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楚焙小说二题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3-04-14 点击:

彭楚焙

小暑已过大暑未至,海风中的咸腥持续在高温中蒸发,到了临街店里的夏沧鼻中,几乎闻不出味道。或许这个男孩自小长在海边,毛孔的一张一翕已与海的翻涌相当。他长长地打呵欠,再缓缓呼出一口气,街巷的暑热氤氲起来。

万尾平日里是海水喧嚣的边境半岛,到了夏季,人便多了起来。金滩海岸边上有不少瞧不出店名的商铺,店头招牌上印着大大的淡水浴室、衣物保管、泳衣批发,红底黄字,很是扎眼,字下边垫着手机号码。店家生怕别人看不到,非得把字摆到人行道外,占用些马路边的停车位才作数。冷热冲淡水,不够得劲,又拿出一支红色马克笔,在印刷字体旁写下:冰淇淋,字写得歪歪扭扭,看起来才像个样子。路过时看去,一家家水牌排得似鱼鳞,层层叠叠,每一片都显露出来,只是总有被遮蔽之处,也不碍事,每家经营的东西都差不多。店外再搭个简陋的棚子,下面摆卖些价格低廉的编织遮阳帽和越南橡胶拖鞋,像一旁的饮料纸箱那样整齐地叠放起来。店门口一两台冰饮立柜时不时嗡嗡响一阵。从家里搬来闲置的木躺椅,表面的木皮被擦划掉不少,斑斑驳驳地被放在人行道的树下,正好。日头太大,再支一把印有不育症广告的太阳伞。午后,店家倚在躺椅上,背靠一摞五颜六色的游泳圈,打起了盹。

南卉拨开店门上方悬挂的塑装玩具,走进来,指间掐着冰可乐的瓶脖子,放在玻璃柜台上,迟迟没有说话。夏沧从手机屏幕中抬起头来,发现是先前来过店里的女客人。他把视线收回,目光涣散地对着正前方的空气愣了愣,只是一小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二维码收款机上敲下价钱。客人付了款,却又扭过身去看货架上的东西。夏沧没有问什么,也不好奇她为什么这么做。其实最令他感到诧异的,是她手上提着的三四只红色塑料袋。

夏沧今年二十岁了,在省内上大专,正放着暑假,有的同学会去实习或者旅行,但他只会回到万尾。每离开一段时间,他就要回到这里,呼吸潮湿燥热的空气,去海里游泳。哪怕到了夏季,每天冒出的新面孔也并不会打扰到他。十年前妈妈死在了海里,之后他便住到姨妈家,由她抚养成人。放学后或者寒暑假,他常待在姨妈的店里做功课、看闲书、看动漫,也帮忙卖东西。一般没什么朋友会来店里找他,大部分时间他自己一个人玩。

这一天正好是京族盛大的哈节,海边有迎神仪式,姨妈娟姨是神事人员,一大早就去哈亭忙活事务,留他看店。店离海边很近,紧邻着住满游客的金滩宾馆,他们不会久住,过个一两天,便驾车前往下一个景点,或者将车开上轮船,去对岸的越南。迎来海神后,鞭炮的烟火味还未消散,这位女客人和一个男人来到店里,两人手里提着几袋鲜活海鲜,硕大的皮皮虾在塑料袋里一跳一跃。

要什么烟好呢,看看这儿有什么平时不好买到的。男人说话时鼻息很重。

南卉低着头,睫毛敛着慢慢扫过玻璃柜台的视线,嘴的右下角不自然地抿起。

夏沧注意到了这一点,端详着这个肯定不是本地人,又不那么像观光客的女人,知道她是在用门牙轻轻咬着下唇内侧。

小时候妈妈一言不发地想着什么事情时,也会不自觉地这么做,他就在一旁默默地盯着她的脸,等到她回过神来,便吵着要她把下唇翻出来,让他看一看将死皮咬出了什么图案。虽然妈妈对他的惊呼不以为然,苦笑着说这有什么值得兴奋的,但他每次都乐此不疲,孤独的游戏。

要一包玉溪“硬和谐”吧。南卉指向一只金色的烟盒。

夏沧弯下身,伸手进柜台里,这时南卉说要去冰柜拿一瓶可乐,却被男人一把拉了回来,男人说别拿了,大排档里肯定有卖的。男人的装束倒是像特地来旅游的,有种要融入当地游玩氛围的刻意。

她作罢。男人的手亲昵地放在她身上,口中说着辨不清头尾的玩笑话,而她无论是对于动作还是言语都没有直接地回应,又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对方是身旁的一股空气。

南卉和张莞交往已经好几年了。当年南卉在省会一所大学念大四,为了毕业的实践学分,匆匆地应聘到一家交通旅游投资公司,被安排在张莞主管的财务部门做短期实习生。年纪尚轻就做到中层的张莞没什么架子,当南卉把差旅费报销单上的出差人写错时,他会用开玩笑的口吻指正她:“看出差的日期,×××还没来我们公司上班呢,这是灵异事件?”后来,张莞的调侃从工作场合延伸到了与南卉两人的私下活动中。就南卉被动的个性来说,毕业后是否要留在本省工作,是否要和有妇之夫来往,都不是她该去抉择的问题。她想随波逐流,只要感到安全,哪怕是暂时的,哪怕明知之后会积重难返。这么些年过去了,趁着这一趟两人旅行,心中默默积攒了太多别扭情绪的南卉终于下定决心,必须做出改变。原地踏步了太久,她的一切就像是生活的赝品。

独自回到店里的南卉走向夏沧面前的玻璃柜台,低头沉吟了片刻,夏沧装作若无其事地静静等待着,她终于开口。

我今天的行程有一些意外,想请你帮个忙。

有什么事吗?

南卉单手摘下墨镜,另一只手把红色塑料袋放在柜台上。

这可能听起来很奇怪,我现在手头上有一些上午买的海鲜,但我今天没法吃了,想着挺浪费的,我来旅游也不认识什么人,你看看,不然拿回家跟家人一起吃了?

和你一起的男人呢?夏沧没有问出口,可也不便收下。想了一会,有了主意。

我和隔壁大排档老板熟,现在拿过去拜托他收下,让他意思一下给个价钱,算是低价收购了。

南卉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笑容,其实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令人难堪的请求不但没遭到拒绝,还有了更妥帖的建议,她点点头,说那太好了,谢谢你。

我先看看它们的状况。

夏沧接过塑料袋,两三个小时的闷热让虾和蟹的行动迟缓了许多,他伸手戳了戳虾背,虾的脚扑腾几下,向前方滑动了一点,撞到同伴身上,然后静止下来。

农历六月初九,迎神,这天下雨了。人们一早就从哈亭抬着香案台和护驾台出来,浩浩荡荡的队伍,神事人员和游人打着颜色纷呈的伞,让不同角色的传统服饰隐去了些。菠萝、香蕉和鸡冠果纷繁的新鲜气息匍匐在古铜色陶质熏香炉旁,香料焚烧的烟钻进雨雾里,很快不见踪影。木质台被漆成红色,两面镶嵌金色双龙图案,外覆金黄色金属薄片,四角再雕上小型龙纹,蒙着一层使用多年的黯淡色泽。血红的花朵在木台沉重的不动声色里频频震颤。香案台在前,护驾台在后,几乎所有在岛上的人,冒雨前往海边迎接海神。他们是国内唯一的海洋民族。

队伍敲打大小鼓等伴奏器,海平线上杵起各色旗帜,海水已退潮,台和人都朝向南面的大海,踏在松软的沙滩里,准备恭请海神降临神座。南卉尾随一个晚到的摄影记者,轻易地就跟到护驾台前,身上剐蹭来不少人的汗液,着人字拖的脚背上满是湿黏细沙的鞋印子。迎神仪式已经开始了,香公和翁祝两人站在护驾台前口中念念有词,看客们层层叠叠往这边压过来,南卉立不直身,难以动弹,跟台两侧遮雨的罗伞一般,向香炉屈着身。最后一句敬辞终于说完,香公开始占卜仪式,把杯珓抛到地面,第一次得到阳珓,再抛一次,还是阳珓。这占验凶吉的法器,占不到吉卦,香公脸色凝重起来,但并不显得着急,他把杯珓高捧过头顶,嘴里重重地道一句,请大王降临神台。南卉本来对这种民俗仪式没什么兴趣,此时却被香公吸引了注意力,禁不住伸长脖子,想要看清楚杯珓,双腿受力不均,她一下子向右侧跌去,波及护驾台,炉上的香虽稳稳地直立,但一侧的罗伞却向金滩上的人头倒去。这时香公手中的杯珓已抛出。南卉双膝触地。杯珓落定,得胜珓。

海神上台咯!神事人员带头欢呼,人群也放声雀跃起来,为来之不易的迎神欢欣鼓舞,雨渐渐小了。沙滩松软,没有伤及肌肤,像一个湿乎乎的怀抱,将南卉轻轻托着,她踉跄地撑地爬起,感到一阵轻飘飘的晕眩。这时,翁祝宣布鸣炮,一捆鞭炮被拆卸出来,长长的挂杆将众人目光挑起,指向海面的天空,鞭炮串在高高的垂落中被点燃,瞬时清脆的响声在空气中裂开,细雨的淅淅沥沥也匿进火花中,烟雾、雨雾和海雾混成一团,弥漫整片金滩。南卉离得近,被呛得连连咳嗽,眼睛止不住泛出泪液。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松动,人们又一齐把海神迎回哈亭。口袋里手机铃声响起,队伍的锣鼓声还没远去,响了不知道第几回,南卉揉揉眼角,正要接起,手臂被人从后面猛地一拉。张莞阴着脸,看起来有点紧张,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自己走了?

