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斑纹(三题)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2-11-05 点击:

■ 简福海(中国北京)

浅浅的海水,照见了他单薄的倒影,也照见了疼痛。

孤灯下,关涉林纾的史料层层铺开,衍连的是无法一眼洞穿的历史,然而,那沉甸甸的译著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们:在时间的卷宗里,他活成了一册珍贵的孤本……

目光投向1852年的11月,林纾在这南方的初冬出生了。天放湛蓝,山见苍翠,东南形胜之地,终年不见萧枯。林纾嘹亮的啼哭扫过柔软起伏的乌山支脉之后,被山色浸染得青葱一片,听上去总那么生机勃勃。于是,父亲为他取名“群玉”——好一个绿意森森的名字。

从物质生活来看,林纾的童年除了这美好的开篇,剩下的便是筋疲力尽的未来。就像这漫山草木的深绿淡翠,承受不住暮色一沉,便陷入混沌晦暗之中。

林纾的父亲林国铨是盐商,在林纾5岁那年,发生船舶触礁事件。顷刻间倾家荡产,举家只好从当时的玉尺山退迁至横山。从此山到彼山的距离,不过两三公里,却划出了一条回不去的轨迹。轨迹的开端,就是那样一个照常睁眼醒来的清晨;
轨迹的结束,便是荣华富贵变成了明日黄花。

即便再心酸,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唯一的办法,便是收起眼泪。长年与食盐打交道的林国铨深深懂得:既要在菜里放盐巴,也要在肩上扛责任。于是,暗誓东山再起的他抛家别子,跨过一湾海峡,来到举目无亲的台湾淡水,开启全新的逐梦之旅。

父亲转身,走远,变小,直至消失,林纾都不曾掉落一滴泪,他并非不伤心,而是坚信父亲很快能归来,赚取足够钱财供他上学。

然而,人落魄的时候,总感觉世态炎凉多于温暖,何况新的行当要打开局面,更需阳光的照耀。刚到台湾那阵子,上苍没有眷顾这个潦倒的商人,林家的日子只能靠林纾祖母和母亲做针线活支撑。幸好,林纾聪明上进,给凄清的陋屋晕染了几许暖色。

尽管家徒四壁,对于林纾的成长成才,家人没有丝毫马虎,毕竟涉及家族、事关功名。林纾的外婆深受丈夫影响,血管里翻卷着重振家威的涛音,促使她在林纾的启蒙教育上不惜血本——不仅为林纾聘请了私塾老师,还把殷殷冀盼渗入日常生活。她时常把5岁的林纾领到丈夫书房静坐,让他触摸四壁书籍,没说破的想法是:在潜移默化中,让林纾早日浸润书香墨韵。

林容生 画

除了文化上的教导,目光深远的外婆还注重林纾心性的塑造。有一次,她看到林纾垂涎邻居家的荔枝,便典当自己珍爱的衣服,购回一大篮子,她边帮外孙剥荔枝,边循循善诱:“孺子不患无美食,而患无大志。”

在匮乏的物质生活中,这真是不一般的荔枝,它已成为育人的道具。语重心长的几句话,犹如白盐入水,不知不觉让人深尝其味,以至于多年之后,短短几个字仍然是“重章复奏”,铜锤似的,时时敲打着林纾。

与外婆的苦心孤诣不同,林纾祖母表现出一贯的恬淡知足,她对后辈的期望也仅仅停留在平安健康的层面。偶尔,操劳的祖母会在丝瓜藤下,摇着蒲扇,哼着民歌童谣,有一搭没一搭地对林纾交谈开导,她低缓平和的语调就像催眠曲,足以让孙子的梦想瞌睡……

然而,生活永远是一本法力无边的宝书。无钱入私塾、无米下锅、无力挽救难产婶婶性命、无法拉住父亲远行脚步的种种慌乱无奈,以及逼仄的居所、破旧的衣服、家人不眠不休的操劳……林纾一一目睹、经历。在深宵的叹息和眼泪之后,这些经历落在林纾思想的河床,荡起了早慧的波纹。11岁的林纾,曾在墙壁上画过一具黑漆漆的棺材,旁注“读书则生,不则入棺”。

当磨难被踩在地上,就会变成垫脚石,抬升着他的高度,促使他将心气自拔于狭隘的天地,将激情播洒在每一寸光阴。此时的他,是向命运怒吼的屠龙少年。

然而,对着这样一个执着上进的孩童,叔叔林国宾却不看好,他曾当众挫磨林纾,直白得不留情面,严肃得无法回驳:

儿虽善读,顾燥烈不能容人,吾知汝不胜官也。

冰一般冷硬,铁一般尖锐。

不过,有些冷水是基于厚爱和了解才浇下的。烧红的烙铁,需冷水淬火,吱吱几声,白烟散去,抵达新的硬度。显然叔叔是深爱侄儿的,只不过这桶冷水够猛,让年幼的林纾懊恼了好一阵,幸好不曾浇灭他内心燃烧的火焰,当然,也未能改善他的火爆脾气。毕竟,脾气就像冻疮,一年年紧贴身上。

转眼,春风又绿江南岸。暖日迟迟,芳草萋萋,16岁的少年与梦想同在,一切都是青春的美好面目。然而,意料不到的是,正当林纾为找到了求学方向而踌躇满志时,命运的灰土再次沾染那胜雪的白衣。

父亲的信函隔海而来,硬生生打乱了他的步伐,先前的兴致如泡沫般消散。他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背起行囊,一步一回头,怏怏然登上摇摇晃晃的小船,前往台湾淡水担当父亲生意上的帮手。

南方港城,时常下雨。天空的哭泣,是他深邃的孤寂。彼时的林纾,如同一头困兽,陷在命运的荒野中,无法抽身逃脱。

重复着收货、卖货、记账的日子,偶尔伏在柜台打盹,坚持在烛光下读书,时常张望对岸的故乡……在涛起帆移的淡水码头,林纾对似水流年的无情和日复一日的蹉跎,多了一层深切体会。

眨眼间,两年的青葱岁月,人生的黄金年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台湾的码头奔流而过。

南方港城,时常下雨。天空的哭泣,是他深邃的孤寂。彼时的林纾,如同一头困兽,陷在命运的荒野中,无法抽身逃脱。

后来,一纸“鸳盟”救了他。那一年,林纾18岁,一门亲事把他从台湾给扯了回来。返乡途中,林纾给自己取了“琴南”之名,更名之举并非执意割断过去,只是对来日又有了簇新的向往。

回到福州横山的泗洲巷,沟沿上低伏的蕨草簇拥着巷子向前延伸。林纾缓缓走过。架在两侧楼墙的细长竹竿,挑挂着各色各样的衣裳,水珠纷落,他不躲闪,反而在晶莹闪亮的雨滴中仰望。这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那衣裳之上的蓝天,陌生而又熟悉,纯净而又高远。

