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赛里斯的脚印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3-04-14 点击:

苏州大学 许非

我曾拥有一个较为疯狂的想法:坐公交车环绕这个城市的每一块区域。似乎很难。为此,我特意找来这个城市所有的公交车路线图,试图拼成一份独有的导引,部分原因是为了寻找类似的人。我希望没有。这件事需要消耗大量时间,至少需要一个夜晚,因此朋友经常以时间作为托词,拒绝了这个听上去毫无意义的行为。除此之外,人们往往还会忽略那时涌动的呕吐感与烦躁。最终,这个想法只能由我独自实施:已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了。大学毕业的前两个月,其实有几个人主动提出与我同行,比如我的女友王女士。那时,我和她站在图书馆的电梯里,身体从秽迹斑驳的玻璃罩慢慢向公交车站下沉。我从包里掏出刚制作完的路线图,当电梯门开启的时候标记的路线也随之展开。“你打算一个人去?”王女士问。我没有搭话,先一步走出图书馆大门。“你不想让我和你一起去?”在想法成形之初,我曾假想同行的人选,以及向他们探询时可能变化的各种趋向,唯独将王女士剔除在外。我从王女士手里接过路线图,搪塞道:“我还没有准备好,先试一天,再带你。”说完光线忽然暗淡,周围的树枝穿越树木,在我们行走的过程中无方向延伸,就像一堵围墙,却又可以渗入琐碎的光。我能感受到王女士逐渐消沉,回家的路上,她对路线图一事缄口不语。直到下车后,她走到小区门口倏地转过身,淡淡地说:“你现在就出发吧。”我坐上驶来的第一辆118 路公交车,车内的光线似乎比刚才更加阴暗。待我即将抵达终点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空旷,也显得自然。终点站的末班车时间比预想稍早一些。下车后,我在站台不远处的空地稍作停留。两束热光猝然裹住我的双眼,继而转移到侧边,最终停在某个角落。我看见511 路的车门在我身前礼貌性地开启,也看见司机先生虽然面无表情,但仍然诧异地瞥了一眼。车内暂时没有人。我坐在靠后的位置,上身跟着座椅的振动频率小幅度抖动。公交车在启动之前,车内的灯光旋即熄灭,仅剩几条鲜艳的红框线和一块泛着白光的屏幕。公交车上的乘客渐渐增多,复又减少,但始终没有坐满。其间,王女士多次发信息问道:“现在在哪儿,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如何回答。我望着窗外的路灯,隐隐照亮一片陌生的地面,仍不知如何回答。公交车持续前进,车内的乘客所剩无几。窗外的黑色区域连成长线,唯有当公交车转弯或停站时,才能找到断裂的痕迹。我的视线不觉从窗外向车壁移动,突然发现,光线一旦扫到某位乘客的脸,那个人和他的座椅就消失不见。现在车内只剩下我和司机先生俩人。我和他坐在黑暗区域,借着屏幕微弱的光,才能看清后视镜中司机先生的侧脸,也只能看清这张脸,像一颗悬浮的蛋。和我一样,他的脸跟着后视镜的振动频率小幅度摇晃,但没有撞到后视镜的边缘。白光不时照亮司机先生的脖子和浅蓝色衣领,每至此时,司机先生的脸似乎越来越小,或是越来越遥远,类似白色洞口——眼前已是细小的圆圈。同样在这个时候,白光纷纷从洞口流向我的双眼,随之而来还有车内遗失的乘客和我的记忆。公交车穿过一座桥,远处的水面闪闪发亮。我对王女士回复:“我还在公交车上,前一站下车的人很多,现在就剩下我和司机先生俩人了。”我凝视着洞口,司机先生也偶尔转头看向我,他还是印象中那样面无表情,但眼神保持困惑。“你在哪里下车?”司机先生开口问道。这时我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人上车了。“再过几站就到了。”我说。司机先生抬头,应该看了我一眼,又说:“这个点前面基本没人上车了。”“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过一会儿还想着回去。”我羞赧地笑了笑。一阵缄默,司机先生缓缓开口:“你要是还回去,我建议你下一站就下车,再往前估计赶不上末班车了。”“好。”公交车到站,司机先生刻意多停了一会儿,见我迟迟未起身,便继续向前行驶。大概过了两站,也许是三站,我走到后车门,犹疑地喊了一句:“就在这一站下车。”司机先生按下开门的按钮,轻声自语:“是这里啊。”下车后,我迅速给王女士发了一条信息:“刚下车,现在在科技创业园附近。”紧接着又发出一条:“司机先生对我说,其实过桥的时候,我本想右转带你一起下去。”“那你今晚回得来吗?”王女士问道。“难说。”此刻我的记忆存有一座精致的写字楼和宽阔的地面,最高层的几个方框比天空黑。接着,楼道里涌出一张张模糊的脸,逐渐远离了身后的灯光与黑影,集中走向昏暗的巷道,出口留有一盏灯。其中有几个人淡淡地瞄了我一眼,那种淡淡的阴冷感和司机先生的语气一模一样。我凑近时偷偷端视他们的双眼,发现他们的眼球随着身体一起,陆续分离。我暂时不想思考返回的事情了,但我确实需要找个地方闭一下眼睛。

