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不许变

童孟遥

南昌某社区

3月中旬

李 隼 党员，40岁，社区志愿者临时组长

孙方晨 学生，20岁，社区志愿者

张如月 李隼妻，36岁

李想想 李隼女儿，8岁

社区志愿者、群众若干

手机嗡嗡振响。睡梦中的李隼迅捷翻身，一手掀开被角，另一只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关掉闹钟，手机屏幕上显示“05:20”。转头悄悄看了看床上的妻子张如月，小心翼翼地挪下床，拿起床头柜上的衣物，轻手轻脚地穿戴好。再次按亮手机，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向洗手间走去，关上门匆匆洗漱。

忽然，卫生间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睡眼朦胧的李想想揉搓着双眼，语气有点发蒙：“爸爸，你怎么还没睡觉呢？”

李隼一嘴的牙膏沫子，摸摸李想想的头，含糊着：“乖，爸爸一会儿有事要出去，你在家听妈妈的话，按时上网课，别偷懒，知道吗？”

李想想点点头：“嗯嗯，你放心吧爸爸，我长大啦，会好好听话！好好学习！”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信，咱们拉勾！”

“那好，你保证好好学习，爸爸保证好好工作。咱们一言为定，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只手的小拇指紧紧勾在了一起。

李隼满脸慈爱地揉了揉宝贝女儿的乱发：“好了，咱俩的约定就这么定好了，绝不变！快去睡吧，别冻感冒了！”李想想低着头蹭了蹭脚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张如月略带几分睡意的沙哑声音：“好了么，一百年不许变的宝贝老爸和宝贝？不要在洗手间里磨蹭了，快出来吃早点了。”

李想想调皮地吐吐舌：“糟了，我们的约定被妈妈听见了！”转头又对着厨房应声道：“来了，亲爱的妈妈！”

李隼闻言一笑，抓起毛巾，用冷水打湿，胡噜胡噜简单抹了一把脸。

李隼从洗手间出来，眼神带了一半歉疚一半温柔，接过张如月递上的热毛巾，擦了擦手：“想着不吵醒你的，没想到……”张如月打断他，指了指燃气灶：“别啰嗦了，快把热好的粥端下来。”

“嗯。”李隼麻利地从灶台上端起一锅热腾腾的青菜瘦肉粥放在餐桌上。张如月从橱柜里拿过两只碗，一双筷子，盛好了一碗粥，和着筷子一起递给李隼，转身又从蒸笼屉里拿出两个冒着热气的馒头放在另一只空碗里。但嘴上依旧在嗔怪：“我要不起来啊，你肯定是空着肚子就要出门，幸好这粥昨晚就熬上了。你呀，一点也不注意，午饭还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呢，身子哪里扛得住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还当你是大小伙子呢？”

李隼也不搭言，憨憨一笑，接过粥，心急地呲溜吸了一大口，不想被狠狠烫着了，呛得连连咳嗽不止，眼泪都快出来了。

张如月心疼地连声埋怨：“你慢点慢点，这核酸检测点不是7点才开始吗？你那么着急干什么？”

李想想赶紧跑上前，用小拳头不紧不慢地帮爸爸锤着后背。李隼咳得通红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疫情来势汹汹，这不是疫情防控指挥部规定的从早上7点到下午4点做核酸嘛，但有些居民早上得上班，下午又赶不回来，他们只能赶早做。我这个志愿者小组长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做不了啥重要事，只能早点到检测点帮着做一些体力活，搭搭帐篷、摆摆桌子、牵牵围栏、放放设备啥的，方便检测的医护同志能够尽早投入到咽拭子采集工作中去，也间接方便那些上班的居民嘛。”

李想想瞪着大眼睛仔细听着，半懂半不懂，却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爸爸你可真棒！为人民服务！”

李隼笑笑：“你从哪儿学来的‘为人民服务’这句话？”

李想想骄傲地：“是妈妈教我的！”

李隼看了眼张如月，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然后又不约而同一齐望向李想想。

“哦，那妈妈是怎么教你的？”

“妈妈说爸爸是党员，遇事就应该冲在前面，不怕苦，不怕累，就像一颗参天大树一样，为大家遮风挡雨！”

张如月故意逗她：“那爸爸为别人遮风挡雨去了，剩下我们怎么办呢？”