南卉下意识挣脱拉力,胸口的起伏正渐渐平复下来,却感到有股愤懑不知从何处投掷到她心口,很闷,就像一时间把空气全收拢走,只留下雨后凝滞的海风。她突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看也不看张莞一眼,兀自朝马路上走去。张莞快步跟上,方才的怨怼似乎一下子消了,嘴角习以为常地耷拉着,跟着她走了一段,她转身停下,说我饿了。

驱车在金滩的海岸线上,海岸线漫长,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他们到万尾农贸市场去,每个摊位都挂着醒目的摊号,有的还会加上诸如“林二妹”“生猛海鲜”的标识,过道上挂着巨幅的“公平交易”,鼓风机攀着楼柱,搅动生腥的气味。

南卉起了兴致,经过的摊位都凑过去瞧瞧,随口问一句价钱,报价声一到她耳郭,便不知被弹去了哪儿,问了就是问问。说要吃海鲜的是她,可她只会在这鱼虾蟹的场所里随意转悠,她不懂分辨海鲜的良莠和价钱的高低,也没想去问张莞。张莞是本省人,虽不生在此地,不过从小到大常来游玩,总归是比她熟悉。南卉从外省来上大学,认识张莞时他已有家室,他和妻子在事业上很投入,到如今还没有明确的生养孩子的计划。或许是暂且少了一份操心,他脸上的愁绪总是消散得很快。

张莞知道照这样逛下去,大半天都买不成任何海味。本来他是不着急的,度假的日子有大把时间浪费。不过,在迎神现场找到南卉前,他接到了家里的一通电话,对于这次旅行便开始变得心不在焉。他刻意地掩饰着这股焦躁,没有发现南卉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

他拿主意买了虾和蟹,拉起南卉的手腕说,现在好了,我们去找家大排档请人加工。

经过一个摊位时,有个女人在处理沙虫,她左手拿起一条鲜活的沙虫,放到一盆已变得血污的水里浸一浸,整条捏住,四指隆起一条甬道,右手持一根细长金属棒快速穿透沙虫,再挑着死去的身体,丢到另一个篮子里去。

南卉拿起一篮蠕动的棕红长条端详,它们盘绕在彼此身上,仍能够不断穿行,钻进身体和身体缝隙中去。

女人用掏沙虫的细长金属敲了敲另一个篮子。拿洗过的吧,活沙虫你们处理不来。

不错,很肥。给我们拿一些,不要多,够炖个汤就行。张莞满意地看着打理过的一条条瘪下来、不再动的沙虫,它们因失去血色而变得嫩白。

这是养殖的吗?南卉的视线还停留在那篮鲜活的沙虫身上。

都是野生的,生在海边沙地里。

张莞在海滨公路边上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刚才在小卖店里的嬉笑,随烟雾一起从身体里抽出。正午时分,日头强烈,树木静默,偶有海风经过,叶子微微摆动,很快又跌进难挨的暑热之中。一根烟还没结束,南卉问还去排档吗,天气这么热,鱼虾海鲜等不住。张莞匆匆把半截烟扔到人行道路面,踩了踩,与南卉转进旁边一条小路,线形水渍蜿蜒在水泥地面,许是餐饮店洗地或是水产品淌出。张莞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他好几次都没接。午间的酷热迅速消耗了他的耐力,使他不能再承受那视若不见的煎熬。

要是以往,南卉并不在意他妻子的来电,也很少凑巧打来。但这次不一样,她希望能进行得迅速顺滑,没有枝节旁逸斜出来搅扰心绪,毕竟这一切由她自己完成。

张莞中意的就是她对感情的态度。婚姻是他和南卉建立关系的基石,如果失去了婚姻,那么别的也就索然无味了,当然他俩也并非那种金钱关系,不过是习惯了常常相互陪伴。

约会中途离开是第一次,他不知如何打破这海风呷着的沉默,有些话平时是不需要说的。

妻子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折了髋骨,住院了,他得赶紧回去照看。

她从医院打来的。他顿了一下,她本来就知道我不是去出差。

嗯。

对南卉来说,两个人,还是一个人游玩,并没有什么差别。

来自南海的风将海水层层折叠,轻轻慢慢抓挠陆地的肌肤。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海面泛起金色的光泽。夏沧让身体浮在近岸的海里,打了一个短暂的盹,半坐着的姿势,臀部和双臂被浮力托起,水很浅,无力负载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夏沧却可以全身放松悬浮着,仿佛身体原本就是这片海洋的一部分。扑腾的水花搅扰了他的睡意,一个女人趴在泡沫板上,时不时蹬几下脚,一直停留在原处,她在等待,像浮标一样,只是脸上木然的神情没能把她锚定在自以为的地方。套着泳圈的小女孩尖叫着,手中小小的浮球抛向她的妈妈,球落在她们之间的水面上,女人的脸迅速换成雀跃的样子,做出夸张的、开心的表情。夏沧长时间盯着她泳衣上的红底白波点,直到扭曲起来,旋出许多不见底的小孔,有可怖的东西从中迅疾窜向他,攥住他的脖颈,越收越紧,要把他拽向海的深处,到了那里,所有的愁绪都会被洗净,可是水那么浅,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处,快要喘不上气了,他放任身体坠落,当呼吸的器官浸入海水,那股力量减弱了,渐渐离开。夏沧感到平静,平静得生命已然抽离了躯体,便长久地屏息在水中。

娟姨在不远处叫唤他。小沧,我来叫你搬一箱东西上金滩宾馆。

他脚踩上炙热的沙子,心中的凉意快速地被烈日的高温夺走。突然小腿被推了一把,力量并不足以让他跌倒。

你把我画的城堡踩坏了,小动物们就不来玩了。是刚才在近海看到的小女孩,她气鼓鼓地,没哭闹。

夏沧蹲下身,用手指在踩坏的地方画上了楼梯。

你看。

小女孩闻声仰起头看他,小嘴呆呆地张着。

我赔了你一个楼梯,还是立体的,比之前更好了,是不是?

那张原本没有表情的小脸突然咧出一个笑容,双眼眯得弯了起来。

一箱十二听的罐装啤酒,搬到1108号房。夏沧心里默念一遍。他回到店里时浑身已经晒干,没去冲水,在泳裤外边套上一条肥大的中裤,抬起纸箱就往外走。

哎等等,你怎么穿个沙滩裤就过去,宾馆前台见怪不怪了,可是人家打电话来的是一个年轻女生呢。

一箱啤酒,又不是她一个人喝。

你姨夫打篮球那件17号上衣好像在这里。娟姨在抽屉里抽出一件球服,套进夏沧的脑袋,他只好把东西放下,两条手臂从宽大的袖口伸出。

有人在敲门。一个穿着球服的男孩捧着一箱啤酒站在门前,门打开时,南卉闻到一股清爽的奇异气味,很难描述,有点像汗味,可是汗哪里会有这样的味道呢。

夏沧微微惊诧,没想过是眼前的人。

你要的啤酒。他屈膝抬了抬纸箱,示意腾出个位置放下。

打电话到你们店里没多久,真快啊,我还以为是外卖到了。

南卉挪开身子,指了指宾馆房间里的小冰箱旁。麻烦放到这里来,辛苦了。说着她先走过去打开小冰箱,才想起得找个尖利物件把纸箱划开,又站起身东看西看,一时间没寻着趁手的东西。小冰箱的门一直大大敞着。嘶,夏沧掏出口袋里的钥匙,一下子戳破了胶带。五六罐啤酒被南卉放入狭小的冷藏室,这时门又响了。夏沧帮忙接过海鲜外卖,烹饪调味和食材鲜味开始渗进房间。南卉把整齐摆着茶具的圆桌随手一清,作势要往阳台外搬,比想象中重,只能慢慢挪。夏沧上前助了一把力,两人一齐暴露在傍晚的燠热中。

不远处海水退去,留下黯淡潮湿的沙滩,浪花沉默地徘徊在近岸礁石边缘。海面透出一丝青色,显得不那么广漠了。有一小片乌云追逐海岸线上散漫的橘黄。南卉把外卖盒一个个打开,夏沧不知怎的一时间忘了要离开,莫名地看着她一个又一个打开的动作,仿佛是即将一起落座的食客。这些菜两个人都吃不完吧,想到这里,他回过神来,一声不吭地朝门口走去。

等一等。南卉半个身子探进来。

夏沧回头看她手里还拿着外卖盒,开了一半,红油蘸在指尖。

你……要不一起吃吧?

不用了。

我一个人吃不完。

你不等……夏沧用手指了指身后的空气,那位一起吃吗?

南卉把头往一边歪去,从这男孩口中听到张莞竟有种想笑的感觉,于是笑意拉长了她的嘴角,抱着对张莞的轻蔑和对男孩的嗔怪。夏沧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第一次感受到和面前的女人之间有着年龄差距。在他弄清楚自己的心思之前,已被她看出来,可他不恼火。这似乎是一种理所应当的冒犯。

这些菜是给我自己点的。南卉回到阳台。只有我在这里住。

沙发上放着男士的衣物和洗护用品,夏沧看了一眼,在原地站了一小会,然后把两张沉沉的座椅拉到阳台外面去。

饭只有一份,而辣椒、洋葱、蒜、红油裹着象拔蚌切片,非常下饭。两人猛地吃了一阵,鲜香刺激,不容易收住,眼看米饭马上要见底,便不敢多吃了。夏沧将一次性勺子伸进沙虫冬瓜汤里搅起白条和青块,盛上两碗。

突然想到自己刚吮过这只勺子,夏沧的动作停住了,正瞅着跟前盛好的两碗汤,一只手伸过来大刺刺舀了一勺,送回途中汤水一路滴落下来。南卉呼呼吹了几下,咬一口沙虫,说没什么味道,鼻子凑近闻见清淡鲜甜,汤到嘴边还是烫得难以入口。

南卉起身,从冰箱里拿来两听不够冰的啤酒,嘭,紧接着嘶啦,都打开了,夏沧接过来,往嘴里倾了倾,不知是啤酒的温度,还是临近傍晚的燥热,他开始有点坐立不安。

你就在这工作吗?

偶尔吧,放假回来帮看一看店。

你还在上学呢。

嗯。

放假回家好玩吗?

还行。

我挺喜欢这里的,虽然开发得算很多了,但我好像觉得这里的人并不知道该怎样商业化,和成熟景区的感觉很不一样。而且来旅游的,都是周边邻近的人,遇到了就像邻居见面一样。

嗯,本省和邻省的来得多。其实这里是个中转站,他们好多人还要坐轮船去越南玩的。

你去过越南吗?北仑河对面就是对吧?

没去过。

为什么?

离得太近了,总觉得已经很熟悉,就没有要去的理由了。

哦,是这样的。

沉默了一会儿。

这顿海鲜在你看来味道够不够正?

排档的做法都差不多,这餐的食材比较新鲜。

夏沧顿了顿。

和你上次拿到店里的差不多。

我们去万尾农贸市场买的。我是想着,一起好好吃顿饭,就算是再见了。

我看房间里还有他的东西。

装着还会回来的样子而已,我也不打算给他带回去了,无所谓。南卉不自觉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你们还会见面吗?

你这么问好像很关心我似的。

我再吃一点菜。夏沧感到有点别扭,拿起筷子时又说,这顿饭多少钱?我还是把饭钱给你吧。

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啊?

对,他现在还不知道而已。

长久以来,她一直假装成自以为是的人,对待感情轻巧只是个幌子。她没有办法对张莞解释什么,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关于分手的有力说辞,毕竟也没有任何承诺。这些都不那么重要,最难面对的事实是,比起不堪的自己,她更憎恶自己用来掩盖的那副模样。被困住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彻底地,与真正的希望隔绝。在水里跌落了太久,沉得太深,还能再往上拽一拽吗?

做你说的那件事吗?

我有说过吗?

你说过。

所以我要做什么?

你刚才说,吃饭,然后说再见。

其实就算他在这里,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直接把他踢到一边去。

嗯,没什么意思,没人在乎。

回去之后他可能会去找你呢?

我要搬到另外一个城市了,回去就搬。等他忙完家里的事,我早就收拾干净走人了。

那你在乎什么呢?

两人都不说话了。南卉意识到自己又习惯性地刻意表现出清晰利索的样子,说起话来就显得有点不近人情。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出来,也没有要退回去的样子。而她心中的茫然在持续发酵,她希望自己能放松一些。

你觉得我在乎什么好呢?

我觉得好好道个别,挺好的。

你是觉得他可怜?