艾克斯把编辑好的文字截图发给王思颖,随后补充道:“这是我早上坐公交车时写的,不过我有点想亲自试一试。”

王思颖回复道:“我觉得这个作为开头很不错,就看你后面怎么写。”

艾克斯说:“前几天我看到一个新闻,内容大概是外卖员接到一个比较偏远的订单,备注栏留下一句‘我在破旧的宿舍楼里’。据外卖员说,他沿着一条直路一直向前走,陆续穿过人群、一栋废弃的厂房、一片荔枝园后,眼前就只剩下一座荒山。定位的地址在一条十字路口,右侧能隐约看到宿舍楼的边角。讲到这儿,外卖员忍不住伸手比画,说他立即拿出手电筒,下车后走到隐蔽处,小心往里面照了照。宿舍楼外没有围墙,顺着光亮可以看清宿舍楼下的破衣物和碎瓦片。瓦片沿着光线缓缓向上浮动,缓缓落入每一个允许进入的缺口。宿舍楼像巨大的水泥网,没有大门,也没有规则的棱角。几个类似窗户的方形边框上立着碎裂的玻璃,灯柱经过时,除了飘浮的尘土,还有几粒闪烁的晶体在空中下落。晶体渗入宿舍楼前的土地,旁边已经开出几朵透明的玻璃花。”

“最后外卖员跑了,没有任何事发生。”艾克斯见王思颖没有回应,继续说,“如果公交车把我带到一个荒凉的站台,我可能离开,兴许也会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我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发生的事,破旧的宿舍楼也包括在内。比如腥味弥漫宿舍楼,里面藏着各种表情的人皮面具,表面还有一层暂未干涸的油迹;
或者当我走进的一瞬间,宿舍楼訇然崩塌。”

“你觉得如何?”艾克斯索性问道。

“我觉得你的设想没有司机先生的最后一句话恐怖。”王思颖讪笑道,“况且你肯定选择离开。”

“所有的不可能性在虚拟中便能诞生出可能性,就像外卖员预想的后续没准比我设定的情境更夸张。”艾克斯语气凝重,沉默良久,说,“不过现实有时候不需要夸张,如果没有看到这个新闻,我无法想象远方还有一片土地时时充斥着危险气息。”

确认王女士睡着之后,我起身穿好衣物,下楼走到旅馆门口,然后在前台附近的木凳坐下。“这么晚还不休息啊?”前台的中年女人问道。“刚刚躺了一会儿,现在不怎么困了。”我说。“你也在前面的写字楼上班吗?”中年女人从桌底拿出一瓶水,递给我。“没有,我第一次来这里,太晚了就在这里住一晚。”“挺好的,他们一般都住在对面那栋宿舍楼里。”中年女人探出头,指了指门外。我轻轻推开门,站在阶梯上,不知望向何处。旅馆的光色集聚在墙面的裂纹处,缓缓向四周扩散。我看见宿舍楼的墙体中心有一块显眼的黑斑,仿佛音频的波纹被狭小的纸箱挤压,两边残存水泥原有的色泽。一张模糊的脸从铁门的缝隙露出,警惕地点燃一根烟,并朝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开。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我踱步到宿舍楼,隐隐闻到一股焦味,从头顶向下涌动。宿舍楼的窗户比写字楼稍亮,由于各个窗口挂着不同数目的衣物,有的位置黯淡无光,显得疲惫或是落寞。近处的宿舍楼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杂乱,却容易限制人的行为。这种限制多数源自窗外的电线,它们基本以蛛网的形态有序交叉,也存在如同支流汇集的路径。“快往回走,小心头上!”中年女人半截身子露在门外,指着摇摇欲坠的瓦片,对我大声喊道。中年女人的喊声同时惊动了左侧没有亮光的窗口。我听到愤怒的推拉声之后顿时又传来一阵响亮的碰撞声。在窗户缓慢往回行进的过程中,尖利的骂声从房间蹿出,驱使我快步回到旅馆门口,并产生了一阵晕眩感。中年女人关上门,匆匆递出一根烟,表示歉意。中年女人说:“这里的人都这样,你别太在意。”我接过烟,牢牢攥进手心,问:“这附近有没有小餐馆?小酒馆也行。”中年女人轻轻走到门口,娴熟地指向一个路口,说:“你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往里走,里面应该还有一家餐馆开着。”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搭话。临走前,中年女人压低嗓音,神秘地说:“能早点回来一定早点回来。”中年女人指引的过道实际只能容纳一个人,过道两边是两堵围墙,高度大致与宿舍楼平齐。贴近墙面,熟悉的焦味再一次袭来,其中夹杂着潮湿的腐气。这种潮湿感不仅来自墙面,还来自脚底,仿佛行走在湿润的泥地,踩踏的同时捎带了一股冰凉。走到出口,湿气已经浸透我的身体,骨头的交合处变得松散、脆弱,皮肤却开始向外发胀。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后悔没有趁早返回。沿着相同的方向再走不久,就能看到稀疏的亮光:中年女人所说的餐馆不过是一家路边摊,摊旁只有一个青年男人坐在桌前。其余的桌子早已折叠,倚着车轮一动不动。青年男人见到我,放下手中的酒杯,笑着迎过来说:“这个点来吃饭的人不多了。”“已经打烊了?”我问。“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和我一起吃。”说着青年男人从车里掏出纸杯,兀自倒满了酒。我甩了甩手背的水珠,将浸湿的衣物铺在路边的石块上,笑着说:“那我不客气了。”“怎么这么晚过来吃饭?”青年男人给自己倒满酒。“睡不着,也不知道干点什么。”青年男人邀请我一起举杯,喝完后接着说:“你第一次来我这里吃饭吧,之前没见过你。”“我第一次来这里,太晚了就在这里住一晚。”说完我又打开一瓶酒。“挺好的,一会儿吃完记得早点回去。”“旅馆的老板也这么跟我说的。”我干笑两声。“住在这里的人都这样,过一会儿就不出门了。”青年男人的嗓音忽然低沉,逐渐消失在他呼出的冷风中。冷风吹向我湿润的皮肤,油然生出零星寒意,直到青年男人神情缓和,我才开口问:“这里之前出了什么事吗?”“其实也没什么……”

