说:“这不是筛沙的那个娃吗?还是要多读书。”

但小五置若罔闻,他也没有低着头,他像一个准备就义的英雄,也像一个不思悔改的罪犯。

从网吧到派出所也就五六百米的距離,很快就到了。小五被关在了警察局的禁闭室里。禁闭室外,那两口子正在告诉民警,他们的血汗钱被小贼给偷了。随后有一个民警进来,让小五告诉家里人的联系方式。

小五紧闭着嘴,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仿佛又回到了梅溪河岸,骑着车奔驰。他仿佛看见姜司提着大包小包,站在路口等他。姜司肯定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难挨,她就像是准备登台表演一般,当她做好准备,迈上第一步台阶,准备亮相时,主持人却告诉她,临时要安插一个节目。

姜司只能继续做准备,等上台时,又被告知要插入一个节目。就这样循环往复,直到最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她心里肯定恨透了小五,她就那么看着时间消逝,离镇上唯一一班大巴车发车的时间越来越近。她翘首以盼,最后什么都等不到。还好,迎头来了一辆淡红色的东风卡车,车头瘪了一块儿,姜司截住了他,请年轻的司机捎一段。

终于姜司赶上了大巴车,车子本来已经发动了,街上道路很是狭窄,但道路上,总会停放着摆得不规矩的摩托车,挡住大巴车的去路。而那位暴躁的司机,会从车子上下来,不耐烦地一把将摩托车推倒在地上。

然后上车,重新启动。刚走出去不远,司机从反光镜里看见一个女孩子提着大包小包,追逐着大巴车,冲大巴车招手。司机嘴里骂骂咧咧,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停下车,开了车门。姜司上去的时候,司机不快地对姜司说:“不晓得搞早一点?耽搁大家。”

姜司赶忙道歉,她费了很多力,才安坐在座位上。此时,她又恨了小五一次。但很快,她就忘掉了小五,她的眼前是希望,是极高的楼宇,反光的镜面,精修的装潢,穿着时髦的人。在想象中,小五被遗忘在了身后。

而小五就静坐在禁闭室里,他的视线被局限在了小小的屋子里,但他却分明地看见镇上大巴车正缓缓向前推进。汽车的尾灯时不时亮起,发出猩红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神经。

作者简介:厂刀,1995年生于重庆奉节,现居北京,有小说发表于《西部》《岁月》。C083839E-6F53-4C79-8069-3706BDD8D5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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