不几天,林纾便被领着相亲去了。要见的人叫刘琼姿,林纾素未谋面,初见便情投意合,很快,春天还没结束,便把她娶进了家门。团聚、支撑、恒久的亲情、平稳的生活、繁衍的兴盛……幸福来得太快了,林纾沉浸其中,向着未来编织绮梦。

何良诸明白,站得太近,铁锹削下别人的脑袋,当煤块扔进车里,就坏菜了。谁都看不见谁,脑袋没了,身体站着,手里举着锹,别人寻思你还在于活呢。在死黑里,容易引起残暴的联想。三个人分开,从矿车两侧和车尾,三个不同的方向,将煤一锹锹扔进车内,噗通、噗通声,分外沉闷。扔了几十锹后,年轻人直起身,喘。何良诸也喘起来,干体力活不行了。年轻人说:“难怪说矿工吃的是阳世饭,干的是阴间活。”

谁知,在静美的时光里,悲痛正在不远处逡巡。对于多灾多难的林家,危机就像悬在头顶的团团乌云,随时变成瓢泼大雨兜头而下。先是祖父在初夏走了,紧接着父亲染肺病死了,几个月后祖母闭眼了。密集的讣告、奔涌的哀思、短促的祭奠、长久的创痛……笙箫皆默。

林纾自己也不幸罹患肺疾,喘咳不止,命悬一线,如同狂风骤雨中的一片残叶。独木难支的无力感让林纾真正体会到:望远皆悲的人生,端捧的永远是一杯苦涩的酒。

悲伤流淌成河,林纾需要排解的出口。他练起了拳剑之术,与朋友纵酒论诗。在江湖侠气、醉月迷星的萦绕之下,林纾难免胡言狂语,有一次竟放言:

我的一支笔靠在南门城墙上,没有人搬得动……

此番自我标榜,在民风淳朴的坊间自是招来一片非议和讪笑,林纾自此也被贴上了“狂生”标签。从当时情境看,这对于18岁血气方刚的林纾而言未必是件坏事,相反,带给他很多的力量:有低落时的自励自强,有架在火上烤的自我加压,有出人头地的破釜沉舟,也有撞向明天的赤身一搏……

他没有退路,也不想有退路,必须在文字的世界里,淬火炼金。

在全力冲刺的人生交叉口,是能量的角力,是意志的对垒,一边需要能力上的崛起,一边少不了精神上的宽缓。

时光汹涌的浪头,拍响兰舟催发的号角。

接下来,读书、画画、参加科考,成了林纾的生活常态。但林纾翻开书本却多半为了诗文兴趣,与科举只是若即若离、藕断丝连。由兴趣出发的书目选择,自然与科举“八股”相去甚远,屡屡名落孙山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命运很公允,又很势利。生肖属鼠的他,似乎不是牙尖嘴利的松鼠,啃不开科考这枚坚果。但这只“机灵鼠”,在夜的深处,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光的源头。

林纾的岳父刘有棻性格温良,对林纾没有半句责备和打击,反而是以经济上的接济对林纾进行实质性的帮助和勉励,他让林纾辞去塾师之职,专心温书迎考。

经过命运的辗轧,更懂亲情的温度,林纾暗暗将兴趣搁置起来,牧犬听经,专攻“八股文”,但没想到,那次考试依然没有出现惊喜,林纾的求仕之舟还是搁浅了。后来,林纾的胞弟林秉耀为了支撑林纾的科举之路,远赴台湾经商,1878年不幸病殁他乡。

林纾从没为科考失败落过泪,但弟弟的早逝却使他涕泗横流——他觉得亏欠了弟弟,必须给弟弟一个交代。1879年,终于中了秀才。面对这历尽劫波的登科及第,他的雄心壮志随之如风帆般鼓了起来,他决定向着“举人”进发。

然而,1881年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林纾的岳父还来不及享受女婿中举的荣光便撒手西去了。此后,林纾悲难自抑,从家的锚地归来,便沉舟破釜。转年,还真转运了,魁星高照中,林纾与陈衍、高凤歧、方家澍及李宗言、李宗祎兄弟等一同中举,他们有个共同称谓——壬午举人。

悬于福州莲塘村旧宅的“文魁”大匾,四邻八乡无不引颈瞻望,那些目光汇聚成一道光束,指引着林纾向更高的阶梯攀登,促使他铆足劲儿准备京城的癸未科考。

也是那个冬天,林纾为自己更名“林纾”。为什么选择这个名字呢?时至今日,站在历史门前观望的我们已难测玄机了,单从字面看,不难从“纾”字上寻得一种自求解脱的况味。在全力冲刺的人生交叉口,是能量的角力,是意志的对垒,一边需要能力上的崛起,一边少不了精神上的宽缓,“纾”之一字,不正好对应了此番心境吗?

光阴的箭矢,嗖嗖向前不回头,林纾在忐忑中迎来放榜的日子。从头到尾找了几遍,没看到自己名字,悻悻然,只好南下。除了离开,真找不出更好的安慰。

来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林纾拜访了浙江道监察御史林启,彼时,这位林家前辈提出了“简文法以核实政、汰冗员以清仕途、崇风尚以挽士风、开利源以培民命”的政见主张,像西湖上旋起一股清新之风,洗心荡胸,彻底折服了林纾。真正“宦情扫地”虽是后面的事,但那时的林纾已幡然醒悟:凭科举的铁圈箍住似水年华,是赔本的买卖,靠别的路子突围未尝不可。

林容生 画

他继续埋首书堆,虽然寒窗破桌、篝灯呵冻,但不再冲着仕途的他,衍连的是不着急的人生。他弯腰伏案的脊背上分明燃放着太阳的光芒。

对于水远山长的人生,从小与梦想青梅竹马是一条路,一颗落满尘埃的心于柳暗花明处邂逅转机是一条路。对于后者,那意料之外的起笔、无心栽柳的结局,似乎带着神秘莫测的天意。

红尘滚滚,烟幕重重。龙潭精舍成了林纾落第归闽后的读书之所、静心之地。“孟子”供奉在属于他的高度,竹丛将喧嚣隔在杂沓的脚步边缘。林纾与自己的影子成为同路战友,一起打捞书中的精彩。

渐渐地,林纾恋上了这个地方,他拿出家中积蓄在龙潭精舍后园筑了“浩然堂”。后来,有弟子在楼堂一侧修建了“畏庐”供林纾休憩。

两处建筑的名字都是林纾亲起的,前者来自孟子语“吾善养浩然之气”,后者出自林纾心中的敬畏:

夫据非其有,而获重名美利,乡党誉之,朋友信之,复过不自闻而竟蹈于败,天下之可畏者,孰大于此?