翌日清早,我被嘈杂的人声吵醒。等我完全清醒时,楼下警笛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交错响起。我穿好衣物,迅速跑到旅馆门口。此时,前台的中年女人斜靠大门,弓着身子朝外看。我走上前拍了拍中年女人,问:“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中年女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对着门外快速点了点。“发生什么事了?”我躲在大门的另一边朝外看,看到警察围在宿舍楼的大门口,其中一个警察似乎正在记录什么。

我失声喊了出来,离我最近的警察也听到了我的喊声,他支开围观的人群,一手扶起我,并把我拽到人少的位置,厉声斥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认得两件事:第一,我的咽喉有些干痒;
第二,我应该极力回避他的目光。“不要给自己惹麻烦。”说完,警察将紫外线灯照向我的各个部位,确认无事后对我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下次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我悒悒地回到旅馆。刚推开门,中年女人便气愤地骂道:“你们年轻人就是爱给自己惹麻烦,昨天要不是有人送你回来,不知道出事的人是不是你。”我点点头,跑到房间将自己的物品悉数收好。在我下楼后不久,王女士发信息问道:“快回来了吗?”我一边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行走,一边把我经历的事情如实复述了一遍。但是王女士似乎并没有对清早发生的凶杀案产生极大的兴趣,反而对我昨晚的夜行耿耿于怀。“你后面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王女士问。我只记得青年男人话说到一半我就晕倒了,醒来时躺在旅馆的床上,脑子一直重复一句话——能早点回来一定早点回来。

“为什么王女士对男友的遭遇从始至终都这么冷淡?”王思颖打断了故事的进度。

艾克斯脱口而出:“这就像现在的你,和王女士一样,并没有对凶杀案产生过多兴趣。”

艾克斯把稿件拖入邮箱,说:“如果没什么问题,我就提交了。”

收到回复已近黄昏,艾克斯点开信件,里面总共有三条内容。

第一条来自编辑W:整体而言,本文抓到了此案的重点情节。读案件时,读者第一期待的是清楚,甚至巨细靡遗地认识案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案情的来龙去脉时,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是推测因果关系非常重要的依据之一。写案件与文学创作有诸多不同之处。留给读者悬念,甚至不给解释,时间线不一致等,都是文学表现的技巧。但包括案件写作在内的非虚构作品则必须完整介绍案情,逻辑清楚地说明所有悬念,在还原事实后,分析才有参考的价值。案件与文学写作可以互为基础,但本文似乎更接近文学创作。

第二条来自主编H:我就直说了,稿件的问题主要是叙事混乱跳跃,让人很难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案件需要按照一定的逻辑或者时间线来组织。

第三条仍然来自主编H:这个文章目前来看感觉是不能用的,和我们平时发的文章差距比较大。你如果有时间而且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其他文章修改一下。

艾克斯把信件转发给王思颖,苦笑道:“一封退稿信。”

王思颖认真读完信件,说:“你要不要按照上面的要求再改一下?”