李想想的大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嗯，那，那，那我就和妈妈自己撑伞，而且，而且还要做爸爸的雨伞，不让爸爸淋着雨！”

李隼只觉眼睛一涩，赶紧低头喝粥。李想想趴着桌子，一眼不眨地看着爸爸喝粥，眼皮开始不听话地上下打架。李隼用眼神示意张如月，张如月点点头，轻轻搂起李想想的胳膊，将小小的脑袋靠着自己胸口，想把她抱回卧室。

还没起身发力呢，李想想一惊，瞬间恢复清醒，推开张如月的手：“妈妈，我不困，我要等爸爸出门后再去睡。”说完猛地摇摇脑袋，揉揉眼睛，继续盯着李隼。

李隼果断加快喝粥的进度，临了又塞了一大口馒头。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至门口换鞋，然后在外套上又手脚麻利地套上了一层防护服，戴好口罩后，李隼转身欲挥手道别。

小小的李想想站在餐桌边也不走近，靠在张如月身后，脚步想上前却又忍住了，慢慢挥手：“爸爸，注意安全，我们等你回来！”

李隼心中一时酸涩无言，猛地挥挥手：“好，拜拜！”

突然，李想想拔高了声音跑近门口又喊了一声：“爸爸！”李隼转身，只见小姑娘竖起小拇指做拉勾状：“安全回来，拉勾，一百年不许变！”李隼高高举起小拇指，再次转身，义无反顾走入了蒙蒙晨光中。

李隼疾步行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两旁的商铺都关着门，不少商铺的大门上贴着显眼的告示：疫情期间，暂停营业。空气中浮现着若隐若现的水汽，天色都显得分外黯淡了。

不远处街口的核酸检测点处似乎已经有人影在动，鲜红的党旗在寒风中高高飘扬。

李隼不由地再次加快了脚步。到达检测点后，和社区负责同志匆匆打过招呼，李隼迅速投入工作中。工人师傅们正拿着工具蹲着身子，在忙碌地固定着检测棚的柱子脚。

李隼牵起防护绳，顺着已经安装好的检测棚同一边的柱子腰部拉起一道长长的单独的隔离道来，为的是前来做核酸检测的居民们好顺着防护绳自觉排队。另一位社区工作人员则在另一边也依法炮制，将防护绳牢牢绑定在大棚柱子上。

大棚尽头，几位志愿者和社区工作者在麻利地摆放检测点位要用的桌椅。人手有限，但琐碎的活不少，眼看着天光将亮，一时间显得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蓦然，一旁响起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请问你们是社区的吗？在布置核酸检测点位吗？需要帮忙吗？”李隼抬头一看，是一位学生模样、背着双肩包的男孩子。口罩掩映下的眼睛炯炯有神。

李隼不自觉点点头。男孩子笑笑，将双肩包放置在地上：“需要我做什么？”李隼指指地上的一米线痕迹：“那就帮我们黏贴一米线吧！”

男孩子兴奋地点点头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瞧我的！”不一会儿，他就蹲下身子埋着头，按照地上已有的标记开始贴上一米线。退一米，贴一米，年轻人的热情仿佛一股令人振奋的暖流，让大家手头的动作也更加快捷和顺利起来。

支援检测的专业医护人员也都身着防护服、带着检测采样设备抵达了核酸采样区。信息采集处的采集员们也都陆续到位。所有人严阵以待，各司其职，准备正式迎接一天的检测工作。

骤然风起，党旗猎猎，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回头仰望着党旗。那一刻，党旗在晨曦中愈发耀眼夺目。

天色渐明，已经有早出门的行人隐约朝防疫检测点位走来。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和习惯早起的老人们纷纷拥上前来，在工作人员的指示下秩序井然地排队，不多一会儿，队伍便排成了一条长龙。

李隼稍微歇歇神，忽然队伍里传来一阵骚动。腿长的男孩眼疾手快，已经快步走到了动乱的源头处。原来是一位大爷，觉得他原本是走在一个女孩子的前边的，可是临了到了要排队的时候，女孩子紧走几步，一下排到了他的前面。他拉扯着女孩子不放手，说是人家插了他的队。

男孩子有些不知所措，但嘴上依旧劝说：“大爷，您别这样，您先放手！人家是女孩子，您这样拉拉扯扯不太好……”

老头子一下子火冒起来：“你什么意思，你说我占便宜咯？明明是她抢了我的位置，你怎么还帮她倒打一耙呢？”