“畏庐”二字风骨坚苍,林纾喜欢至极。头一回捧着诗集《闽中新乐府》登上福州文坛时,林纾就在序言中以“畏庐子”自称。晚年,他干脆把它作为著述的名号,在《伊索寓言》一书中,故事结尾的起笔屡用“畏庐曰”。从《畏庐文集》《畏庐续集》《畏庐琐记》《畏庐漫录》等书名看,更是以开门见山的封签之显跃入眼帘。这些烙在著述中的名符,扛住了岁月的磨损锈蚀,像星辰一样孤独倔强地闪亮着。

说到翻译,则是林纾人生中不可跳过的精彩华章。现在,他进入公众视野的形象多定格于“译界奇人”。

跨过林纾的赫赫威名,蹚过时间的河流,翻晒他首部译著《巴黎茶花女遗事》背后的故事,就不能抹去其好友魏瀚、王寿昌的功劳。

古有高山流水遇知音,士为知己者死,对林纾而言,他的好友魏瀚、王寿昌真是没有辜负“友情”二字的人。也因这仗义之举,他们的名字没有在时间的沟壑中辗转泛黄。

1897年,林纾刚刚丧失了相知相惜的妻子,心情低落。从法国归来的魏瀚、王寿昌不忍好友在痛苦中沉沦,力邀他一起翻译法国小说,林纾几番推辞,最后以“须请我游石鼓山乃可”作为条件答应了。就在石鼓山莲叶铺水、画舫接窗的游船上,王寿昌口译了几段,林纾被女主人公悲惨的命运打动,便在“耳受手追”中译完《巴黎茶花女遗事》全书。

付梓刊行后,林纾手捧飘着油墨清香的书本,就像端持一个好梦,酝酿着抖擞的苏醒。那一刻,颓唐自动消弭,力量重新膨起。

落日千帆低不度,惊涛一片雪山来。人人争相阅读,一时洛阳纸贵,好友严复更是替林纾高兴,作诗盛赞:

可怜一卷《茶花女》

断尽世间荡子肠

声名鹊起的林纾尝到了甜头,一发不可收拾,迎来了开挂的人生。对于水远山长的人生,从小与梦想青梅竹马是一条路,一颗落满尘埃的心于柳暗花明处邂逅转机是一条路。对于后者,那意料之外的起笔、无心栽柳的结局,似乎带着神秘莫测的天意。

此后,林纾翻译的作品源源不断,用力之勤、涉猎之广、速度之快令人惊叹。他的合作者有王寿昌、魏易、严培南、严璩、曾宗巩、毛文钟等,译著一百多种。林纾对笔头功夫也一直充满自信:

恃二三君子,为余口述其词,余耳受而手追之,声已笔止,日区四小时,得文字六千言。

口述者未毕其词,而纾已书在纸,能限一时许就千言,不窜一字。

如鲸向海、似鹿投林,林纾找到了人生栈道,由此通向精神的道场。这也呼应了他早前的突围念头,他曾那么自恋且自信地高呼:我的一支笔靠在南门城墙上,没有人搬得动。

此时,磨尽了热血,靠着澎湃的才情,这个文弱而坚强的汉子终于熬出了头,让之前所有的外在不屑跌落在地。

他的著作,如天外飞雪,新奇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视野,他潇洒的身影,如背负长剑的大侠,独步天涯,带光而行。

当时有位名妓叫谢蝶仙,是长于作诗的才女,读罢《巴黎茶花女遗事》,对译者才华倾慕不已,想委身于他。林纾得知后很是感动,却终究有所挂碍,便写了一首《答谢蝶仙》,婉拒一颗炽烈的心:

不留夙孽累儿孙

不向情田种爱根

绮语早除名士习

画楼宁负美人恩

蜡烛替谢小姐感到惋惜,有泪垂落。之后,薄命的谢小姐没多久就瘗玉埋香了,林纾好一阵难过,写下“水榭当时别谢娘,梦中恍惚想啼妆。魂来若过西江道,好认临川玉茗堂”,表达哀婉之意,还多次把她作为小说里的女主人公。这是隔世的牵念,也是歉疚的补偿。

译出一个个惊世之情的林纾,却不懂及时挽住一片情,不过,有那么一刹那,谢小姐曾让林纾的心里动了真情、眼里盛满了星光。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一位老人站在腾起的烟尘里,不知今夕何夕,甚至对着呼啸而去的车影痛骂了几声,那佝偻的背影被夕阳拖得很长,很长……

晚年的林纾,是一个复杂的存在。原本他只想扑在“春觉斋”研究他深爱的古文,可是风雨飘摇、兵荒马乱,谁又能躲过小楼外的风雨?

在动荡的时局面前,已知或未知,迂腐或开化,追随或疏离,焦灼或欣慰,担忧国家前途却对旧世界的行将就木产生切肤之痛,执迷不悟地守旧却又无法抑制新生,这矛盾挣扎的一切,终究组合出灰色调的镜像——辛亥之年对“共和”的认同与期望,对议会制下“党争”的不满与失望,对“政府”的维护与对“政客”的谴责,在五四时期对新文化进行抵抗,前后11次拜谒光绪陵……

假如截取上述片段,大抵能拼接出如许画面:时代车轮滚滚向前,一位老人站在腾起的烟尘里,不知今夕何夕,甚至对着呼啸而去的车影痛骂几声,那佝偻的背影被夕阳拖得很长,很长……

翻开他的人生长卷,跃然于纸面的还有:那个出身寒微却赍米赠师的读书郎;
那个坐对黄花微一笑而慷慨施助的善心人;
那个在马尾海战失利后拦马状告福州军务掩盖败绩的真义士;
那个仿照白居易的讽喻诗为儿童创作启蒙歌诀的大诗人;
那个不懂外语却捧出皇皇译著的翻译家;
那个在妻子逝世后迟疑续弦的痴情郎;
那个在西湖缺树处补栽垂柳的“西湖补柳翁”……

1924年的10月,林纾走了,带着73载春花秋月,带着欢喜与疼痛,带着荣耀与落寞,带着迷惘与忧思,带着彷徨与坚定……

福州北郊马鞍山的林纾墓地依山望川,墓门前的石柱上镌刻着他生前自撰联:

著述傥沾东越传

功名早淡北山文

以文传世,借才立名,虽历波折,却也不朽。

想想多数人的生命模式大体都这样,是与时代的聚合、出发、回归、永别,包含人生的成败、得失、明暗、转圜。林纾亦在车水马龙间追逐一生,在数不清的风雨跌宕中留下他的风华绝唱……

这红白交杂的悲喜,如同致命的暗箭,以决绝的方式给人惨烈一击,再多的眼泪也无法导流失怙的悲痛。就这样,瘠瘦的严复,站在少年的码头,四顾茫茫,载渡未来的船只瞬间沉没。

流年悲欣。1866年之于严复,俨然一册翻乱了的书页。

榕叶新滋的年初,他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福州乡下的王氏成亲,贴在门楣的大红喜字灿若院外的几树桃花。转眼到了溽热淋漓的盛夏,福州城霍乱流行,其父严振先为患者日夜诊治,自己却不幸染疾,驾鹤归西。