艾克斯摆摆手,顺手将信件拖进回收站,说:“其实这个案件还有一个版本,好像是宿舍楼里,警察在紫外线的聚光中发现一个员工的衣领上有淡淡的血印。”

“我看过那个员工的照片,长得像某一名光头演员,挺滑稽的。”艾克斯笑道。

按照路线图,我选了一条最快的返回路线。回到出租屋,才发觉自己的身上沾满臭气,还有昨夜留下的腐味。王女士不在家。于是我发信息问道:“在哪里?”王女士立刻回复道:“去图书馆了,晚上回来。”我松了口气,脱掉衣物,简单清洗后,吃了几颗桌上的葡萄,便昏昏睡去。醒来时,王女士已坐在床的另一边。她轻微转过头,说:“醒了?”我说:“头还有点晕,酒劲可能还没过。”王女士起身穿好外套,径直走到床角,说:“准备出发,附近新开了一家西班牙餐厅。”西班牙的辣椒酱有一种后觉的刺激感,难以形容。这种刺激感源于感官,从拥有知觉的各个器官,集中到同一个位置。我沉静地凝视着红色黏稠物,忽然融成液状,松软地摊在黑色容器里,平稳流动。“看幽红的河流填埋每一个气孔”,而一个西班牙老人沿着河岸,顺势坐在我的身后。老人向服务员询问有没有一块八分熟的牛排。听到对话,我好奇地望向身后。从服务员的小臂中,我看到贫瘠的白发缓缓降落,口中的辛辣似乎随之消退。为此,我让王女士添了一份塔可和半只烤鸡;
当服务员离去时,我再次望向西班牙老人。老人同时望向我,投以卡尔维诺式的微笑。微笑也可能属于略萨。我和地板正在颤抖,转过头,挖了一小勺辣椒酱,递入口中:除了最初的辛辣和刺激感,鲜红中,又多了一股天然的冰凉。这种冰凉可能源自老人的白发,也可能源自西班牙,但是在两种感觉之前已经到来。“怎么了?”王女士不解地问。老人似乎带我进入了一个虚拟的空间,四周寂静,非常适合瞳孔的颜色。舌尖的灼热伴随疼痛,肆无忌惮地蔓延至每一个部位,老人走到我的面前,默默接过我手心的烟。于是我看见烟丝的火光慢慢脱离了烟蒂,在眼球的黑色区域漫无目的地飘散。火光在远方不断飞散光芒,光的亮度因此显得微弱。黑色让原本的弧面变成没有方向的直线,我的身体也沿直线上升,时而倾斜,最后在小区门口降落。葡萄的腐味在口中持续到现在,我和王女士回到出租屋,把剩余的葡萄装进袋子里,出门扔掉。走到垃圾站,入口不知何时堆了六个破碎的瓷盆,摆成一个圆圈,外边的几个瓷盆比里面的间隔略窄。王女士站在外面,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跨入瓷盆中央。我站在瓷盆中心时,垃圾站的腐臭登时迷蒙我的双眼,仿佛带我重新回到老人的空间。烟尚未熄灭,老人注视着地下的瓷盆,解释道,这是狂风的前兆。与赤道对称的另一片区域,曾存在一块巨大的黑斑,据说里面藏着人类从未听过的嘶声与轰鸣。当地人每晚听着雷声渐渐平息,目睹空中被劈裂的残物,在陌生且危险的风中聚集,并与写字楼的玻璃进行短暂的碰撞。而我仿佛正在与自然物一起经历碎裂的过程。老人说,这是难以形容的野蛮形态与来自原始的自然气息。风从瓷盆的缝隙窜入,顺势掀开泥土,我看见一块巨大的黑斑,在脚底浮动;
黑斑中心有一块深红的印记,像一只沉默的眼珠,在我的视线里微微摇晃。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大概在几年前,在小说家德昂举办的图书沙龙活动上,科昂激动地对我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会把之前写过的情节在新的小说中再写一遍。而此时的情景还可以联系到卡尔维诺的《命运交叉的城堡》。想着,我不觉望向那颗深红的眼珠,发现眼珠的表面似乎有一层薄膜,薄膜表面有类似人的背影,朝着黑斑走去。一段记忆仿佛正在消失。我沉默地凝视着眼前的深红,看到薄膜裂了一个小孔,慢慢向他移动。红色吞噬了我的身体,迫使我的感官停止。睡梦中,我将看见自己变成新的黑斑,在眼珠中央,微微摇晃。“你怎么还不出来?”王女士伸手将我拉出。走到灯光下,王女士问:“回来之后你变得很奇怪,今晚有点魂不守舍。”“可能昨晚的酒劲还没有过,我现在还想不起后面发生的事。”我敷衍道,回头望向六个瓷盆。里面的几个瓷盆完好地排列在一起,但是外边的间距似乎渐渐扩大,且与里面的间距趋同。一根冰凉的手指突然横亘在我的眼前。王女士对准我的额头掸了掸,眼斜着我,说:“你进去干什么了,额头上沾了一大块黑斑。”我轻轻抚摸王女士触碰的位置,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不知道你信不信,与本初子午线对称的另一片区域,也存在一块巨大的黑斑。”这块黑斑平躺在地面上,只有夜晚才会出现。有人曾发现地面仿佛铺了一层粉末,当视线移动时,眼前就会出现有别于水泥的颜色。但他们从来没有提起过黑斑的形体,哪怕是第二天,也没有人注意到昨夜的遗迹。