不是。

夏沧没有看向她,紧绷的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仿佛被人戳穿了心里的自怜,已经过去了十年,他从来没有从中挣脱开,哪怕一下也好。

我觉得这样可能你就不会那么生气,我不是说你生他的气,别的意思。夏沧盯着从地板缝隙爬出来的一只蚂蚁,刚才陡然升起的一股戾气随嘴唇的张合变得轻缓。

听了夏沧的回应,南卉突然感到有点冷。她想,吃了东西应该会好一些,于是拎起一只椒盐皮皮虾,有三根手指并拢起来那么宽,油炸过的虾壳脆硬扎手,她想拿个尖利物划开、剪开,却想起之前已经找过了。

夏沧向她摊开掌心,接过皮皮虾,捏住头尾大幅扭动几下,再试探般地掐一掐虾后颈,这样就可以从后颈处将虾壳一节节抠开,完整的虾肉取出,递给南卉,紫褐色的,一副失血过多的样子。他舔了舔空壳上的椒盐,皮皮虾的味道几乎全在这上面,真讽刺。

为什么说我生气?南卉语气生硬地问他。

残留在嘴角的辣油混着椒盐,灼得生疼,夏沧没有揩去,继续感受着刺痛的快意。

你当我没说吧,乱说的。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硕大橘红的龙虾上,揭开处理过的虾壳,鲜嫩粉白的虾肉留在盘中,覆满焦黄的蒜末和生脆的绿葱,坚硬的虾壳内侧粘连着薄薄一层肉,格外青白,一块红膏夺目地点缀在上面。他朝壳的侧边啃嚼起来,锋利的边缘划拉嘴角,连壳带肉,一瓣瓣翻搅进齿间。

看着这种残酷的吃法,南卉心中恻动,夹起一小筷子蒜蓉粉丝,放进他手中的虾壳里。

是不是我这样的人,你看不起?

要是在平时,南卉绝不会在别人面前以放低的姿态谈论自己,她必须表现得对自身认知确凿,如果不这样,恐怕连自己也会怀疑。

没有质疑、没有嘲讽,只是淡淡的发问。

夏沧顺着指甲背剜出薄肉,将粉丝一齐收拢,用手指拈着,没有放进嘴里,也没有看她。

我是觉得,你想要丢下不只是一个男朋友,你在和自己赌气,想要把自己置于死地。可你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夏沧立马感到了自己的失态,话题介入得太深了,况且对对方的情况并不那么了解,两人只是陌生人而已。于是偷偷对她一瞥,又飞快地挪开目光,转而一口咬下虾壳里那抹刺目的红膏。

南卉怔住了,鼻腔一阵发酸,嘴无力地张了张,却不知要说些什么。罢了吧,她又一次轻易地躲过了自己。

她以为他不愿吃下那虾肉粉丝,便伸手从他指间取出,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还不忘吮尝指头上的汁液。

夏沧微微错愕,脸上泛起了潮红。他的视线不敢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于是拿起一副大蟹钳,麻利地扯开两边,缺口一敞开,舌尖和门牙立马一齐动作,一整片蟹肉摄入口中。

太阳下沉前释放出刺目的光,直直穿刺进房中,显得暧昧不明,非常短暂,几乎要溢出的暖黄突然又抽身远去,留下越来越浑浊的昏黄。

那天晚上夏沧做了梦,梦见浅海里有老渔民踩高跷捕鱼,他们已经死去了很久。现在家家都有渔船,没有京族人再踩着高脚罾,推动用木条架着的渔网。他只在迎神路上看到过几乎是作为杂技的陆地高跷行走。老渔民们的脸晒得太黑了,没有骨骼的轮廓,没有呼吸的气息,在梦里成为一道剪影。那里有虾,有个渔民指着前方喊道。领头的人开始有节奏地呼号起来,所有人一齐随之推进三角渔网,呼嘿呼嘿。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隐约的独弦琴奏出的曲声,夏沧在哈节上听过,他朝琴声的方向跑去,可独弦琴的曲调与海水的翻涌又是那么相似,他迷失了方向。脚步迷乱中他突然闯进迎神仪式的队伍,他有一种感觉,逆着人群行进的方向就能找到那支独弦琴声。琴声越来越响了,他奋力拨开无数个肩膀,那些人被推开了也不在意,没有人在意他要的答案。艳丽的服饰、喧闹的锣鼓声,他迎着这片纷杂,被推搡着倒在沙地上,感到筋疲力尽。

一个箍着民族头饰的男子把脸伸到夏沧面前,咿咿呀呀地比画着,像个不会说话的婴儿。男子双掌并拢,贴到唇上,停顿片刻,再猛地将合拢的手往下方戳去,整个脑袋扎进双臂间,仿佛鸟喙啄食那迅捷的一瞬。夏沧才发现男子踩着高脚罾,一条腿高高朝天举起,另一条稳稳当当地扎在沙里,而他不知何时已悬在半空,低头一看,自己也脚踏一对高脚罾。再看向那男子时,已经消失不见,只见一只白鹭往海边飞去,他赶紧跟随,高脚罾飞快,仿佛本就长在他身上。他想起曾听老人说过,京族人模仿海滩上白鹭捕食的动作,才创造出适于浅滩捕鱼的高脚罾。他发现自己竟然展开了翅膀,飞向一个海上的夜晚。

盘旋在海的上空,他望见那个无比眷恋的身影,于是俯冲下去,伏在她肩上。第一次,在梦中离得那么近。

妈妈。

在夏沧小的时候,每年夏天都和妈妈从省会一起来万尾岛度假,住在金滩宾馆里,尽管姨妈家就离海边不远。那时妈妈穿连体的泳衣,戴宽大的墨镜,在海边。这是母子俩一年中最愉快的时光。夏沧总有使不完的精力,他有时趁妈妈睡着了,偷偷下去海边玩沙子。可他不敢独自到海里游泳,因为妈妈叮嘱他千万不要这么做,很危险。他喜欢万尾岛的一切,哪怕从某一年开始他和妈妈不再来了,这也无法改变他对金滩海水的依恋。妈妈在一个夜晚游向海里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他没有目睹这一切,那天实在玩得太累了,先睡着了。就是在那次睡眠中,他也随着妈妈的身体沉入海底,再没有离开过。金滩的海,真正地成了他的故乡。他不恨妈妈,京族人向来相信他们的生命来自海洋,也属于海洋。尽管,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陆地上的生活,她甘愿那么早就放下。不过总有一天,他也会回去的。这样就没关系。

这里晚上的海更适合游泳,夏沧对南卉说。南卉坐在娟姨家小卖店门外一张斑驳的椅子上,用饮料箱里拆出来的硬板纸扇风,时不时驱赶傍晚的蚊虫,夏沧点了一盘螺旋蚊香,放在她脚边。

亚热带海滩地势平缓,温温吞吞斜入海中。白天吸收了充沛的阳光,到了夜晚,沙土和海水还来不及散发掉热量。晚风有丝丝清凉,间歇吹起,一步步,假装不经意地推搡着人们踏入一个轻柔温暖的怀抱中。到了这个季节,黄昏还没来得及完全消逝,夜色已吞没天光,海水也被抹上幽蓝,连接星穹。趁着月色稀朗、夜空清亮,将身体浸入温凉的海水。

夜晚的海里有很多人戏水、游泳。岸边支起了路灯,叠加在月光之下,在黑暗中映照出小摊贩的脸。整片海滩弥漫着海鲜烧烤的油烟、蒸发在空气里的酒精,还有混合了海水的咸腥汗水。

好啊,那我明晚就去。到万尾以来,南卉还没去海里游过泳,打开行李,才发现泳衣根本没带。

其实我从小就特别喜欢游泳,在泳池里游得多,不过能将身体浮起来,是在海里学会的。

不知道为什么,南卉已经好几年没下水游泳了,哪怕她一直都期待着。曾经有段时间,她喜欢在脚不贴地的深水池里来回游,一旦潜入水中,思绪也变为水状,格外自由顺畅,无法停止。有时她会一直游,一直游,手指触碰到泳池内侧的瓷砖,直接调转头,脚一蹬,再度游去。直到心口因为吃力而感到微微闷痛,她才攀爬上岸,坐在跳水台,等到泳衣变干,吸紧皮肤,她便又跃入池中,开始呼吸。真怀念啊。

明晚有送神仪式,你不去看看吗?

再说吧,前几天我碰到了迎神,实际上我对这些从来都不感兴趣的。

你还会在这里待几天?

待了快一周,差不多了吧,走之前至少要晚上到海里游游泳,明晚一起?

明晚不行,姨妈要在庆典上跳花棍舞,我得看店。

南卉轻声笑了笑,我真的好久没有游泳了。

娟姨整理货架的动作很重,板着一张脸。夏沧走进店里,伸手作势要帮忙。

不用不用,我来弄,你一摆,我就搞不清啦。

昨天娟姨和一个哈妹大吵了一架,那人对她独自担当花棍舞的重任感到不满,当着大家的面说,她就是想自己出风头。送走大神之后,会进行花棍舞表演,与其他环节的舞蹈不同,花棍舞步法要复杂得多,只有经过长时间练习,才能跳得流畅。花棍舞可以一人独演,也可由两人齐跳。万尾岛只有娟姨一人能熟练地跳花棍舞,和她吵起来的哈妹还在练习,等不及,也想一起表演,娟姨没答应,就被不讲理的人折腾了这一出。娟姨哪能咽得下这口气,可一旦对抗起来,吵架的内容就会越来越偏离原本的问题。认识了那么多年,相互的毛病和破事,不知可以数落到何年何月。

太不给人面子了,我替她脸红!娟姨心里难免有点后悔。当时一气之下撂下罢演走人的话,现在还是惦记着表演。于是派夏沧去典礼上探一探,嘴上说是替她去看那女人的笑话。

墙上的泳衣空了一件,夏沧窸窸窣窣地在柜子里翻找存货,打算补充上去。娟姨一见,赶紧走上前去对着他的胳臂大力一拍。

别在这儿忙了,你赶紧去看看,千万不能错过花棍舞。娟姨推搡着他出去。

来哈亭送神的大都是中老年人,盘腿坐在两侧的席台上扇蒲扇、看手机,或站在神位的草席前,背着手,裤腿挽起。送神时间已到,夏沧站在亭外,听见人们齐声念:相安相乐,男女康宁……肩膀被粗鲁地撞了一下,一个满口烟味的中年男人走过,自言自语地说了声送大神回家去咯。完了啄了一口短短的烟蒂,指头弹开,地面上燃起一小缕金黄,又迅速熄灭。

念词求神结束,香公郑重地抛了三次杯珓,都求不得胜珓。人群中说话声蔓延开来,香公推举着双手做安抚状说,神灵没有到齐,还不想那么快走咧,再等一等。两位头戴红白环饰的妇人上到神位前,继续唱哈。唱腔介于歌唱与念诵之间,人们不耐烦地里外走动,风涌进来,吹动哈妹们的黄裙摆和洁白裤脚,随着她们每句最后一个音,拖拽得长长的。漫长的尾音收束口中,却仍在亭内回荡,这时两旁着便服的老人就会敲响大鼓,咚,咚咚,最后再一次迟疑地,咚。唱哈鸣鼓,循环往复。

拖长的音调将夏沧的神经揪得紧紧的,沉重的鼓声击得头一阵阵闷痛。他感到了某种驱逐,仿佛秘密被揭穿,不得不落荒而逃。他咬牙挺着,看完花棍舞就走。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哈亭偏厅那边的人惊呼,封亭木掉下来了!取下亭柱上的封亭木是送神仪式的最后一步,由八个身强力壮的哈头一齐小心拿下,讲究地放置在哈亭大门外的围墙边。如果不小心掉落在地上,意味着今后一年海洋作业的不顺利。搬运封亭木途中不慎蹭地的情况偶有发生,现在人们没那么迷信了,只有一些老人会仔细寻找迹象,不倦地言说不幸。但封亭木还没被拿起就掉下来,在万尾岛还是第一次发生。

一片嘈杂中,夏沧向外跑去,冲进月色里。

黑夜没有阻拦他的视线,但体内不断翻涌上来的思绪蒙上了双眼,他奋力奔跑。踩过石板桥,擦着临街商铺的灯光,穿越树丛,终于踏上柔软的沙土。到了金滩海边,夏沧眼前逐渐清晰起来,圆月渗出一片橘红,被围笼在薄云后面。

在干燥的陆地上,他无法面对心里的那些情绪,只有沉入海水,他才能够真正地思考。他想带她永远地离开陆地,只有今晚了。

海的那头,巫头岛上的洁白石英砂堆积起重重沙丘,岛的中部出现一片沙生草原,微微向大海倾斜,要以陆生之躯汇入海洋。这是南卉很多年来第一次到海里游泳。她感到一阵自在,同时有股莫名的害怕。太久没有下水,生分了吗?