一红一白,并非必经的程序,亦无提前的暗示,那红色太过灿烂、白色又太过肃寒,前后跌宕的反差令人措手不及。这红白交杂的悲喜,如同致命的暗箭,以决绝的方式给人惨烈一击,再多的眼泪也无法导流失怙的悲痛。

就这样,瘠瘦的严复,站在少年的码头,四顾茫茫,载渡未来的船只瞬间沉没。

无奈之中,举家从福州南台苍霞洲迁回十公里外的乡下阳歧祖居。那座叫“大夫第”的高宅大院,只剩隔墙外的两三间破木屋勉强可以收留一家老小。清理出堆放的杂物和积年的灰尘,展开一段忍气吞声的日子。严复作为长房嫡孙,依乡规俗约当有更好的住处。

想着孤儿寡母委屈地窝在隔着高墙、跨着巷子的陋小杂物间,只有蜘蛛以网线织补雨檐下的冷寂——无疑,在这温暖的边缘,严复对世态炎凉有着切肤的体会。

过往,那些血脉族亲进城看病办事,没少得到他父亲的照应,“弃儒为医,以仁心精术有声州里间。闽垣夏秋多病疫,无贫富悉与医治”,这是父亲坚守的本分,因此父亲总是对他们有求必应。乡民嘴里一声声把父亲唤为“严半仙”,既是对父亲岐黄之术的美化,更是父亲人情温度的外化。

可如今父亲不在人世了,曾经的声誉及其连带的利好资源,瞬间就变成纸糊的灯笼,轻飘、脆弱,不堪一击。同一祖系的后人,交肱错臂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虽不至于同严复一家撇清关系,在情感上却或明或暗摆弄着鄙弃的天平。

人情胜似吴江冷,世事更如蜀道难。此中卑微的生活细节,彻底颠覆了严复对血脉乡情的幻想。与此同时,全家的生计也急转直下,全靠母亲和妻子替人绣花、缝纫所得,生活过得异常艰辛,早餐往往只有几尾腌制的“鲭仔”落肚。

家中的炉膛虽时常断火,炊烟不起,严复内心的壁炉,却一直没有停息火焰的舞蹈和暖气的氤氲——家人飞针走线的动作,终究缝补了支离破碎的生活和千疮百孔的心田。以至于晚年,严复在为周养庵的《篝灯纺织图》题诗时,记忆与现实杂糅,寒凉与温暖交汇,情感翻江倒海:

我生十四龄,阿父即见背。

家贫有质券,赙钱不充债。

陟冈则无兄,同谷歌有妹。

慈母于此时,十指作耕耒。

…………

贫穷是一本最深刻的书籍,也是一剂最暖心的汤药。经历命运的辗轧,才懂人间的慈悲。多年前细数蛛丝残雨的那个少年,痛过,笑过,那一刻正沿着纸面纹路的牵引,噙着泪,回到尘封的一页。

万事万物都在寻寻觅觅,向上向善是共通的方向,拜佛的人寻找内心的安妥,求学的人找寻世界的安宁,他们似乎走在一条各自延伸却又相互连接的通道。

星光不问赶路人,有时,一个人在暗夜里走着走着,猛抬头,真就瞥见星星擎着光亮,恭候在前。

1866年12月,求是堂艺局(后更名为福州船政学堂)悬榜招生,章程八条,内容简练明晰。对于苦寻出路的严复来说,“各子弟到局后,饭食及患病医药之费,均由局中给发”“仍每名月给银四两,俾赡其家,以昭体恤”等字眼怦然入心,他热血沸腾。报名求是堂艺局虽非科举之路,但白纸黑字间释放的信息足以逼退犹豫彷徨,若不抓住机会,这等既能学技又兼养家的好事再向何处寻呢?

那一刻,阳光从严复肩头沥下,世界一下变得温暖而开阔。

不过,报名的过程一波三折,严复前往于山白塔寺索要了表格和具结保证书,表上一处小小的空格却难住了他——需要一位有声望的人替他签字担保。

在牵丝盘藤的关系圈中打捞了一番,严复最终瞄上了举人严厚甫,他是亲房梓叔,又是儿时老师,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料到,一开口,就被拒绝了,严厚甫认为这是“奇技淫巧”之途,不仅不愿作保,还唾沫横飞地把严复母子狠狠数落了一番。

无计可施,严复只好听从好心叔伯“担保不费银两,不涉田土,不需担责,但填无妨”的建议,硬着头皮私自写上“严厚甫”——为着一家的生计和个人的前途,他斗胆地鲁莽一回,执拗地冒犯一次。

主考官沈葆桢出题《大孝终身慕父母论》。严复一边摇笔,一边回闪母亲兀兀劬劳的画面,他旁征博引、汪洋恣肆。由情感提纯出来的立意、谋篇、语言、思想、字迹等所组合而成的“感应场”,牢牢吸住了丁忧在家倍思亲的沈葆桢。真情引发了共情,共情成全了惺惺相惜的赏识。于是,严复在所有竞考者中勇拔头筹,顺利录取为求是堂艺局后学堂(驾驶学堂)学童。

放榜的一刻,正是萧然岁末,严复的世界却春风荡漾、幸福萦绕,以至于若干年后,他心尖的感触尚未冷却,以水一般柔软的诗句为索引,解码当年的荣耀与感恩:

尚忆垂髫十五时,

一篇大孝论能奇。

谁言后死无穷感,

惭负先生远到期。

榜单贴示后不久,严复踏上了封闭式读书的新征程。由于当时求是堂艺局尚未建成,于山的法雨堂成了他们最初的学习场所。

威仪棣棣的于山,历来是瑞霭灵峦、福门宝地。然而,佛像、钟鼓、经幢、签卦、萦袅的烟雾、烛火的微光、蒲团上铺着暗尘的脸庞……这些形态与意象,搭配出日暮黄昏的质感。

木鱼咚咚响,梵经声声唱,突然就闯入一批唇红齿白、英气逼人的少年。他们在梵经的底色中,斗志昂扬地跟随洋人念诵ABC。暮气与朝气,出世与入世,隐没与外显,庄严与低垂,在彼此间的包纳与吸收中,显得拥挤而不混乱、对冲却又和谐。

万事万物都在寻寻觅觅,向上向善是共通的方向,拜佛的人寻找内心的安妥,求学的人找寻世界的安宁,他们似乎走在一条各自延伸却又相互连接的通道。

清新的海风混合草木繁盛馥郁的气息,浸泡着校舍、榕树、沙土路、玻璃窗;
三两只禾花雀迅疾斜飞,纵横切割着漫延似帘的金色阳光……庸常的事物簇新得令人心潮澎湃。

时序到了端午,100多个学生遵从安排,成群结队地迁往马尾新校。在平静与喜悦、清朗与灿烂的延伸和转折里,一行队伍,把路线越缩越短。

林容生 画

一切都在赶往盛夏的路上。

开阔的江边,绿树白墙,瓦屋鳞然。清新的海风混合草木繁盛馥郁的气息,浸泡着校舍、榕树、沙土路、玻璃窗;
三两只禾花雀迅疾斜飞,纵横切割着漫延似帘的金色阳光……庸常的事物簇新得令人心潮澎湃。