王思颖和艾克斯对坐在一家新开的西班牙餐厅。

王思颖说:“我只是觉得,你的稿子写到一半,突然停笔有点可惜。”

艾克斯环视西班牙餐厅,若无其事地说:“我还没有完全想好,没准过一段时间我又开始动笔了。”

西班牙餐厅的拱门如同教堂,内部的构造也与教堂相差无几,只是色泽偏冷,看上去十分空洞,比如艾克斯只记得餐厅的墙壁和桌布一样白净,而王思颖在此基础上还能回忆起淡黄的油漆和一扇西式花窗。除此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物件。艾克斯说:“《假面骑士Kiva》的第七集里也有一家西餐厅,装饰与这家餐厅大致相同。影片里,一个留着警长标准式胡须的牙鬼族厨师,常常拖着长发,冷漠地走到客人桌前,亲自为他们递上新鲜的食物。但是他的怀里其实藏着一支吸满人血的白玫瑰,花瓣还会出现有别于玫瑰的颜色。”

艾克斯说:“花瓣的颜色与餐厅的花窗大致相仿。”

阳光穿过花窗,直射在王思颖的脸上。她的下颚顿时长出一块块细碎的花斑。“现在就像我的脸。”王思颖打趣道。

花斑同时映在餐桌中间的白葡萄酒瓶上,比牙鬼族厨师和王思颖的脸都显得鲜艳。

王思颖端过刚上桌的西班牙海鲜饭,尝了一口,说:“这家店挺安静的,只是感觉有点单调。”王思颖又舀出一勺,饭粒还裹着一层厚实的绿色酱汁:“这个酱汁的原料应该和菜豆有关,里面还有牛油果的香气。总的来说,味道不错,就是有点辣。”

艾克斯笑着,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牛排,说:“如果没有记错,牛排端上来时,《假面骑士Kiva》里的西餐厅还放着巴赫的《G大调第一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也可能刚刚结束。由于牙鬼族厨师复活同伴的欲望过于强烈,导致本应播散光亮的乐曲变得昏昏沉沉,且令人烦躁,两位食客也因此产生激烈的争吵,最后被牙鬼族厨师赶了出去。”

“不过,大提琴响起时,牙鬼族厨师曾向两位食客保证,他们能享受到从未体验过的最棒的愉悦。”艾克斯笑着说。

王思颖默不作声,并表现出倦意。

艾克斯感到有些难堪,兀自扒了几口饭后说:“我的意思是,这家店尽管单调,但可以保留我们原有的情绪。”

“而且,”艾克斯顿了顿说,“我觉得歌德对《伪君子》的评语非常适合牙鬼族厨师的承诺。”

“像他那样的开场是现存最伟大的最好的开场了。”

艾克斯说完这句话后,两人便很少交流。归返的路上,两人仅仅在艾克斯被绊倒时搭了一次话。那时,艾克斯率先走入小区门口,拐弯时脚尖突然顶到坚硬的弧面。艾克斯看见脚底的物件向左移动了一段距离,微光中露出瓷盆的边角和一道深深的裂缝。王思颖见状,问道:“怎么了?”

艾克斯骂道:“不知道谁在这里堆了几个破花盆。”