近处的海面露出一个男人的头,不怀好意地对她调侃。三两同伴的脑袋也浮出,他们看着沉默的她嬉笑一阵,不一会儿就自讨没趣地游走了,仿佛是梦的一小块碎片,她甚至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在燥热的边陲之地,人的不堪肆意地展露出来,无人问津,一切都将被掩埋在黑色海面掀开的废墟之下,当生命再次开始或再次结束,海的神灵也不会来吟咏它。

她记起自己水性很好,四肢久违地在水面划开两道裂痕,肌肤上沾染的沙子褪去,无比光滑。很多时候她会想办法开心些,最常做的,就是把自己想象成某一种人,干些无关痛痒的事。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身体里还有另一个自己,旁观着那个正做着事情的自己。两个人并不割裂,反而交融得太深,这才是困难的地方。在这种错位下,她下意识地避开一些值得去拥有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去体验它们。一直逃,直到不再有任何余地。

身体由来自不同方向的海水推动着,摇曳着,南卉的动作幅度变大了,更为舒展,这时四肢却产生了痉挛般的轻微颤抖。她有时又很固执,很愤怒,或许不过是脆弱到记恨自己。不必为谁而对生活做出选择,让事情变得随机,让选择仅仅是一个没有理由的动作,在未来的某一刻回望时,无迹可寻,谁也没法恨了。

在浅海,她还没适应心脏与海浪双重的搏动,任由错落的震颤支配悬浮的力量。这时,她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离她很近。那具躯体那么沉着,那么决绝,以生命原初的形态向她涌来。

很奇怪,面对夏沧这个陌生人时,她没有任何游戏的兴致,不想要扮演成别的什么。在万尾岛,一切真实开始显形。他现在近在咫尺。

他想象过很多次,溺在海里是什么感觉。在无数个闲暇的充满戏水声的午后,让全身没入金滩的海水中。他能感受到遥远的深处的那个漩涡,海的子宫,他眷恋的身影在十年前,回溯到了那里。体验的过程到现在依然令他心生畏惧,很久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必然的终点为何使他震颤。直到,直到南卉出现了。他一直伸出的手,终于握住了那个沉睡在梦中的、遥远的身影。他浑身发抖,分不清喜悦和恐惧。她也属于深海的漩涡,他会带她去到那里。

南卉的头沉进水里,这样游得更快,尽管他此刻的气息让她感到和平日相见时很不一样,但她突然加快动作,并非想要摆脱他,在海里,他的存在太强烈了,使得她忘掉了害怕、犹疑和种种不协调,她感到安心,所有的委屈也在同一瞬间释放,而她下意识的反应是撒气往深处快速游去。

夏沧心中一惊,赶紧憋气潜水追去,可是海水靛蓝得浓稠,他无法追寻她的身影,便又慌忙浮出水面,两条手臂交替挽着海,循向前方不时探出换气的黑点,尽可能加快速度。

她也在加快,生疏的感觉已然退却,积蓄的气力挥洒在月光的海面,无法停止。而这让夏沧愈发确认自己的理解偏差。他已经忘了下海的初衷,她在离他而去的感觉尤为强烈,他不懂,他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觉得可以救赎她?自己凭什么?

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什么都抓不住的感受使得他非常仓皇。

奋力的游水让南卉感到疲倦,心中渐渐平静下来,动作减缓,羞赧趁此浮上心头。这时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围拢,他与她一齐抛出海面。她被惊得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不经意间松开了手上的力量。待到一切平复下来,南卉兀自抬头看向比海水的蓝稠更为深沉的天际,随着眼睛渐渐适应夜空,星辰显现出来,淌落在漆黑的瞳仁之中,在星光的连缀下,她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终于明白心中的恐惧是什么。死亡是那片静止的、深邃的海底,不会再有所变化了。而被抛弃、被分离的痛楚,日日夜夜以鲜活的姿态折磨着他。哪怕不是那个人,也能够唤醒这种感受,只要在这片海中。

而她呢,就在刚才,在他面前,她没有任何犹豫地袒露了内心。仿佛从身上褪去了什么,掉落在海洋的深处。终于,在这片海域得以真正地拥抱住自己。

他们并不知晓对方心里方才经历了什么,也未留心自己的举动所激起的海浪。

我们游回去吧。南卉湿漉漉地说。

你是指陆地吗?夏沧问。

是啊,再往前,就太深了。

夏沧抬起双臂,将湿透的T恤脱去,任由它沉落进海里。两人调转头,一同俯身进入水中,展开双腿、双臂,沿着海浪的波纹,躯体漾为水状,延展成海岸线的一段。他们终于游荡在同一片海,哪怕海底缀满绝望的星辰。潜入、浮起,眼前开始出现蓝光,今晚出现了夜光藻赤潮。不像其他藻类能通过光合作用制造营养,夜光藻只能靠吞噬浮游生物、硅藻、鱼卵过活,在夜晚的近岸海域发出不真实的、绮丽的蓝荧色。

他们不愿停下,持续挥动四肢,似乎只要如此,这一切就永远不会停止。她向月亮伸长手臂,仿佛要攥住它的边缘,月光淌在她的手臂,顺着身体的弧度流向肩、背、臀、腿,在脚踝纤细处挽住。她游泳的姿态,像是在挣脱月光轻柔的束缚。一个海浪将她托起,在胸脯之下隆起微小的山丘。一次平缓的起伏之后,他跟上了她,凝神屏息,跃入她匍匐的海浪。

月光投映在海面,勾勒出梯形的甬道,向月亮靠近,甬道从宽阔变得狭窄,似乎要将两具躯体拽向海的更深处,但此时悲伤的海洋悄悄将海浪推向陆地。他们已然分不清到底身处海中,还是月乳之上,只感觉渐渐蜕变成婴孩的形体,回到海的腹中。他们放任自己随着彼此的气息游动,或许在海洋,人类拥有另一种语言,从出生那刻起便了然于心,趋近于生命原始的跳动。心中的渊薮成为涨潮时的滩涂,海浪击打金滩,翻卷整片海洋,月光沉默不语。

夕阳最后一次照进窗子时,季淑捷正把紫苏叶丢进刚关停火的砂锅里,锅盖立马覆好,焖上几分钟,紫苏的香味由热气焐出。今年夏天气温高得不正常,哪怕是朝北的厨房,也难抵得住闷热。装修房子时她坚持做了不被亲友看好的半开放式厨房,与客厅连通,油烟机、排气扇和空调正同时开着。

或许算是没有丈夫的一个好处吧,房子的布局和装潢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不必妥协什么,反正女儿一直是无所谓的样子。

终于挨到9月,盛暑的热量还悬在半空,风刮起来有了点秋季的体感。季淑捷在疏松的凉意里旋开燃气,下几段烟熏腊肉,薄切的肉片迅速翻卷起来,等到美拉德反应在边缘形成焦脆,平底锅中的油脂也足够厚了。夹起腊肉,铺上泡发的腐竹,摊在散发着烟熏香气的油中慢煎,忍着不去翻动。

等待的间隙,杵在灶台前守着油煎出水分的滋啦声,她扭过身,越过岛台和沙发,看一眼电视,屏幕上播放着香港“亚洲电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拍的港剧。当时的亚视聚集着不少优质演员,熟面孔们在剧集里尚且年轻。男女主人公戏外正处于热恋阶段,离分手、各自结婚还有好几个年头,这期间一起演了三部爱情剧,在那个年代是特别受欢迎的银幕恋人。

她正重温的这部,要说是爱情剧,其实差强人意。男女主角的人物设定出自当时风靡的日本少女漫画,颇有噱头,但感情线拍得非常敷衍,反倒是家人们的故事演得十分有滋味,论好看,世情部分占大头。季淑捷每次看难免有点失落,不过家人和街坊的咋咋呼呼带来了很强的陪伴感。

腐竹翻面煎,接着混入腊肉炒几下,出锅。这时蒸锅发出滴滴声,香菇酿肉好了。这道菜还是前夫教季淑捷做的。前夫的家乡兴做酿菜,竹笋、苦瓜、老豆腐、茄子等做素外皮,将配制好的肉末或塞或夹,上锅一蒸,清爽入味。

和前夫离婚已经十来年,留下的似乎只有酿菜的风味。女儿季荍长得像极了季淑捷,看不出太多前夫遗传过来的特质。分开后对方重新组建了家庭,有了妻儿,彼此来往很少,倒也利索。当时女儿只有两三岁,在家里都唤小名,大名还没叫熟,季淑捷索性带她到派出所改成跟自己姓。

和前夫结婚之前,季淑捷结束了一段炽烈的恋情。曾对大学便开始交往的男友抱以很高的期待,以为能在对方身上实现心中长久以来对男女情爱的苛求,引起的却是不断的争执拉锯,虽然这有时是甜蜜的缝合线,但终究敌不过年轻气盛。在空窗期,她碰上了前夫。实际上季淑捷不乏追求者,只是同一个办公室的长辈总劝她选择沉闷老实的前夫,听得多,自然也觉得好了。

婚后的生活没有季淑捷想象中愉悦,丈夫什么都顺着她,可总是遂不到她的意。她积攒的怨怼越来越多。不知是这丈夫不够灵光,还是曾经在异性那里获得的优越感拉出了落差,在这段维持了三年的婚姻中,她脾气愈发乖戾,最后,以丈夫的外遇告终。到此,季淑捷心里的某盏灯几乎要完全黯淡下来。

煸炒虾皮,微焦时放入沥过水的白菜细段,大火快炒几十秒,提了鲜的青菜就完工了。季淑捷将四道菜摆上餐桌,盛了三碗饭。斜阳的光斑已经从窗子离开,只有电视发出荧光,屏幕里男主人公手持方向盘,把车子开得飞快,一脸着急。刚才错过了剧情的缘由,太久没看已经记不清了。季淑捷没有马上叫唤房里的人,她站在光线昏暗的客厅里,拿起遥控器倒退几分钟,看到了女主人公正对着电话激烈地说着话。字幕出了问题,没有显示出来。女人说得太急,带着哭腔,她没听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把电视关掉,客厅彻底暗下来,她伸手摸向熟悉的位置,顶灯亮起,挂钟显示刚好是晚上七点。