人的意志是有弹性的,在这片面江向海的天地里不断拉长、拉长。伴着江涛日夜不息的吟唱,严复和他的同学度过了人生最青葱的求学时光。严谨务实的校风,像是一剂缓释片,提供持续的浸润和滋养。当然,这些学生日后的才识、襟怀、贡献和魅力,又对校风校训作了生动的注解和内涵上的扩容,构成了源与流、传与承的情节。

内心清澈而葱茏的严复,在校五年,课业成绩位居前列,最突出的是英语。1870年,后学堂的堂课画上了句号,这批学生依计划转轨到实训阶段——登船作业。80马力、515吨排水量,那条名叫“建威”的小船,估计从未料到:迎来船政学堂首届学生就等于迎来了日后历史星空中熠熠闪耀的一个个名字,严复、刘步蟾、萨镇冰、林泰曾……

1877年3月,在等了盼了足足4个春秋后,严复和同学开启了自己的留洋之旅。从沈葆桢上呈奏折到批复成行,中间历经的任何一个变数都足以阻断行程,在此期间,除了祈祷和等待,无计可施。

临行的那一天,风和日丽,“济安”号终于扬笛卷浪,载着他们从福州取道香港。尔后,兵分两路,学习制造的生徒前往法国,严复等学习驾驶的学生则向英国进发,“途中各限功课,不令闲旷”。

船过处,海鸥在浪花里翔舞,波涛贴着它们的身影,它们在云际浪尖俯瞰着海的壮阔,一如学子们高远而又雀跃的心。

到了英国,严复又以第一名的身份被推荐保送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很快,又是新一年的春节,严复与其他5位同校留学生循传统年俗来到中国使馆拜年,驻英大使、二品官员郭嵩焘与他们相谈甚欢。

严复对世界的观察、时势的判断、学业的思考,引发了郭嵩焘的深深共鸣,“赏其才,时引与论析中西学术同异”,郭嵩焘甚至在日记簿中赫然写下“严又陵(严复)谈最畅……其言多可听者”。

他们开始了忘年之交。同年6月,郭嵩焘前往巴黎访问时,严复也在随行的队列。现今虽无过多资料记录郭严二人当时在英的交往细节,但从其日记上反复出现的名字和出访行程安排上,足见两者思想性情上的投契,或者说是郭嵩焘作为长辈对晚辈的器重。

在郭嵩焘的建议下,严复还把留学时的所见所闻整理成日记,于是便有了《沤舸纪经》。对此,郭嵩焘认真批阅并节录了如“论扬子江沙线”“铁船之弊”“英医言养生”等。后《沤舸纪经》不幸散佚,正是郭嵩焘当时的节录,从另一个途径保存了其中的鳞鳞片段,让我们得以窥见严复早期的作品和思想。

郭嵩焘渐渐成为严复的“生平第一知己”。郭嵩焘逝世时,严复百感交集地撰了挽联,既赞颂前辈知己的独醒,又哀叹世道的炎凉;
既表达知遇之恩,又生发愧怍之意:

平生蒙国士之知,而今鹤翅氋氃,激赏深惭羊叔子;

惟公负独醒之累,在昔蛾眉谣诼,离忧岂仅屈灵均。

那些信,构成了他的日常江湖,是交流,亦是排解;
是倾诉,亦是自语。仿佛一声声微茫的叹息:有郁郁寡欢,见落落悲情,存炽炽向慕,见孜孜追求……

乾坤旋转,日月更替。1879年的夏天,风闲闲地摇着树枝,知了鼓翼而鸣,把张力填满每一个音节,仿佛动用上乘的表演,迎迓这位英伦学成归国的学子。

严复回到母校——福州船政学堂,执掌教鞭。翌年,北洋水师学堂创立,经乡友陈宝琛举荐,严复远离故土迢迢北上天津,担任总教习。在天津,他这一待就是20年,虽然学堂承享着“开北方风气之先、立中国兵船之本”的美誉,但从他个人现实来看,命运又一次向他做了鬼脸后,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抱负的幻灭、事业的停滞、仕途的挫折、家庭的负累……

面对一团乱麻的生活、一片未知的天地,严复频繁地写信,将失意和困顿塞进信封,投递给远方的亲友故知。

现今留下的尚有数百封之多,那些信,构成了他的日常江湖,是交流,亦是排解;
是倾诉,亦是自语。仿佛一声声微茫的叹息:有郁郁寡欢,见落落悲情,存炽炽向慕,见孜孜追求……

四十不官拥皋比

男儿怀抱谁人知

生活本是一件需要咬牙坚持的事情。在落魄的煎熬中,严复想到了突围的通道——科举考试。1885至1893年,春秋八度,严复在福州、北京的乡试路上四次辗转,满腹经纶的他却屡考屡败。看来,头顶上的东西终究不好把捉,譬如云朵,不断聚合分离,动荡飘忽。官帽亦是。

科举,并非一个虚张声势的词语,也不是一个不怀好意的举动。然而,历经几次折戟沉沙后,严复坚决主张废除科举制度。

对于历朝历代寒窗苦读的人来说,上榜就是功名,官帽等于权力,这是多少人挥之不去的魔怔。于是,他们手边、桌边、枕边随处置放典籍,寒窗苦读,把长长一生都耗在了一管细细的毫笔之上。

苦尽,未必甘来。曾汲汲于功名的严复,并没有体味到一登龙门的美好,而是遍尝了名落孙山的苦痛。仕途蹇促的暗淡日子,就这样紧裹着严复,他快透不过气了,必须要为人生找一个梦想,为梦想找一个出口,为出口找一个方向,为方向找一股力量。

水师学堂里花木参差、楼台掩映的闲美景致,让他慢慢解脱。一种新的探索,悄然酝酿生长。

是的,失意是思考的旺季。头脑中的学术建构,用不着理会谁的指指点点,只需靠近大地,靠近时代,靠近书本,就能够创造出来,再有足够的积淀、敏锐的嗅觉及一双勤于记录的手,就能纸上烟云腾腾起。严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思想舞动飞翔的翅膀,把他带向神秘和自由的语境。他的双目久久停留在斯宾塞的《社会研究学》(严复后来译成《群学肄言》)上,这本不太厚的书让他探取到了西方秘笈。

看上去,严复一副自娱自乐的样子,表面像是后退,却未必不是一种前进。恰恰在这段光阴里,他与命运对弈,成功扳回了一局。

甲午战争的爆发,像暗夜的暴雨,惊醒了一场梦中的昏睡。此后,严复彻底放弃了科举考试,他俯读西书,仰观时艰,将炯炯有神的目光和刀刀见血的利笔,转向了救亡图存的正途:《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救亡决论》,“胸中有物,格格欲吐”,他借助《直报》密集地射出一颗又一颗子弹,欲在“九万里中原”击穿沉沉的云霾。