临睡前,王女士问:“明天晚上,德昂准备在察院场的一家小书店里举办小说沙龙活动,你准备去吗?”我说:“明天下午我先去一趟图书馆,然后在书店门口与你会合。”醒来时,天色和睡前没有过多区别。王女士推开房门,看见躺在床上的我,惊讶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感觉鼻腔和大脑骤然紧缩,然后被一股酸麻的疼痛感掀开。没想到睡了这么久,我起身穿好衣物,接过王女士的水,一饮而尽。快迟到了,路上随便买点东西吃吧,王女士拉着我离开了出租屋。27 路公交车比118 路提前抵达站台,上车后,王女士假意问道:“环绕城市的计划准备得怎么样了?”说实话,现在有点害怕。“我今天本打算去图书馆重新规划路线图。”我干笑道。公交车开了半小时左右,我和王女士下车后,顺利换乘至204 路公交车。我的大脑还未清醒,眼前有关轮廓的人或物件,都披上了一层斑斓的晕影。只有公交车外的闪电能与我的视觉相匹配。这道闪电能让天空呈现出另一种颜色,第一次是蓝色,现在是紫色。紧接着响起一阵雷声,将三根叉开的银线向远方的小山插去。“下雨了。”我说。我听到的雷声不同于人类常常形容的破裂感:又一阵雷声响起,三根叉开的银线在此插入山顶,同时出现几条不规则的裂痕。雨从小山流下,我从闪电的光亮中仿佛看见水浪从小山的裂痕突然涌入,然后慢慢铺平,汇入山底的湖泊。其实没有水浪,但是透明玻璃外,依稀看到白色浪花向斜下方涌动。除此之外,天空布满迷雾似的水网,网洞里似乎预示狂风和下一种颜色的到来。果然,一阵雷声,天空又呈现出短暂的蓝色。王女士捂住双耳,说:“我特别讨厌这种声音。”我搂住她,抬头凝望前方逐渐清晰的站台,说“准备下车了”。当我和王女士赶到活动地点时,雷声渐止,屋子里回响德昂激烈的语气。我狼狈地推开门,看见德昂正站在主位,半蹲着身子,并摆弄挥手的姿势。德昂指了指对面的空座位,示意入座后,接着中断的话题继续说:“小说家曾对所有渴望书写的青年下了一道咒语——作家早死。”说完立即收回方才的激情,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闭。我对王女士悄声说道:“德昂在任何场合都以这句话作为结尾,骇人的短语和繁杂的修饰词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喝酒的时候自然会换一套说话方式。”我补充道。但我没想到,德昂竟然拒绝了喝酒的请求。活动结束后,我们在熟悉的餐馆再次碰面。德昂从背包里拿出事先准备的野格牌利口酒,说:“这瓶酒度数比较高,喝的时候最好兑一点汽水。”我按照德昂的方法分别在三个杯子里倒了半杯酒,随后又添了半杯汽水。搅拌后,杯面犹如墨汁的液体中,浮起几颗细小的气泡。德昂举起我调制的酒,放在一边,说:“我今晚不喝酒了。”“怎么了?”王女士问。“喝完你就知道了。”德昂神秘地笑了笑。利口酒的气味仿佛将我放置在刚刚涂完油漆的封闭房间:那时,大脑中的所有思绪开始模仿直线排列。气泡在酒杯晃动之时,按照顺序穿插在直线之中;
而先前累积的修饰与隐喻,沿着竖立的发线飞行。这种感觉让我回想起那个夜晚,耳边仿佛接续青年男人未说完的话,但仍旧听不清楚。昏沉中,我听见德昂说:“与其用酒精制造的虚假的乐观去麻痹不堪的现实,不如在悲剧中寻找原始欲望所创造的永生快乐。再试试这个。”利口酒独自上升到杯口,掩盖了餐厅的灯光,宛如太阳落在一条污秽的河流。德昂稍微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倒入一点汽水,然后递给我……剩下的事是王女士转述给我的。

(喝完酒,我执意前往图书馆。那时天色未晚,图书馆的第四层能看到人影穿梭。王女士找到一片干燥的区域,陪我坐在图书馆外,防止我擅自闯进去。一只小橘猫,从草丛悄悄潜到空酒瓶中,在这之后,我听到一声惊呼,从我的体内发散到空气之中。听到惊呼之前,突如其来的疼痛感,通过一块隐秘的区域汇聚到我的手指;
感到疼痛之前,小橘猫经过我时,毫无征兆地抱住我的手背,咬了一口;
在撕咬之前,静立的小橘猫突然撑开身体,朝图书馆的大门走去。我坐在图书馆门口的阶梯,默默看着小橘猫离去。在小橘猫行走的过程中,一些晶莹的碎屑从它的后腿撒落,并注入了新鲜的血迹。但每当我问起具体原因时,王女士总是绕过这个话题,不愿诉说。)

第二天清早,王女士告诉我,图书馆门口的小橘猫去世,并命令我立刻赶往图书馆。我到达图书馆的时候,王女士已站在门口,捧着一束白花。她的身前摆满了颜色各异的花束,在我的视线一闪而过。天空似乎比我到达前更加暗淡,时间也仿佛在王女士的白花中停滞。角落吹来了一阵风,白花在风中微微摇晃。远处,我看见白花的花瓣迅速张开,猛然想到某个遥远的夜晚,我和王女士坐在西班牙餐厅,静听巴赫的《G 大调第一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但仍旧惴惴不安。现在这种感觉就在心脏翻涌。王女士将手中的白花轻轻放下,并压在中间。随后转过身,默默走进图书馆,似乎没有发觉我的存在。我上前拾起白花,握在手中,看着王女士的背影在透明的电梯里慢慢上升。

“为了写小橘猫,我下了很大的决心。”艾克斯打开稿件,把小橘猫的情节反复看了几遍,“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接受小橘猫的结局。”