季荍没在平时常坐的餐椅上,她紧挨着时翌槿坐下,看到他嘴里嚼着菜,发出嗯嗯声,这才动起筷子。

“这个肉丸的做法太好吃了。”时翌槿忍不住赞叹。

“严格来说不能叫肉丸,你会把云吞、饺子叫作肉丸吗?况且香菇的风味和口感,也不是面皮能比的。”

季淑捷看着女儿那副耍聪明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季荍高中休学在家一年了,以前在学校时她就没跟着老师的教学安排来,靠着自学,还有无师自通的应试技巧,成为老师们眼中“有前途”的学生。可是季荍从某一天开始便莫名地暴躁,甚至会控制不住地狂言乱语。她在课堂上质疑、顶撞老师,不愿让同学靠近她。在人多的地方,她的心里会迅速升起一股强烈的厌倦。后来便不去学校了,关在房间里独自写写画画,定期外出做心理治疗。

季荍开始接受心理治疗时,差几个月才满十八周岁。她和季淑捷提出条件,不管自己有没有成年,心理治疗内容都必须保密,否则她就作罢。

“好好好……你说得很对,哈哈。”时翌槿被季荍的语气逗笑了,这让女孩更得意起来。

无论是谁,都看得出季荍对时翌槿的喜欢,只是季淑捷不得不作为唯一的旁观者罢了。请时翌槿给季荍做家教,季淑捷其实内心有些矛盾。她在高校任教的表妹有一天来做客,了解到季荍的情况,认为虽不必急着将学业压力加在她身上,但也需要保持学习和交流的状态。表妹说她有一个很适合的人选,得好好拜托他,相信他会愿意来的。这个人是表妹带的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研究生,时翌槿,由他来辅导季荍喜欢的学科,语文和英语。

本以为女儿会抗拒家教这种形式,没想到她和时翌槿很投缘。而且说是辅导,实际上方式十分灵活:比如两人轮流挑选中英文图书共读和讨论;
他们最喜欢做的就是相互接龙写故事。时翌槿身上有种令人放松的气息,当他来到家里时,季荍仿佛恢复了曾经古灵精怪的模样;
但只有母女俩时,她又变得寡言而易怒。季淑捷想,在那个紧闭着的房门里,女儿一定向这个男生倾吐了许多秘密。她甚至有种感觉:他了解的情况绝对比心理治疗师要更多、更深。季荍究竟为什么变成这样,一点儿也不和妈妈透露。还有女儿对时翌槿的爱慕,令季淑捷感到十分不安,奈何她也不便去说什么。

“多吃一点,平时在学校是不是吃得比较随便?”季淑捷夹起一块琵琶腿,连带着紫苏叶一起放进时翌槿的碗里。

季荍觉得夹菜这种行为让她没面子,不满地放下碗筷。

“小荍,”时翌槿用筷子敲了敲季荍面前那只碗的外沿,发出清脆的、轻柔的声响,哐哐,两下,“阿姨见我不好意思第一个对那锅鸡下手,没办法,只好当一回坏人。”

三人都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时翌槿说话中听,但不会刻意讨好。与人交谈时比一般人更投入,言语和气息中有股柔韧的力量将对方的话语包裹起来,并发出有音律的震颤,挠得人心里愉悦。

快吃完饭时,时翌槿告知了一个消息,让母女俩感到非常突然。他半个月后要远赴土耳其的孔子学院教汉语,没法继续做家教了。

“昨天才确定下来的,本来我申请了英国的孔院,没成,以为不去了。后来土耳其那边有空缺,走的是其他学校的名额,昨天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去,我想了想,很快就决定了。”

一阵沉默之后,季荍突然站起来,重重地推开椅子,椅子重心不稳,向后倒下,她快步走进房间,用力将房门甩上。也许是害怕一张口,就要说出无法收回的话,只好粗鲁地制造声响来表达抗议。

时翌槿抱歉地对季淑捷笑了笑。他第一次见到季荍失态的样子,并不感到意外。他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展露在自己面前,这样他才能舒一口气。

季淑捷始终没有抬头看季荍这一出动作,她低头吃着碗里的饭菜,眼神透出若有所思。

“我去看看她吧。”时翌槿说。

此般举动是这个母亲现在绝对不会做的,她已经习惯避开。他人的关心在这样的时刻显得多余,反倒将女儿的情绪搅扰得更凌乱、汹涌。

男生叩了叩门,里面没有回应。等待了一会儿,他扭动门把手,果然没有反锁。他将门推开一点,侧身进入。季淑捷继续低头吃菜,咀嚼,门又关上,将她隔绝在外。

灶台顶上的灯本是开着的,被关了又开。季淑捷将餐具放进水槽里,水流开得很小,细细地打在碟子边缘的油渍上。她想听听房间里有没有发出争执的声响,什么都没有听到。洗碗海绵挤压出浓密的泡沫,强烈的情绪也该是如此,可这样的安静,令人不安。好不容易挨到把餐具都洗净,季淑捷取出一把刀,在柚子的外皮划上十字,使出蛮力快速剥除,外皮断裂,她顾不上那么多,再草草将聚拢的果肉瓣分离,有的内皮上还粘连着另一瓣的果肉。

她捧着装水果的托盘,走到季荍房门前,耳朵先贴在房门上听一听。一段奇异、轻快的音乐流泻出来,没人在说话。

合成器繁复的音色包裹在主旋律延展出的轨迹上,不断推扯着往前,有一道鸟鸣般的声乐电流那样穿行,仿佛也穿透了门外母亲的身体,可她只是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来。

唱针被女孩抬起,挪到第五条和第六条轨道中间的空白区域,蓝胶转动,针尖滑到第六条轨道上,她经常这样随机跳着曲目听。音乐跳到第六首,和上一首相比很不同,有种似曾相识的陈旧感。这份熟悉让季淑捷觉得,似乎自己这些年来都有听到。她走回厨房,放下托盘,感到一种迷乱。

小荍:

现在是土耳其时间晚上九点,国内凌晨两点。我希望你已经睡着了。

出行其实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令人振奋,我和同行两个男生(也是我未来一年的同事兼室友)的行李都严重超重,得在机场疯狂扔东西。这样也好,准备的许多东西不要也罢,没有太多预设地去展开新的生活。飞机飞了很久,我睡了醒,接着又睡去。到土耳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不是在伊斯坦布尔,是在安卡拉),有个学长来接我们,他研究生毕业就出来一直待在这里。他留着胡子,说话声音洪亮而潦草,身上有种和我很不一样的东西,是在外生活很久的人才会有的。他开口和我们说话的那一刻,我突然想,今后我是不是也一样,就这么一直一直生活下去。但实际上我对未来并没有任何规划。

我就知道你会很好奇我住的地方,哈哈。我和室友们合租了一套公寓,楼栋里有环形的楼梯,可以一眼看到底,墙壁是饱满的红色,从走廊过道蔓延到屋子里,你一定喜欢。土耳其的公寓阳台都大得夸张,我们阳台的墙角竟然有壁炉,据说可用来一家人烧烤。不过我只会一个人在这里看书、吃饭,或者抽烟。客厅也很大,放了一张很长很宽的餐桌,这是我和室友们使用率最高的地方,既是餐桌也是书桌,每天醒来或者没事时就待在这里,电脑、书本、水杯、食物还有酒,随便放在上面也不会觉得拥挤,甚至令人感到愉悦。

公寓对面有一座不大的清真寺,建筑除了寺庙主体,还高高立着一根尖塔。广播每天播放好几次,环绕整个街区。可以想见,诵经是有一个人在用陌生的语言说着什么,将这种有节奏的人声放大,传过来,对我身体而言就像是一种粗暴的行为。所以只要我仔细去听,就会打起一阵寒战。

不知道纠缠着你的那些人声,是不是也给你类似的感觉?

所幸city pop里人声不是主力,歌手唱什么不重要,当然也可以完全没有。配器和编曲的精巧足以说明一切。其实这也是语言,只不过在一遍又一遍去听、去回味的过程中,它不会伤害你,和人类说话的语言不一样。

不过你在邮件里说“今天听到一首city pop,依然有非常轻快的节奏,但同时唱出了很抒情的感觉,一下子被击中”,我突然就明白了。这么说吧,city pop的律动吸收了爵士、R&B、funk、jazz还有disco等多种风格,节奏通常都在一百以上,这是它相较其他歌曲轻快很多的原因。有意思的地方来了:它往往会使用听起来有点忧伤的小调和声进行——把忧伤的和弦放到跳跃感强烈的律动中——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感觉,这就是city pop独特的魅力。你看,你是不是已经捕捉到了!我认真地认为,这份喜爱对你来说是一种突破。

如果那些声音还在吵你,那就戴上耳机,听音乐去吧。

不管你身边有谁或者没有谁,都希望你可以照顾好自己。

好饿,我得去找点吃的。今晚室友做的番茄鸡蛋面不怎么好吃,估计我之后不得不学着给自己做饭了。

sip sip

sip sip:

不管怎样,我为你的新生活感到开心。当你说到那个学长,还有室友们时,我能预感到你永远不会和他们成为好朋友,不要问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看到你在ins上发的房子图片啦,真的太棒了吧。你怎么没告诉我,客厅里还有一张暖黄色的灯芯绒沙发?重点是,灯、芯、绒!时翌槿的材质,见灯芯绒如见你。想到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穿了一条宽宽松松,蓝不蓝、青不青的灯芯绒长裤。你给我念小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盯着你那条裤子看,心想:为什么会有人穿这样的裤子呢,为什么会……感觉像中邪了一样,执着于完全没有必要的细节。

可是这样就很好,纯粹地定格在某一个时刻:你坐在我面前,给我念书。没有人需要去解释它,包括我们自己。

这两天我在看一部日剧,蛮好看的。男主角为了还房子的贷款,把其中一个房间租了出去,他有洁癖,合适的房客难寻。阴差阳错地,女主角租到了这个房间,她是个还没出道的编剧,写剧本一旦卡住,她就要打扫卫生,做着做着,灵感来了,她又继续写。最夸张的是,女主角还会去刮卫生间地板砖之间的缝隙,把这些缝隙清理得非常洁白干净。她刮地板砖缝的样子真是太好笑了,打扫卫生到这个份上,写作真的很不容易吧。男主角对女主角的怪癖非常满意,尽管房间租错了,但不妨碍两个人舒服地生活下去。可惜男主角的妈妈登门造访,发现了这件事,他俩也不好再继续住下去了。

可是男主角发现,再也找不到这么理想的房客了,加上他还需要解决逼婚的问题(他是个不婚主义者),他提出和女主角假结婚,她没答应。恰好女主角的编剧工作告吹,只能回老家了,她感到在东京十年,一无所获。巴士准备要开了,男人突然来到车站给女人送她遗留在房间的剧本。她连剧本都不想带走,该有多失望啊。在车站道了别,巴士开始启动了,她突然想,如果继续住在那个房子里,每天写写东西,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在东京生活下去呢。她赶忙跑下车,向男人确认,是不是真的要和她假结婚。一年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不去想。