子弹怎能过瘾?他要引燃炸弹!于是,他翻译了赫胥黎的《天演论》,接着翻译了熟读深思多年的《群学肄言》,其后又有了《原富》《群己权界论》《社会通诠》《法意》《名学》等译著。

一篇政论也许微弱得像风中的鸟鸣,一本译著也许只是扔到湖中荡起几圈涟漪的石子,但一本又一本的译著所排布出的密集阵势,本身就是一份力量、一种宣示。何况,还有《天演论》这一划时代的“教科书”。

严复手中的笔,仿佛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悄然搅起拍天巨浪。

中国语言之光——桐城派大师吴汝纶在捧读《天演论》后,啧啧赞叹,“无似此高文雄笔也”,并欣然为其作序。后来人们争相追捧,一时间洛阳纸贵,《天演论》成了当时不折不扣的“现象级作品”。对于才情沛然者,似乎随便下一场雨,都能在贫瘠的土地上种活一个春天。

其后,梁启超、鲁迅、瞿秋白、傅斯年、钱锺书、范存忠等都对《天演论》给出了评价,虽然时间分散、各有说法,但那么多名流围绕一本书展开“论战”,足以见证此书在当时有多大魔力。来自皖南的胡洪骍,甚至改名为“胡适”。这个名字来自《天演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天演论》就像是天地的惊雷,春天与雷声一起发芽;
就像是一粒火种,遇见风,呼啦啦就烧起来了,摧枯拉朽。

当年的《民报》曾评价:“自严氏书出,而物竞天择之理,厘然当于人心,而中国民气为之一变……”“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进化”“保种”等词语瞬间成为热词。一个里程碑式的启蒙思想家横空出世。

学者曹聚仁在阅读500多种名人回忆录后,最大的感受是,许多名人都声称受过严复思想的影响。

一卷生花《天演论》,天下谁人不识君。

既然要迎来一场生命的陷落,那就选择在故乡的海风里,选择在海风里的三坊七巷。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季节的跳转,严复铺展的人生错杂着不同的颜色和曲调。

袁世凯称帝复辟时,严复被列入了“筹安会”的名单。

许是经不住杨度的生拉硬磨,抑或是碍于同袁世凯的交情,总之当时的严复并没有“当机决断,登报自明”,这也成了他余生“无以自解”的憾事,亦引来旁人的鄙夷和谴责。

其实,在严复一边抨击着鸦片,一边又染毒成瘾,被摧残得形销骨立时,以及在科举路上,他前期对科举甘之如饴,后期对科举唾之如粪时,我们都能深刻感受到他性格中潜藏的矛盾挣扎,他终究还是在自己不屑一顾甚至深恶痛绝的事物面前,弯下了腰。

这些分蘖出的复杂形象,让我们看到,严复的内心似乎住着另一个自己,宛如一株冬虫夏草,同一科属的两具躯体发生宿命般相遇、爱恨间纠缠,夏天为草,冬日为虫,形态千差万别,气息大相径庭——人如其名吗?名复,字几道,他的人生注定要如此的繁复多叠,几道道弯折吗?

不过,人本来就是立体的,好比粘了污砂的珍珠,从一些侧面和角度端视,仍不能掩其光芒。

风云变幻的1917年,风烛残年的严复,继续擎起如椽巨笔,以“地雷”为笔名,写就15篇时论。在纵谈时势中剖析利害,于陈情说理中鼓舞人心,字字真义,笔笔光华,时时闪电,处处雷鸣。每一篇文章都是一记打向乱世的耳光。

与其抱怨世界黑暗,不如点亮一盏明灯。这是一种自觉的在场。对于一位汲汲济世的老人,表达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心,莫过于这样:把手中的健笔竖成灯杆,高高挑挂起一盏涌动着光明的马灯。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明亮。

1920年,风吹过夏天,身心俱疲的严复返回福州避暑。

车马一路向南,那个“梦中突兀见到的南台”慢慢近了,近了,他的日子也即将到头了。往事,在泪光里打转……

他一定要回来的。人生是一本书,此处是他的序和跋,他期望后记与之呼应,在地理位置上没有距离,甚至重叠——既然要迎来一场生命的陷落,那就选择在故乡的海风里,选择在海风里的三坊七巷。他知道,那纵横交错的巷子深深懂得他,早已向他敞开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最后,在南归的烟尘中,我们隐约看到了一帧意味深长的特写:一个人,一驾车,一袭黄昏,一阵剧烈的咳嗽,当然,还有一条汤汤而去的闽江……

当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坊巷与五柳孤松相映照时,那位居住其间的“客”的形象,也在刹那间由孤绝镀染了温度。

文字上,与三坊七巷血缘最为亲厚的,大概就是下面这两句诗了:

谁知五柳孤松客

却住三坊七巷间

三坊七巷——当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坊巷与五柳孤松相映照时,那位居住其间的“客”的形象,也在刹那间由孤绝镀染了温度。

林容生 画

林容生 画

那位“客”,便是陈衍。

在经历漫漫青史的描摹之后,他与三坊七巷互相成就。

这首他与林纾的酬唱答和之作,未必最经典,却最负盛名。

诗文的出场,仿佛闪亮的星辰,唰的一声,划过古老的坊巷夜空,一片浮金璀璨。

恐怕连陈衍自己也没想到,当初存放在薄薄纸面上的浅唱低吟,有一天,竟会蝶变为坊巷的符号,变成人们口中咀嚼的芳名;
更后远的一天,竟然成为坊巷人家的床前明月光,照亮远方游子的归期;
成为地图上的大字标,指引旅人叩访的脚步。

感谢陈衍的机巧,“三”加“七”等于十,悉数囊括了南后街上的宽坊窄巷,而且,字面上左右均衡、音韵上高低平仄、意境上简洁旷达。三分画意,七分诗意;
创意十分,称心满满。

事实上,陈衍也不曾被坊巷亏待,在千人百口、千腔百调的叨念中,“三坊七巷”连带他的大名一齐被唇齿磨得发亮……

斑驳的石板路,仄仄地伸向一座僻静的故居。灰白色的风火墙内,暮春的木棉举着一篷硕红的叹息,浅浅的夕照仿若意味深长的微笑……

此刻,把目光从历史的深坳拉回,转向人来人往的三坊七巷。

折个弯,拐进文儒坊内的大光里,斑驳的石板路,仄仄地伸向一座僻静的故居。灰白色的风火墙内,暮春的木棉举着一篷硕红的叹息,浅浅的夕照仿若意味深长的微笑……

因是旁支末路,所以人迹寥寥,一派斜阳草树、寻常巷陌的样子。不过,表面的清寂终究难掩其当年曾为福州第一“诗楼”的熠熠光华。

这便是陈衍的故居了,自嘲“鳏居匹夫”的陈衍,为这座宅院取名“匹园”。从史料看,1905年陈衍购置宅院并非财多物阜,而是深藏苦衷——在痛失第三子陈声被后,痛定思痛的他搬离了原来城郊南港的疫病高发之所,择居于此。