“有人曾告诉我一个关于图书馆和猫的秘密。”艾克斯说,却不知在对谁说,“他说图书馆建成后不久,第四层的阳台上经常出现流浪猫的脚印,但是没有人见过它们。四个图书馆管理员纷纷猜测,最后达成共识——流浪猫只有趁读者离开时,才偷偷跑出。为了验证这个想法,图书馆管理员下班后,暗暗躲在楼下,等待流浪猫出现。那天下着小雨,雨水不仅迷蒙了图书馆管理员的双眼,还掩盖了猫粮的气味。正当图书馆管理员准备提前收手时,图书馆的第四层,猫群的身影从高台纷纷向下跳跃。”

王思颖打断道:“猫群的身影让我想起《海边的卡夫卡》里的坠落物,貌似与某种星体有关。”

“当时我也想到了村上春树。”艾克斯看了王思颖一眼,接着说,“现场有很多人记录了这一奇事。但是第二天,画面只有一道虚影。图书馆管理员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仅在图书馆闭馆前,悄悄在流浪猫的脚印处放置一些猫粮。现在,每过一个夜晚,图书馆第四层的阳台依旧存在流浪猫的脚印,永远都不会有终结的日子。”

王思颖满意地笑了笑,说:“除了这件事,我还想问问,那天你喝醉后,想起青年男人到底对你说了什么吗?”

艾克斯认真想了想说:“其实两次的情况没有什么区别,我能看到他张嘴的动作,也能听到他的声音,但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可以找个机会专门拜访他,兴许真的存在一个青年男人,守着自己的摊位等你。”王思颖讪笑道,“比如明天晚上,德昂的确准备在察院场的一家小书店里举办小说沙龙活动,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预兆?”

“我不知道。”艾克斯苦笑道,“我向你坦白,我之所以不敢施行环绕城市的计划,就是害怕遇见稿件中的场景。”

今晚有死亡预感。

会飞的燕子 《古寨》

王女士从图书馆走出时,我仍然站在图书馆门口,凝视那一束枯萎的白花。王女士出来时还抱着一摞书,最底下的是雅克·拉康的选集,最上面的是保罗 · 策兰的《死亡赋格》,黄灿然的译本。我上前抱过王女士的书,窘迫地说:“怎么突然想起看拉康了。”王女士从我的怀里抽出拉康的选集,随意翻找页码,说:“我也不知道,内心莫名产生一种探求死亡的驱动。我在阅览室看到这一章,就把这本书带了出来。”王女士翻到某个章节,手指标到所需的文字处,说:“拉康认为死本能是非生理性的,因为动物没有死亡本能,而只有条件反射。”我感到身后陡然生出一股凉意,强笑着合上王女士的书。其实这是冲动的产物。冲动源于小橘猫的尸体,或是被皮毛遮蔽的疤痕,既而转移到于未来成型的物体或是无法成型的情绪之中。策兰呢?我小心拿起《死亡赋格》,递给王女士。王女士娴熟地翻到《死亡赋格》的注解部分,重新还给我,说:“正如保罗 · 策兰本人所说,这首诗确实不能当作一套生动的意象、巧妙的形式设计或富有创造性的文字游戏,不能以‘为艺术而艺术’的方式来读,因为它与现实是不可分割的。它是要被感受的,而不是要被赞叹的。”我默不作声,翻回《死亡赋格》,眼见一个大鼻子男人在废弃的酒馆里,正在弹奏大提琴。大提琴的音色苍凉、浑厚,如同人类单纯地呼吸时,伴随天然产生与消退的过程。大鼻子男人紧握琴颈,弹出的音色类似迷幻布鲁斯一般哀怨。“让形式隐藏在情绪之中,却未曾与世界脱轨。”我对王女士说。回家的路上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事,好几天皆如此。但是今晚有死亡预感。如果王女士此刻抬头望向我眼睛里的天空,或许这个预感就会在我们的视线中挥散。“今天我们晚点回去。”我说。公交车到达家附近后,往前开了几站。我和王女士在李公堤南站台下车,返程时到小酒馆捎了几瓶酒。“现在回去吗?”王女士问。公交车到达家附近,又往前开了几站,我和王女士在陌生的站台下了车。一条死水河隔开两栋老居民楼,中间仅有一家小超市。我和王女士买了一点充饥的食物,坐在河边的椅子上,开了瓶酒。“虽然与现实不可分割,但是艺术创作者本身也是一件艺术品。”我说。王女士从书堆里抽出《死亡赋格》,翻开了那一首诗。我看着王女士欲言又止的神色,又生出一股凉意,还带着水流的湿润和死水河的臭气。回去吧,我把空酒瓶放在椅子上,先一步走出。王女士跟在身后,仍然没有说出想说的话。今晚的死亡预感在小区门口一瞬间消失不见。这时我才发觉,王女士也有死亡预感。进入小区,王女士轻松地挽住我,莫名地说:“我现在心里轻松多了。”趋近出租屋大门口,周围的房屋轰然下沉,灰尘漫天飘曳,始终没有落下。每一个,我和王女士视觉范围内的每一个门口,里面都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他们穿着长至膝盖的短袖束腰外衣,其长边向上折叠,明显大于着装者的高度。只是他们还戴着斗篷式的帽子,正脸如天色一般,无法辨认。一个虚弱的女声仿佛从遥远的天空徐徐垂落,紧接着所有着装者都整齐地从门口走出,排成两列,将我和王女士夹在中间。“他们在说什么?”王女士问。又一个低沉的男音在人群中低吟,其声逐渐靠近我和王女士。着装者离我们大约一米左右时,忽然变换阵型,将我和王女士围住。他们双手朝天,头微微向上倾斜。我在微弱的灯光下只能看清前方一个男人的胡须和下眼白,下意识抓紧王女士的胳膊。男人没有理我,跟着同行的着装者齐声高呼:“哆地夜哆——”说完毫无征兆地摘下帽子,转身回到原来的门口。等王女士确认着装者消失之后,我和她跑到出租屋,立刻缩在床上。“刚才发生了什么?”王女士调整好呼吸说。“不要多想。”我安慰道。王女士微微笑了笑。“兴许我们今晚遇见的这批人,就在模仿某个学派的神秘仪式。”我补充道。窗外的扬尘还未散去,疲惫时,我和王女士竟忘记今晚的夜空还有一轮稠浊的月亮。月亮消解了我的醉意和王女士的恐惧,仿佛一阵清风将我们轻轻托起。王女士睡后,月光平铺在她的脸上,顿时布满一块块细碎的阴影。阴影在王女士没有知觉的时候生长出青草与野树、星点与云痕。我对着月亮探出头,在自然的狂欢中捕捉宇宙之外的生命;
我对着月亮伸出手,王女士的脸上便绽开了一朵花。