最后他们真的交往了,这个不重要。我想说的是,就算不是非要在一起的关系,但只要还有这么一个人,就能在一个地方过下去了吧。

我和我妈住在一起,和上面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虽然这样说有点对不起我妈,但我真的不懂,她为什么要过一种虚假的生活?就算我没有变成现在这样,她的生活也绝不可能是她想要的(其实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但我很确信就是如此)。我之前像个好学生的时候,她并没有为我的种种“成就”真正地心满意足过,也没太多用武之地(她没什么朋友,也不太和单位的人来往,而且攀比这种事她不爱干)。她会在居家日常的各种细节上做得非常精细,不做给外人看,不做给我看,像是一种独自的表演。她的内心是她自己也无法进入的地方。我常常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做事情,但我能感觉到她不知道自己实际上要干什么。

时时,我真的很怕成为我妈那样的人。我身体里流淌着她的血,我刻意避免像她,但是近两年特别事与愿违:我越长大就越多和她相似的地方。我每天在学校应付学习的事情,不过是闯关游戏,我不在乎,所以我能做好。那我真正应该追求的是什么呢?好吧,我也许只能待在一副虚无的甲胄里,像她那样错待了自己,无能为力。

你说的清真寺广播和我脑子里的人声不一样。诵经声在外界,如果你愿意,可以用物理的方式将它阻隔在外。可纠缠我的声音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哪怕有些声音原本出自别人之口。我没有什么办法从声音中逃脱出来,是我允许它们不断地伤害我。

别人随便说出口的,我会反复地想这是否是指责;
我自己讲完话,很快就感到了羞耻。这些话交缠起来,在脑里不断回放。可能事实上没那么糟,但我根本停不下来,反复咀嚼一字一句,要把自己拖垮。所有的话语都会成为刺痛我的利器,而我在不断地拨弄伤口。

幸好你的声音不会盘踞我的头脑,好神奇。

我在想,人类贪婪地将简单的字词堆叠出晦涩的意义,city pop音乐反而以繁复精妙的方式让整体表达变得轻薄。它甚至不愿轻易说出哀伤,将情绪藏进轻快的律动中,仿佛这样就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严格来说,city pop并不算是一种音乐风格分类。这实在令我着迷。

我为你的肚子感到悲哀,但愿在我家吃过的饭菜足以让你自学成才。

对了,到土耳其之后,你去了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季淑捷关掉女儿桌上的电脑,她没有担心过的事情正在发生。

关机后的黑屏映照出她的脸。“我避免成为像她”,什么意思?这句话打在她的胸口,心跳变得很快。多年来,她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感到有点蒙。女儿休学后,家里生活的平衡被打乱。原本的自得其乐让她没能敏锐地意识到,日子太顺滑了以至于有点不自然。

曾经,她和女儿的相处很平静,很少发生争执。从小季荍就是那种不太令人操心的孩子,常常成为其他父母口中的榜样。不过确实,母女俩谈不上亲密,似乎没有什么需要相互倾吐。

她关上房间门,女儿半个小时之后就会从心理治疗师那里回来。此刻她特别想要打电话找人说说话,可是可以打给谁呢?单位的同事和小区的邻居不过是日常寒暄的交情。推荐家教的表妹也不适合,偷看女儿和表妹学生的邮件往来,这样的事情她说不出口。前夫后来结婚的对象看得比较紧,所以他和母女俩一直有意识地保持距离,还好离婚时季荍还很小,对父亲没有形成依赖。不过此时,前夫似乎是最适合的交流人选。她在手机通讯录里打开前夫的电话界面,却没能按下通话键,她不知从何说起。她甚至能够想象出前夫的语气,他很有可能会轻巧地说:青春叛逆期嘛,现在她又病了,多迁就女儿是为人父母应该的啦。

大学同学微信群的信息频繁跳动,季淑捷想起今晚有聚餐。她很少参加大型的同学聚会,只会偶尔出现在小范围的活动中。一方面她的性情确实不爱热闹,另一方面她要避免在人多的场子里遇上当时的男友。婚姻结束之后,她更下意识地认为必须避开那个男人,那里有她不愿面对的。一个揭开结痂还会流血不止的旧伤口,尽管已经与爱情无关。

群里的人纷纷告知,他们出发了,或者已经到了哪里。她并没有报名参加今晚的活动,此刻她点开群接龙的参加人名单,看到某个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在卧室里,她褪去身上的家居服,打量起穿衣镜中的自己。体型匀称,远不在肥胖发福的范畴,但和年轻时的身材相比,线条变得含糊不清。

她坐到梳妆台前,开始化妆。化妆品鲜少被使用,膏状的结了块。粉底打到额顶的边缘时,她看到发际线的绒毛依旧旺盛,这个特质使得人有稚气的感觉。

二十几岁时,她对自己的身材和仪容十分讲究。这些年没有刻意去管理,整体上看起来还算不错的。不过她最鲜明的五官特征,那双丹凤眼,如今已黯淡下来。曾经纤长上翘的眼尾耷拉着,开合时不再有媚态,气韵还残存。女儿生病后,她的睡眠没那么好了,眼皮略微浮肿,垂着眼袋。那些本以为会被时间粗暴对待的部分,却比想象中的要平缓很多。时间在她身上的行迹太温吞,以至于她开始觉得,自己被生命遗忘了。

微信群备注着那个名字的头像弹出一条信息:我到楼下了,几号包厢?

关于今天的聚会,她自始至终没在群里说过一句话。从衣柜里取出一条买来之后从没穿过的连衣裙,穿上果然还是有点别扭,她现在不习惯这样。不过她不打算换下来,快速收拾完毕便出了门。

小荍:

我一个人去伊斯坦布尔旅行了,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大城市,但那里实在很迷人。我到达的时候是下午,机场大巴行驶在博斯普斯鲁海峡的大桥上,身后是亚洲,前方是欧洲。海峡连接黑海和马尔马拉海,将土耳其分为亚洲区和欧洲区。眼前欧洲土地上的丘陵将建筑物抬起,层层叠叠,向我们倾倒过来。一眼能望见众多房屋之间耸立的两座清真寺庙和它们的尖塔,近的那座靠着海,远的那座离天空更近。当我再次听见诵经的声音时,桥底下的船鸣响起。

在嘈杂的市中心找到了去民宿的公交站,特地没有使用手机地图,可能我想凭借自身的感觉去摸索这座城市。还想着方向感比想象中的好,结果只对了一半,公交站是找到了,但我坐上了反方向的公交车,直到最后一站才发现,于是又重新给了一块七毛五坐回去。

坐回去的路上,我想起了我的初中时代。在小县城里,日常闲来无事就坐公交车玩,那个时候我已经想要探索所谓远处的边界了,只可惜最远的一趟公交,也不过只是到达一个工业园区,那里永远都在不停地修房子、修路、修机器。那条公交路线我坐了好多年,每次都很迷茫,像置身在一个永远做不完的梦里,但内心也隐隐怀着某种期待:说不定哪一次,公交车的终点会突破那个工业园区,开往更远的地方呢?并没有。县城的发展,始终没能赶上我成长的速度。后来离开家去大城市念书,再回想起,才明白就是这段无所事事的经历,使得我在无意之间练习了耐心。让我能够在陌生的、更大的城市里,也能通过自己的呼吸与节奏,慢慢摸索出能够行走的范围。

变成大人后,就不会像青春期那时对自身的成长或改变那么敏锐了。往往还没来得及发现,就变成了某个样子。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我想,你与其迁怒于你妈妈(不要马上反驳我哦),不如专注在一件事情上,什么都可以,没用的那种更好。也许从这份专注和深入开始,你可以慢慢感知到真正喜欢的东西。我知道你是需要这种东西的人。所以你现在就开始尝试让它找到你吧。

至于你和妈妈的关系,我未必能提供什么有建设性的看法。我相信血缘和爱并不相等,也不相似。爱可以转移,它需要的是一块可以栽种下去的土壤。但是血缘没有办法更改。或许只能通过获取更多的支撑,让血缘的影响降低权重。另外还有一个说出来你会觉得我在敷衍你的东西,但我觉得非常有效,那就是“时间”这个尺度,不过它代价太大。

你一开始接收到的感受是没错的,这首歌的和声非常拥挤,还配合着强烈的切分,在现在主流的音乐中不会有。不断循环的主歌旋律是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的:贝斯、钢琴、吉他、铜管和弦乐(各自都不止一把)以及十几种打击乐,它们以一种经过严格考虑的方式编排,或者说表达出来。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缺少音乐工程的工具,那时的音乐人就以这样绚丽的音乐语言,作为支撑起一首歌的架构。

打字打到这里,我有可能发现了你脑中声音的一些秘密!这首歌繁复的声部实在是缺乏重点,你会感到舒畅,我想是因为:你可以自由地处在重峦叠嶂的声音里,不必陷入每一个丰富到过度的细节里,也无须有意关注表现强烈的某一种。它们像水流一样从你身上流过,你经历了它们,以一种无须暂停或者重听的方式。你可以尝试使用同样的方法对待你脑子里的人声,试试看吧!

在阁楼里跳起来独自击掌的坦布尔·时

坦布尔·时:

睡前打开你发来的邮件,我想我今晚不用睡觉了!

这对于我应对脑中的声音很有启发,不过我还需要不断练习。我闭上眼睛打盹,或脑袋空空地收拾房间,这种时候,那些声音便很快地聚集过来,只要我不受言语深处各种意义的引诱,它们就不能把我拉下水。我还发现这其中缺少了一样东西,对应音乐的“整体的表达”。我没有这个东西,得想想为什么。

你说到的切分,我去搜索了乐理,发现我早就晓得这回事了,毕竟我小时候学过很长时间小提琴(现在不拉了)。但我原本只是单纯地把切分看成不同的行弓方式,今天我才知道,切分是通过对大脑预计即将发生的“正常模式”的打扰,从而完成音乐信息的传达。比如在节拍“强弱弱,强弱弱”的持续中突然拿掉下一个该出现的“强”,变为“空弱弱”;
再比如让一个音符提早出现,在规律的进行中形成冲突的感觉。确实是这样的,音乐里那些好听的记忆点就发生在切分处,发生在不协调的地方,发生在大脑感到错愕的时候。

我不会再试图去捋顺脑中那些人声。而且一定有方法让它们变得不再刺耳,只要能够找到所谓“整体的表达”。

脑子转得太多,彻底没了睡意。凌晨一点三十七分,我打算出门走走。

关于如何悄声开关门,我特别拿手。我会先去我妈房门前听一听,均匀的、轻轻的呼噜声说明她已睡着,但她近来特别容易被吵醒。我会非常小心,光着的脚尽量不发出声响,也很注意不碰倒家里的东西。咯噔,扭开防盗门的那个瞬间要屏息停下来,探听我妈房间里是否有翻身之类的动静,如果感到安全,就拎起鞋子走出门外再穿上。你肯定会疑惑,关紧防盗门时发出了巨大响声怎么办?那就不关紧嘛,用门锁伸出来的部分轻轻地勾一下,不留缝隙地虚掩着门。