被拉着衣袖的女孩子也不示弱：“大爷，您要讲道理，这排队位置本来就是先来后到，我先到了自然就排在您前头。”

老头不服气：“可刚刚明明我是走在你前头的，怎么到了反而你排到我前头去了，这不是插队是什么？”

女孩哭笑不得：“说明我步子大，走得比你快啊，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走到前面去的？”

“你这，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

“大爷，我是实话实说，怎么就强词夺理啦？您别仗着年纪大就随便给人扣帽子……”

男孩子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李隼快走几步，赶紧上前安抚：“大爷、大爷，您消消气，别和年轻人置气。我们这儿采集咽拭子很快的，不到10分钟就能轮到您，您呀现在要赶紧平复心情，千万别影响采集样本啊。”一转头又笑着说女孩子：“姑娘你也别和老爷子闹脾气，知道你肯定是赶早要去单位上班，只能争分夺秒做核酸，老爷子要知道你这情况，还能和你争吗？”女孩子脸一红，低着头不吱声，默默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了老头后方。老头见状顿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谦让着：“姑娘，你工作忙，你先、你先，咳，是我老头子糊涂了，大早上的，咱不能耽误年轻人工作！”

李隼笑着：“两位都别急，只要咱们保持好排队秩序，核酸做起来可快着呢，谁也不耽误！”周围排队的居民也都笑着应和：“不着急，不着急！”

男孩子一脸崇拜地看着李隼，默默朝李隼竖起了双手大拇指。李隼也回敬了一个大拇指，为彼此打气。

“呃，你叫……”

“我叫孙方晨，今年大三，在做社会实践，您叫我小孙就行！”

“小孙你好，我是……”

“您叫李隼！是组长！”

李隼好奇：“你怎么知道？”

孙方晨指指李隼的防护服，上面用碳素笔写着“李隼，组长”。

李隼摇摇头，郑重地说：“不，我是志愿者！”

孙方晨愣了愣，又笑一笑，没说话。

李隼试探性地：“那，小孙，你还能继续支援吗？”

“当然！”孙方晨一扬脖子，稍带几分稚气的眼神熠熠生辉。

“好！”李隼拿起凳子上一件志愿者的红色马甲递给孙方晨：“那我作为志愿者临时小组长，就诚挚邀请你成为我们社区志愿者一员了。喏，先穿上。小孙，你的任务很简单，暂时就先负责在等候区以外维持队伍秩序，我去信息采集区和采样区维持秩序，咱们两头配合。记住，遇事先安抚，别慌，别急躁！”

“嗯！”孙方晨重重点了点头。话刚落音，凉风又起，党旗呼啦作响。匆匆摆手，李隼一路小跑着去扶起被风吹倒的凳子和吹跑的消毒水。

孙方晨目送着他的身影，心中恍然：“原来这就是志愿者，随时眼里有事儿、手里有活儿的志愿者……”

李隼在信息采集区和采样区之间来回穿梭，像一只辛劳的蜜蜂般，帮助信息采集人员维持现场秩序。扩音器里也再三重复提醒着：“请扫好码后不要随意走动位置！不要随意走动位置！”但时不时总有心急的检测人员在扫好核酸检测码后，一看另外一条通道上有空位，就着急忙慌地想跨过防护绳去补位。

这不，一位中年妇女牵着一个女孩子正想跨绳越位，李隼正眼盯四路耳听八方呢，立马上前制止：“大姐，你不能越位到这边来！”

大姐不服气，指着前方不远处的队伍空位说：“凭什么不能，这不有空位嘛，这边做得快，那我就来这边做咯。”

李隼心中叹口气，再次不厌其烦地向大姐解释着加塞行为的危害性：“大姐您知道吗，我们采取的是10人一管的混检，您刚刚已经在采集区登记了您的信息，但是如果您换到这一边来，那么就等于打乱了两边的顺序，这样会使得之前的信息采集变得毫无用处，您个人的采样也就失去了意义。因为这20个人的样本产生了混淆，一旦出现了阳性样本，那就无法精准匹配，没办法第一时间确定人员范围。这样的结果对您、对大家都不好。”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您再看看，孩子这么小，什么行为都会向父母学习的，因为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您肯定也不想以后孩子被人指指点点，说她没跟父母学好吧。”