今晚没有雷电,但是天色比以往透亮。德昂的小说沙龙活动结束后,艾克斯和王思颖没有逗留,径直走向公交站。在站台上车的人很多,大多刚参加完德昂的小说沙龙活动。公交车上,艾克斯拉着王思颖,特意坐到最后一排,偷笑道:“活动结束后,德昂私下让几个青年写作者回去时多关注公交车上的每一个人,原话是猜一猜每个人的身份,以及他们此时的想法。”

王思颖瘫在座位上,眼见前面的乘客纷纷低着头,在黑暗的铁皮壳内肆意摇晃。她接过话头,说:“这个时代已经无法侵入陌生人的思维了。”

“不过我没想到,德昂这次换了一个结束语。”艾克斯说,“说的好像是与其用酒精制造的虚假的乐观去麻痹不堪的现实,不如在悲剧中寻找原始欲望所创造的永生快乐。”

艾克斯说:“比之前的结束语稍微好一点,有点像尼采。”

王思颖戏谑道:“不知道他这句话还要用多久。”

进入小区,垃圾站前面的六个瓷盆已被清理,几辆汽车停在它们的位置上。艾克斯笑着说:“我现在感觉非常轻松。”走过拐角,眼前的出租屋门口尽管没有服饰怪诞的着衣者,但凭空出现了一座移动木屋,看起来应该刚拼成。艾克斯忍不住朝里面瞥了一眼,眼见木屋有一面墙是镂空的,从中可以看到里面的三张空桌子。其中靠墙灯还亮着,人们堆在灯光之下,互相说着那些难以听懂且难以解释的语言。木门的门口正对着出楼房的大门口,一个青年男人站在中间,目光向艾克斯和王思颖转移。

“小心点。”艾克斯下意识抓紧王思颖的胳膊。灯光为两个入口连接了一条光廊,光廊处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白灰。

“这是刚烧完的,还有烟味。”艾克斯说。除了烟味,小山的山脚下还有一圈焦黑的边,只是不够明显。艾克斯和王思颖停在白灰前,有意看向青年男人。

青年男人问:“怎么了?”

艾克斯强装镇定,反问:“我们可以进去吗?”

“没事的,进去吧。”进入大门口需要经过一条漆黑的短路,但是这一次,眼前飘浮着幽暗的火光——楼道里,每一个台阶的扶梯处都摆着一支白蜡烛,矮矮的,宛如月光。

艾克斯转身望向深不见底的出口,那里又传来青年男人诱惑般的提示:“没事的,进去吧。”

“走吧。”两人懊恼地跑到出租屋,立刻缩在床上。

王思颖镇定地说:“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出殡仪式,无意冒犯,但实在吓人。”

“我想把这件事穿插在某个情节内,不过我暂时没有查到类似的现象。”艾克斯说,“幸亏家属还在楼下。”

这样的情境持续到第三天傍晚,楼下的木屋只剩几根木棍。小区里顿时空荡荡的,地上到处都是塑料和废屑。艾克斯回到出租屋,王思颖也已熟睡。清洗后,艾克斯安静地平躺在侧边,等待头顶的唢呐准时吹响。

唢呐又吹了一整夜。艾克斯对着月亮伸出手,手心轻拂浮游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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