这次,当我就着手机电筒在玄关处找鞋时,看到了一双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低细跟鱼嘴鞋。它们只能是我妈的,但这根本不是她平时会穿的风格。好难想象它们穿在我妈脚上,像是偷了什么人的鞋子。光线不够亮,看起来大概是一种醇厚的蓝色,很有光泽,但不会像漆皮那样刺眼,鱼嘴的弧度俏皮又优雅,怪讨人喜欢的。我和她一个鞋码,没多想就把这双鞋拎出了门,穿上相当舒服,感觉不便宜。

走在凌晨的街道上,我想着你说的关于我和我妈的话。我是想要远离她,同时也把自己的糟糕归咎于她。如果我可以去面对,或许会发现我和她之间的牵绊没有那么深。我真不很想这样说,可是事实就是:我在依赖她,所以才会恨她。

羡慕你在伊斯坦布尔的旅行,令你舒适和不适的比例,在这个城市里刚刚好。

我穿着那双鞋,慢慢地沿着小区大门外的道路行走,听着鞋跟打在地面的声音,感到有点开心。大家都睡了,我偷来了时间,不会感到着急。实际上我已经偷了一年多的时间,我根本顾不上去急躁什么。

地上躺着的恶狗失去了戾气,跟前走着一个光膀子的黝黑中年男人,我对他几乎没有戒备心。这个时刻,居心叵测的人不会堂而皇之地走在路上,中年男人甚至回过头来戒备地看一眼他身后的人。等到这个男人开始用一种带有性别概念的眼光打量我时,我走到了路对面。营业到两三点,天色一黑才摆出进口烟的士多店门前停着一辆看不出用途的摩托车,戴着头盔的男人斜背着小包,仔细翻找车尾箱里的东西。我在犹豫要不要进去买一包Galaxy,但又怕如果是爷爷看店的话,他肯定很难找出来我想要的那一款。走得有一段距离了,我突然想到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是老人家看店。我要感谢他们家一直在进货不容易买到的Galaxy,外包装硬盒上的宇宙图案闪着光,烟上的blue star英文花体恣意而精美。不然,我也没有机会把星空吸进肺里,再从身体里呼出一口气。我在市敬老院前的斑马线过了马路,心里又想着应该走到北门的斑马线再过去,那里有个红绿灯,马路上寥寥无人,没人看见它的时候,红绿灯依旧兀自亮着,严格遵守它的逻辑,以备不时之需。

你现在离我那么远,我却觉得你一直在我身边。

无眠小荍

建筑工程质量检测中心的年轻人们,一大早就出发了,今天要对某个施工地的钢结构进行检测。季淑捷坐在主任办公室里,一个用玻璃门从部门办公区分隔出来的空间。她正在单位系统上做着检测单的审批。附近有个郊区在大力开发旅游项目,季淑捷所在的部门本来就业务最多,近来更是忙得不行。不过操劳的主要是检测员们,季淑捷相对来说还是轻松不少。

她站起来调整了一下半身裙,玻璃门在阳光下朦胧地透出她的样子,脸庞被“检测二部”字样遮去了。身上的衣着和以往不同,更贴近年轻人的装扮。

检测二部的门被重重地推开了,随着一阵嘈杂声,季淑捷看到入职还没满一年的小李背着小梁走进来,把她小心地放在工位后面午休用的折叠床上。

“怎么回事?”季淑捷走出来,看到小梁的左脚掌上缠着绷带。

今天做检测时,小梁不小心踩到了钉子,还好钉子不长,去打了破伤风针,过几天就不碍事了。小梁是检测二部唯一的女生,也是最资深的检测员。本来她是不必外出检测的,只需要在办公室负责处理检测单。但是检测二部绩效工资拿得高,其他部门难免有人眼红,便逼得她不得不出去干活了。

小李看了一眼季淑捷,赶紧坐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其实季淑捷早就知道,他和小梁在谈恋爱。在人人都盯着的部门工作,他俩觉着是得避避嫌的。另外小梁比小李大七岁,似乎女生那方还不能确保关系稳定的话,便不愿透露。

季淑捷一直当作没看见。以前她主要是为跟了自己多年的小梁考虑,一般其他部门有人问到,她都闭口不谈。可是今天她看到小李一脸担心地背着小梁进来的场面,突然很想找个人八卦一番这两个年轻人的恋情。平时她注意到的细节可不少,不过她从没饶有兴致地去细想过。

和小梁寒暄了一番之后,季淑捷回到主任的隔间,她不打算继续审批文件了。而是拿起手机,翻起了那个人的朋友圈。二十年了,他们终于重新拥有了彼此的联系方式。

最新一条朋友圈,是他和公司下属们昨晚去聚餐的合影,配文是“永远二十赶朝暮”。照片里那张自鸣得意的脸,让季淑捷下不了点赞的手。但是想到聚会那晚他的搭讪和夸赞,她的心里荡漾起来。于是点进聊天的界面,以他的朋友圈为由头,聊起了眼前年轻人的恋爱关系。

自那天同学聚会上的重逢后,他们还没私下约见过,只是在微信上闲聊。开始是对方主动发消息的情况多,她短短地回复几句。后来她也不自觉地分享起了自己的事情,季荍的近况,他恐怕了解得比前夫还多,以一种被修饰过的方式接收。

她没提偷看女儿邮件的事,而是把从中看到的,演绎成亲自听闻或经历过的,让对方以为她和女儿的关系十分亲近。比如季荍半夜偷偷溜出去,她说成母女俩失眠的夜游,对方果然讨巧地回复了“好浪漫啊,我爱人可不会跟我女儿做这样的事”。脸上的潮红褪去后,她对女儿凌晨独自出行感到担忧,而且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女儿在抽烟。虽然女儿对时翌槿的依赖远多过自己,但她很庆幸作为一个母亲,自己依然被需要着。

至于女儿提到的脑子里的声音,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反复看了几遍邮件中谈论到的相关部分,她仍然一知半解。不过重要的是,她能感觉到女儿在变好,这样就够了。

“你单位附近新开了一家融合菜餐厅,听说很有特色,位子不好订。正好约到了两个位子,我俩周五晚上去尝尝看吧!”男人发了一条消息到她手机里,附带着餐厅的定位。

小荍:

如果音乐可以帮助你对付那些声音,那是多么好啊。我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最近我认识了一个不错的朋友,比跟室友们亲近不知多少——真的被你说中了,我和他们不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除了在当地一所大学的孔院教汉语,还会去一个合作教学点上课,每周一次,给土耳其的小学生们上汉语文化体验课,比如带他们做剪纸、画熊猫,在这个过程中教一点汉语。有一个土耳其老师做我的搭档,叫奎恩,他念的是汉语专业,可以协助我教学。每次下课后,他会带我去跟他的朋友们一起喝酒。这个场子让人感到很放松,我教了他们不少汉语的脏话,很好笑。

后来,除了上课日,我和奎恩也会约在一起玩。他经常来我家里,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在厨房里烹饪,一半中式,一半土耳其。几乎每次,其中的一个室友都在家,他很懒,不爱做饭,不爱出门。一开始他会吃掉我们剩下的菜,后来我们干脆邀请他一起吃。吃了几次,室友感到不好意思,就会在吃饭前买酒。酒主要是我和奎恩在喝。

奎恩的老家在伊兹密尔,与内陆的安卡拉很不同的一点是,伊兹密尔临着爱琴海。那里还保留有希腊古城遗迹。听起来是一个我会喜欢的城市,奎恩说等放假了就带我去玩,好期待。

对了,给你看看我和奎恩的合影吧!室友最后一次和我们吃饭的时候帮拍的,后来他都不参与了。我很喜欢这张照片,哈哈,你觉得是不是我来土耳其之后笑得最开心的一张?

sip sip

时时:

今晚我自己在家。吃了外卖之后,我开始打扫家里,当作整理心情。

沙发旁有两个架着回音壁小音箱的支架,你还记得吗?其中一个在沙发和墙壁之间。我看到缝隙里明显有些脏了,于是想用吸尘器清理一下,一般我不会打扫得这么仔细的。当我漫不经心地抬起支架时,底盘下面露出一只小壁虎的身体。暴露在灯光下,它没有动,倒是我,反应过来之后尖叫了一声,手一软,支架被放回了原位。那只小壁虎依然在底座和地板之间的空隙中。

我决定假装它不在那里,而不是没有看到它。

记得你刚去土耳其那会,我们有次视频通话,突然我说想看看我们之间的距离,你发起了共享实时位置。我们就化为两个头像小圆圈,贴在地图上面。我当时用手指量了量,我们的距离,只有四指宽。我很想念你。

sip sip:

我不喜欢在社交软件上细碎地发消息,所以还是给你写写邮件。

你说上下班路上总会有三只流浪狗跟着你走一段,动物们很容易亲近你,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在你给我发的照片中,我看到凑得最近的那只狗,鼻子上有草屑,它们可能是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草地上打着滚,然后你出现了,它们兴冲冲地跑过去。

公寓楼里那只狸花猫生小猫了吗?其实我有点惊讶狸花猫和你们的关系。你说公寓管理员在喂养它,但不确定它是不是管理员的猫。它经常溜进你的房间里,像宠物一样趴在床上睡大觉,或者不时出现在你的颈窝或者脚边。它看起来不像是“宠物”,有一双流浪猫的眼睛,但又不完全在流浪,因为它身上散发着“有可以依靠的人类”的气息。我在想,这样是可以的吗?转念又想,为什么我会用“可以”和“不可以”来考虑问题?仿佛我在询问着什么人。那,我能不能够凭借自己心里的标准去看待这件事呢?