庭院不大,花树高低错落地占据了空间,在拥挤中带来了终年弥漫的芳香。内挖小池,清波粼粼,锦鲤游翔。建有小楼,其一为“闻雨楼”,放置雕版以印刷诗集;
另一为“花光阁”,三字大匾,把女主人的地位烘托无遗。

透过牌匾斑驳的油漆,我们可以检索到这位与丈夫平起平坐的女主人的诗意人生:

如洗秋光不动尘

繁英盈把簇生新

炊无白玉餐偏好

篱有黄金家不贫

光芒四射的诗句呈现金属质地,超越闺阁的吟咏尽显淋漓笔意。

“晚清才女,善诗文,工小楷,好考据之学”,寥寥数语,萧道管的才女形象跃然纸上。丰隆的声名后是诗文、书法、考据等方面均有造诣的“多面手”。《说文重文管见》《列女传集解》《然脂新话》《萧闲堂札记》遗珠累累,众口交推为“女学儒宗”,传于江湖,写入典籍。

这样的人物,在任何角落都不至于被掩盖光华。陈衍觉得“匹园”之名既然嵌入自己的符号,那也不能冷落了女主人,因而郑重其事地从妻子诗作“挹彼花光,熏我暮色”中,挑出两字为阁楼赋名。这一举动,诗意芬芳又不失崇隆与温情。

由此,夫唱妇随的忠贞与纯粹,从雕章琢句的酬唱,一直延伸到物件的固化与生命的陪伴。

“末代帝师”陈宝琛对此感触极深,择陈衍联句“移花种竹刚三径,听雨看山又一楼”,端端正正书写在宣纸上,奉送给陈衍。陈衍很珍视,将其裱装后悬挂于楼。这副联,与小楼浑然一体,构成了小楼无比生动的部分。

这还不够,陈宝琛还为这处宅子作联以颂,“地小花栽俭,窗虚月到勤”,几个字铺开的,既是诗文造园、烟火天地的锦绣,也是粉花碧木、静水深流的娴美。

布衣人生、诗酒年华。他们捧着心,眼里跳跃着烛光,在米色纸笺上寻觅一首盛水插梅的诗。

花木扶疏、竹影摇曳的匹园,除了存放世俗的肉身外,还可听雨看山、踏径寻幽、吟诗作画、品酒抚琴,谓之诗楼,绝非浪得虚名。

当然,诗楼之名,源于主人之诗名——诗歌的江湖上,这座宅院的男女主人都是不老的传说。布衣人生、诗酒年华。他们捧着心,眼里跳跃着烛光,在米色纸笺上寻觅一首盛水插梅的诗。

林容生 画

既然我们都嗅出了诗味,那就细说爱诗如命的陈衍。

他开创了一个诗派,“终年为诗,日课一首”。从他“以诗存史”“以学为诗”论点出发,“十二竹竿凭照影,千言赋更七言诗”“湔裙而一水红,洗砚而半塘黑”“亭台半占空中地,风月教低四面墙”等自撰诗,透露了他与妻子的情感秘密和生命气息——那是雅致的情愫、文化的自信以及波澜不惊的从容。

的确,陈衍有足够资本保持自信从容。他揭橥的“同光体”诗论对中国近代诗坛影响深远,有“诗坛教主”“闽派领袖”之誉。“吾爱陈夫子,诗盟主建安”,我们暂且不论对其“六百年来一人而已”的赞誉是否言过其实,但其门墙桃李之多却是不争的事实。郑振铎、朱自清、郁达夫、钱锺书等曾经深受“同光体”影响,就连他的厨子张宗杨,也在天长日久的熏习中成为才气滔滔的诗人。

章士钊感慨:“石遗老子吾不识,自喜不与厨师邻。”钱锺书亦对父亲的这位老朋友推崇备至,以《论师友诗绝句》称颂:“诗中疏凿别清浑,瘦硬通神骨可扪。其雨及时风肆好,匹园广大接随园。”直接把陈衍比肩清代的随园主人袁枚。

当年,陈衍结集出版的《石遗室诗话》风行大江南北。

后来,当他要续辑诗话的想法刚刚破土萌芽,消息便不胫而走,海内外诗人寄来的诗集,如飞花片片,竟堆了他一整间屋子。陈衍诗界地位之崇、名声之响、粉丝之多,可见一斑。

煌煌巨帙,声教远暨海内外,一时豪俊,奔趋其旗之下。

争欲得其一言为荣,于是投诗乞品题者无虚日……

密集的邮件,热切的期盼。陈衍知道,寄来的每本集子后面,都是一双敬仰而又期待的眼神。他捋着胡须,享受群星拱月的喜悦。

光阴兜兜转转,像一块橡皮擦在历史的纸面刮来刮去。

虽然,陈衍后来的诗名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流淌了千年的既有诗歌经验作了无怨无悔的抗拒,成为古典诗学的创新者;
也曾春风几度地让闽人在中国诗坛引领风骚,引起持续的关注,荡起热议的涟漪……

感觉这冷峻的表情、深潭似的眼眸、不动声色的躯体,不会为外在事物所影响所催促,只会看着时光远去,静坐在无涯的阴影里,打量着,思考着,沉默着。

由于诗名太盛,我一直以为陈衍是个专擅训诂的遗老。

端详他晚年的照片,瘦削的身子裹在宽松的大褂里,高竖的领子扣襻紧系,头戴瓜皮缎帽,帽檐下露出雪一般银白的鬓发和鹰一般锐利的眼神,闭合的嘴角弧度微微向下,唇上一排胡子修剪齐整。

一副寻常模样,却又过眼难忘。感觉这冷峻的表情、深潭似的眼眸、不动声色的躯体,不会为外在事物所影响所催促,只会看着时光远去,静坐在无涯的阴影里,打量着,思考着,沉默着。

直到陈衍后人推出“寻味百年”微信公众号,才猛然发现这个隔岸的故人,还有着另一番多味人生。

翻阅《烹饪教科书》,“萧闲叟”的署名赫然入目。这是1915年经教育部审定的唯一烹饪教材,供当时的师范学校和女子中学使用。里面记载的70道菜谱,每一道都足以让人味蕾绽放。“君子未必远庖厨”,陈衍在舞文弄墨之外,宕开一笔,探向食谱去寻找饱食暖衣的“诗句”。

这样的诗句,经过炉膛的烘烤,更具烟火味,最暖世俗心。

在教子有方的孟母、饮食精办的李氏、擅烹鱼羹的宋五嫂的故事背后,在每一道菜的名称、原料、技艺、味道、功用之间,陈衍娓娓道出的是人与生活无法剥脱的关系,是生活与幸福无法疏离的纽带。从头至尾,陈衍试图贯穿一根灯芯,为凡尘女子拨亮一盏安身立命的长明灯。

书本广受追捧,其后又衍生了不同书名和封面的多个版本。然而,引我兴趣的是,这本“生活技能”类著作为何会请陈衍编著?他又为什么在封面落下“萧闲叟”的署名?