大姐身后的居民也帮着相劝：“对呀，哪就急在这一时，别给检测的同志们添麻烦，他们一大早就赶过来，多辛苦呀，互相理解理解！”“对呀，要是真出了错，功夫全白费了！那你就是一个人耽误一个社区了，罪过多大呀！”“都排到这个位置了，不着急啊”……小女孩也摇摇大姐的手：“妈妈，叔叔说得对，我们退回去吧，马上就到我们了！不着急！”大姐讪讪地退回原队伍中。

大姐的危机算是解除了。但总有那么几个不安分者，瞅着空想加塞。李隼无法，只得时刻严防死守。

一次次的规劝，一次次的阻拦，一次次的解释。

……

李隼感觉早上喝的粥水在体内急速流失，渐渐口干舌燥起来。看看埋头苦干的同事们，李隼暗自嗤笑自己一声：这就认怂了？甩甩有些发蒙的头，左右抻抻僵硬的脖子，低头无意间瞥见了自己右手的小拇指，李隼深吸了一口气，笑了。

[一长串场景镜头。

中午时分，人流明显又拥挤起来。李隼一眼发现了采样区域的医疗废弃物堆积如小山。负责消杀的工作人员背着十几斤的消毒器械，经过一上午的工作后，明显感觉体力不支，努力直了直身子，撑了撑腰。

李隼招呼另一位志愿者接替自己的位置后小步快跑上前，小声和工作人员交流后，不由分说就一把将消杀器械背在背上，负责起采样区域消杀工作，细心地每做完一个采样就及时进行一次消杀。

孙方晨在等候区外耐心地维持着队伍的秩序，时不时帮助老人及时查找微信里的“昌通码”以及“核酸检测码”。

居民们有条不紊地随着队伍的行进而不断前进，一个个慢慢地走近信息采集区、核酸采样区。不谙世事的娃娃们趴在父母肩头，眨巴着眼睛，从小巧的口罩上方新鲜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只用十分钟便快速吃完午饭的李隼趁着人流稍微稀少时，疲惫地瘫坐在路边的店铺门口处，嘴里喃喃道：“我眯一会儿，有人来了叫一下我！千万记得！”

其他的志愿者和社区工作人员也都三三两两就地靠着小憩片刻。

远远地，依旧坚守在核酸采样消杀区的李隼却敏感地透过护目镜发现队伍里多了两个熟悉的女性身影：一高一矮，一大一小。

李想想牵着张如月的手，规规矩矩排着队，眼神却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张如月微低了身子，小声说着什么。

母女俩离李隼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做好采样的居民鱼贯而出，出口处的李隼再不及细看，低下头，继续对地面和废弃物进行严格消杀。

直到一双小脚出现在眼前：小小的鞋子上有两个粉红色的、可爱的蝴蝶结。

李隼抬头，只见李想想带着一种不确定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大白”，眉头微锁，嘴角似笑非笑，看口型是想喊“爸爸”。张如月紧接着也出来了，看见了这一幕，心中了然：“想想，仔细看看‘大白’身上写的什么？”

李想想认真认了认逐渐模糊的字迹：“李……李……s……un……隼！爸爸！真的是爸爸！”说罢蹦了几步，作势就要拥抱李隼。

李隼心中一惊，赶紧闪开。

李想想委屈至极：“爸爸……”倔强的胳膊依旧没有放下，向着李隼大大张开。

李隼摇摇头，表示拒绝。李想想眼圈立马红了，但是胳膊还是固执地没有放下。

张如月急忙拉起李想想的手：“乖乖，爸爸正在给病毒消杀，防护服上很可能覆盖了大量病毒，所以现在不可以抱爸爸哦。”

李想想昂起脸撅着小嘴：“真的吗？那爸爸会有危险吗？”

李隼退后一步隔开距离，重重点头：“乖，真的，先和妈妈回去，爸爸工作结束后消完毒就回家了，不会有危险的。放心吧！”

李想想偏着小脑瓜想了想，点点头，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转过头，冲着李隼高高竖起小拇指：“爸爸，说好了，我好好学习，你好好工作，拉勾！”

李隼也艰难竖起戴着手套的左手小拇指：“一百年不许变！”

下一位做好采样检测的居民已经出来了，李隼崩直身体，握紧喷雾消杀设备的手臂杆，笑容坚定，像是在对李想想说，也是在对自己说：“说好的，绝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