我跟心理治疗师说了这个困惑。她说,如果我的答案是“不能”,那么或许我没有坦然地探寻过自身感受,所以我不知道“边界”在哪里,而这个边界划出的范畴与“自我”相关。

于是我意识到自己诡异的地方在哪儿了。你知道,我不是个迎合的人,还总表现出很有主见的样子。实际上我在思考事情时,会不自觉地寻找某个人的言行作为范本。我根本没有自身依托的东西,不能够告诉自己“可以”还是“不可以”。

之前感到缺失的“整体的表达”,我想就是“自我”吧。非常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没往这个方面考虑过,但如今不得不承认。

对了,我最近有点沉迷YMO的电子音乐,视频网站给我推荐了细野晴臣、坂本龙一和高桥幸宏组的这个乐队。你肯定也知道吧?他们太惊艳了,现在听起来依然很超前。YMO那些怪异美妙的旋律,在某些瞬间会让我乱入八九十年代的港剧(我妈整天放),尤其是武侠剧的配乐,和他们的某些音乐片段有说不出的神似。

我的思维太跳跃了。说实在的,我真的特别喜欢这场live,后来才知道是YMO的解散演唱会。

我现在没有那么在意脑子里的字句和语气了,不去揣摩它,就不会无限地陷入进去(虽然我状态不好时还是会被纠缠拉扯)。我在练习让声音就像在夜空中划过,只留下静谧。我也会努力去倾听内心深处的声音,不让它被嘈杂淹没。

影院里人们陆陆续续入座,即将放映的是当红小生主演的轻喜剧电影,座位几乎坐满了。季淑捷很少看院线电影,单位发的电影票兑换券,她都给了办公室里的年轻人。此刻,她没法以一个放松的姿势坐着,搞不清是座椅不舒适,还是连衣裙的后衣领总是被往下拽的原因。

她和大学时的男友最近越来越熟络了。到目前为止,他们之间并没有实质的情人关系,聊天、吃饭、散步,都还维持在点到为止的状态。男人有妻子和女儿,家庭相处融洽。

这样也没什么不可以,她对自己说。不会真的有人受到伤害。都到了这个年纪,不越界地消遣孤独,是可以被理解的吧。

纸杯装的可乐被递过来,季淑捷抿着吸管,喉咙注入气泡和冰凉,她看着大荧幕上播放的广告,以及前排窸窸窣窣的人影,感到了一丝融入的欢欣。

男人在她旁边说着连自己都不太确定的男女明星绯闻,她不知要回应什么,他说的人名,她知道,但对不上号。男人的口头癖好和以前一样,句子之间是长长的语气词,有时也会在单个句子中拖拽、粘连。曾经她对此感到不耐烦,经常打断他。现在她会安静地听,哪怕对绯闻并不感兴趣,她也想要听他讲。

她微微侧着身子,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往男人的方向跷起二郎腿,脚上是一双鱼嘴细跟鞋。在来影院的路上,男人夸赞了这双鞋子,它着实出彩,很难不被注意到。季荍那天凌晨穿过这双鞋,仿佛无意之间成为同谋,甚至附加了情爱初生的渴盼——她早已失却的。这份渴盼蔓延着,在这一段和那一段不可能的关系之中。

电影主演的脸很俊俏,表情却十分单一,台词说得做作别扭,一副抓不到要点的模样。身旁的男人和部分观众在一个刻意搞笑的画面中大声笑了起来,他没等自己的笑消散掉,喘着气凑近她耳畔,低声说出一个含有性意味的玩笑。她觉得影片在玩笑的衬托下更加俗不可耐,但嘴角还是牵强地撇了撇,发出呵呵声,算是回应了。当耳边再响起男人咀嚼爆米花的咔嚓声时,她感到分外刺耳,开始想要离开这里。

她扯谎说自己身体有些不适,推脱了去酒吧喝一杯的邀约。回到家,季荍房门的缝隙没有透出灯光,整个家静悄悄的。季淑捷轻声换下鞋子,坐到沙发上,终于可以舒服地伸展身体。手机屏幕亮起,提示有新消息。男人问她是否到家,还主动说电影不好看,害她受罪了,都得怪他选片眼光不行,下次请客赔罪,去哪家店让她随便选。

男人对付她的言语比当年圆滑很多,他不是迟钝的人,但还是一样地自知却无法超脱。他更宁愿舒服地陷在烂泥里。

隔着近二十年的光景,平和了许多的她,竟怀念起那些虚浮的话头。或者,独自养育女儿的这些年,她不自觉地将某种期许封存起来,直到她再次被这样对待。她看着男人发来的消息,心里软了下来。

互道晚安后,她笑着取下耳环,没拿稳,一只耳环掉落在地。起身寻找,晶透的枣红色耳环珠子掉落在沙发和墙壁之间。弯腰去捡,身子抬到半途,目光落在音箱支架和地板的缝隙,她突然停下。对那道缝隙哑默注视了几秒钟之后,她将底座一角小心抬起,灯光缓慢地渗进去,什么都没有。

小荍:

你对YMO演唱会的描述太有趣了,我能感觉到,你对付声音的方式也到达了另一个层次。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

关于自我,我与你的想法相反。有没有可能,恰恰是因为你那不可捉摸的“自我”太大了,没法放下,才聚集了各种声音。你的自我不够有韧性,却相当有黏性,让声音们紧紧吸附,不管是对抗还是逃逸,都会让你的自我在凌乱的拉扯下感到痛苦与迷失。

为什么我会这么说,是因为你在YMO的现场演奏中领悟到了一种“忘我”。自我不会那么轻易丢失,你任由它全身覆满心灵的灰尘,直到表面不再有黏性,它就能自由地游弋了。

就像你说风老前辈的行剑之道,不是各招混成,而是根本无招可破。相反,华山掌门岳不群太在意章法,教徒弟把每一招剑法练得死板到位,导致大弟子令狐冲在思过崖看到当年日月神教十长老对付五岳剑派的破招之术时,是那么绝望,绝望到想要放弃武功。好在令狐冲生性自在跳脱,风清扬喜欢,有意教授他如何让剑法一气呵成,再将其忘得干干净净,一招也不留在心中,这样就达到了一个无招胜有招的境界。(哈哈,谁还不是个武侠迷呢!)

哎,音乐关联起来的东西,要这么说起来还挺奇妙。

我去伊兹密尔看海了,一个人去的。之前跟你提到过,土耳其西部的边境城市,亲近着爱琴海。从安卡拉坐夜巴,八个小时后到达。我在巴士上很困,但没法入睡,车子在陆地上的摇晃让闭上眼睛的我感到不安。有时实在是太困了,不小心掉入半梦半醒的地方,不安也尾随而来,我就会用力睁开双眼,让自己清醒过来。

到伊兹密尔是早上六点半,我在市中心的Konak广场下了巴士,向海边走去的途中,我用手机地图搜索Konak Meydani,在等待陌生的海岸线和地名扑进我的视线那会,我盯着显示加载中的小圆圈,感到惶恐而期待。它们不出意料地出现了,我能感受到我的身体随之颤动了一下。这里离海边非常近,再走两步,就到滨海大道。我点击地图的缩小按钮,每按一下,我都要深深地调整呼吸,直到我的心跳能够适应呈现在屏幕上的爱琴海的轮廓。

我在地图上看到海的对面是希腊,但由于Konak藏在一个C形的港湾里,人看不见对岸的国家。再抬起头来时,我看到了海,那一刻我屏住了呼吸。天空的颜色滴落在海面,却被洗成更浓郁的色调。此时的云很少,天上温柔而光滑,海水是它褶皱的版本。它想说的话,都藏在水中。海与天相接处有渐变的橘红,太阳还没升起。我突然很想看一次海上日出,毕竟我从没看过。

早晨的海边很安静,只有海鸥飞过的声音。有两个老头坐在礁石上钓鱼,突然其中一个站起来,迅速收紧钓绳,他的上身伸出海面,有点站立不稳。同伴放下自己的鱼竿,站起身替他扶住。从我这边看过去,两道交叠的剪影像是视线模糊时出现的重影,于是我这才发觉双眼因为困倦而淌出了眼泪。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发现太阳已经从我身后的海面升起,还是没能看成海上日出。不过我不感到遗憾。这次旅程,我没有拍下任何一张爱琴海的照片,想任由海的画面在我脑中消散,最好全部忘掉,只留下心中的那份感觉。

小荍,对自己温柔一点,耐心一点。这是这段日子,我不断告诉自己的话,现在我也这样告诉你。

男人约她一起去旅行,她答应了。两个人,三天两夜,当年交往时说好要去,最后没能成行的目的地。

临行前,季淑捷在商场试穿内衣,松石绿的一件简约别致,她从正面转向侧面,感到满意。接着是一件酒红色的,装饰着刻意表现性感的蕾丝,她对着试衣镜撇了撇嘴,有些犹豫。挣扎了片刻,打算买下酒红色那件。换好衣服,她把门闩打开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重新关上。她在试衣间的沙发凳上坐下,从微信通讯录里点进某个人的朋友圈,上划翻找,越滑越快,终于找到了她要看的内容。朋友圈是一个大学男同学的,他跟男人一直走得很近,两家人时常聚在一起。

三四个月前她还没参加那次同学聚会,曾经看到男同学的一条朋友圈,两个女孩一起庆生的视频。她们站在一个巨大的蛋糕前,屋子里只有蜡烛的光亮,过分暖和地打在脸上,低头许了愿之后,一齐将腮帮子里鼓满的气吹出,蜡烛熄灭。一秒、两秒的黑暗之后,灯光打开,视频画面恢复。她一眼就看到了男人的身影,他和妻子站在其中一个女孩身旁,侧着身对她大声说一些祝福的话,一只手臂从妻子的后颈穿过一直伸到女孩的肩头。

之前无意间看到这个视频时,男人一出现她就关掉了。这次她连续看了两遍,然后关上手机屏幕,确认自己没有醋意,没有羞愧的感觉,也并不觉得有任何人偷走了她的婚姻生活。这段时间,有个念头时不时会冒出来:如果当时她没有负气和男友分手,而是稀里糊涂地跟他结婚,会不会比现在更好?她不想也不敢再往深了想。至于是否因为这次出行而落定为一个卑劣的角色,她也不去考虑。她不想拒绝男人的邀约,仅此而已。

最后什么也没买,直接回了家。一路上她的内心在挣扎,以至于她一进到家门,就径直走到季荍房间门前,敲了两下之后,才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下意识地觉得女儿也参与了她最近的变化?她一点儿都没向女儿透露,女儿也没询问过她什么。仅仅是因为她一直在偷看季荍和时翌槿往来邮件的缘故吗?她摇着头嘲笑自己,到底要不要和男人一起出行,竟然理所当然地想要向女儿寻求建议,真是疯了。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季荍其实并不在家,最近对女儿的关注少了许多,都忘了今天是心理治疗的日子。她进入女儿的房内,打开电脑,没有去查看是否有新的邮件发送出去。她在浏览器的搜索栏内打上“梅艳芳告别演唱会”,十几年前她有过一张梅艳芳去世前最后一场演唱会的DVD,DVD早就找不见了。书房里有电脑,但她想在这里看。如果不是男生在邮件里提到,她都快要忘了这位女歌手在舞台上的一幕幕。

网页上显示的第一个视频是网友剪辑的六分钟时长视频,那场演唱会的最后一首曲目。她点开视频链接,梅艳芳穿着白色婚纱的熟悉身影出现,动情地开嗓之前,她跟台下观众说:

我穿婚纱好不好看?不过,错过了时间……我是一个歌手,也是个演员,穿婚纱,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是次次都不属于我……做了一件婚纱,穿给大家看一看,一件属于自己的婚纱,既简单又隆重的婚纱。可能只是穿今晚,这件衫又要放入仓库。人生就是这样,有好多时候你以为会拥有的东西,偏偏就没有。

梅艳芳在画面中突然向后反复甩动左臂。什么也没有,她说。头纱的阴影覆上她的双眼。

最后当女歌手唱起“我当珍惜再会时,再亲一亲转身去”,季淑捷发现和记忆中有所不同。她相信自己不会记错,DVD里最后一首歌是《夕阳之歌》。视频中令女歌手流下眼泪的《珍惜再会时》并没有收录在其中,其实这才是梅艳芳结束一生演唱生涯的最后一首。

男人发来的消息,她一直没有回复。第二天一早,她独自开车前往旅行的目的地,两个小时的行程,一路开到曾经想要去的海边。这是一个渗漏出阳光,不完整的阴天。她边走边将帆布鞋脱下,接触到沙子和海风时,才意识到天气早已转凉。她仍踏进海水中,水正好漫过脚背,退去,又再次涌上来。身后的沙滩上有她朦胧的影子。她停下来,转过身,背对着海,无声地拥抱面前那片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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