看着陈衍走南闯北的人生历程,我似乎又找到了解疑的线索。他出生并求学于福州,赴台湾入刘铭传幕府,抵临上海任职《求是报》主笔,到武汉入张之洞幕府任官报局总纂,在北京清廷学部任主事,再后来任教于北京大学、厦门大学、无锡国专等学府,晚年寓居苏州……壮行万里路,自然是阅尽千般风情,尝遍百地风味。在诗友聚会中,艺高人胆大的陈衍难免亲自下厨露一手。

时任福建省议院院长的诗人林翰,曾在匹园酒足饭饱后写下:

江城一角远尘喧

小筑楼台有此园

白酒与春期后约

乌山俯座听清言

灯前看鬓花光在

竹里行厨野意存

颇喜今年尘累少

屡陪籍湜到韩门

献诗,是一种最直白的陶醉、最深刻的赞美。从这首诗中,陈衍的烹饪功夫彰显无遗——他以舌尖上的美味俘获旧朋新客的诗心。

1907年,陈衍携家带口居住在宣武门外上斜街小秀野草堂,沈瑜庆、陈宝琛、林纾等常来串门,叙叙乡情、论论诗文、谈谈政事、说说生计。这样的聚会,有人冲着诗文的妙趣,有人图着民间的爆料,也有人专为“陈家菜”而来。

到了门上皆是客,好客的陈衍怎能不设宴款待?于是,在一次次杯盘碗箸敲敲碰碰间,在一拨拨诗友乡贤的大快朵颐中,“陈家菜”声名远扬。当时,供职商务印书馆的高梦旦、李拔可均为福州人,尝过陈衍厨艺,知悉他的笔力,力邀他撰写烹饪教材,也就不足为奇了。

陈衍接下活计,恐怕存在资费收入的期待,也有不拂老乡面子的考量,更多的或许是个人兴致所在。说不定,他隐隐觉得,人是血肉之躯,举头吟诗,低头吃饭,一处闲情,一处烟火,两两相宜,前者是他的锦衣,后者是粗袍,穿了哪件,都不至于损颜面、失身份。这样想的时候,他内心是不是有热流涌过?

循着“萧闲叟”,容易联想到自号“萧闲堂主人”的萧道管。当时的陈衍已60岁,妻子萧道管因久治不愈的血崩症,在8年前去世,她的面容成了挂在墙上的照片,她的厨艺成了遥不可及的回忆,唯剩“萧闲堂”三字可资怀念。

用“萧闲叟”的署名为妻子存念,是一种隔空的问候和赞美,来自日常深处,又没有半丝半毫的矫揉造作。

诗书,确切说,也是情书。每一个思念涌上心头的时刻,眼里即便春色满园,心中也是淅淅沥沥下着黄昏雨,零落一地的苍凉。

多少次,失去妻子的陈衍立在灶边,每做一道菜,水放进锅里,切好的菜投进去,便如同往事沉默地沉下。思念的温火慢慢燃起,水咕嘟咕嘟地烧开,食物翻腾浮起,亦如前尘旧事。

人与人,人与食物,总是如此命运跌宕,生死交织。

烟熏火燎中,泪眼渐至迷离,那么多的陈年旧影在陈衍脑海翻涌……

他记得妻子一直热衷于烹煮,用那双搦管操觚的素手,烧火、洗锅、宰鸡、剖鱼、切菜、捣蒜。他记得她杀鸡时划破的手,煎鱼时灼伤的臂,剥葱时呛出的泪,端汤时烫起的泡,开锅时熏痛的脸,洗菜时冻僵的关节以及从厨房出来后浑身的油烟味……辛劳之后,一截截黑炭在炉膛复活,燃放着温暖,炊烟盛开成屋顶上的花朵,最后以微笑的形式停留在家人的脸上。

除此之外,陈衍还清晰地记得1874年结婚时家里一贫如洗,出生于富商之家的妻子却从未嫌弃过他,反而风雨同舟地陪着他度春过夏、穿州跨郡。以往,每当他的诗文和汗水换不来铜钱时,妻子就变卖嫁妆贴补家用,最辛酸的一次,竟将七条裙子同时典当,助他云游天下、旅食百味。“所有奁赠,于以荡然”,一个通文弄墨的才女,这般委身奉献,不由令人更添几许怜惜和敬仰。

林容生 画

两人在困境中昂然崛起,在局促中拥抱浪漫,除了结伴同游大好河山,书香也浸染他们每一个庸常且闪亮的日子——怀着诗心,一笔一笔地誊写生活,即使拉家常,也多是聚焦于诗歌主题的切磋讨论,缀锦联珠。

现今,大光里8号院那宽门高墙之内的茶韵诗吟,早已被流年的风吹散了,但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的佳话依然流转不息。

灯花漫结双红豆

枕上难裁尺素书

山河辽阔,人间烟火。这是陈衍旅居时写给妻子的家书,演绎的画面:孤灯下,向远方,不见你模样,片牍尺笺偏又情长,何以诉衷肠,热泪滚滚两行……真是你侬我侬,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缱绻。

回忆的指针拨向1883年,陈衍举家自京都经上海返乡。

在浪奔浪流的黄浦江畔,陈衍预先与仆从将行李安排上轮船,返回时因小舟倾覆,不识水性的陈衍像葫芦瓢在水中沉沉浮浮数十个来回,最终幸运抓住探向江中的一根竹篙,攀爬而上,捡回性命。奇怪的是,那天寓居客舍、信息断联的萧道管,在千米之外竟无端悲恐,痛哭失声,同宿客舍的其他人不明就里,讶然中只能温言抚劝。等到陈衍落汤鸡般仓皇归来,大家方知他们夫妻间竟然产生了“心灵感应”。

是迷信还是幻觉?生活本是一片深沉的海洋,奇诡的面貌从未被参透。唯一的解释是:夫妻用情至深,灵犀贯通。

这就难怪,萧道管过世后,陈衍作3000字长诗《萧闲堂三百韵》,恣意让怀念在暗夜里低语,让情愫在苍凉中凝结:

林容生 画

白头君不赋

黄土我如饴

萧闲堂万古

留恨绕须弥

…………

一行诗来一行泪。说好的地老天荒,却终究有人先行一步,抛却一方。“若余先室人之兼容德才,则譬如买彩票,暗中摸索,必有一头奖”,如今,奖券已撕,陈衍再也登不上幸福的客船了。抬望眼,烟波茫茫,不相忘,自难量,也真应了妻子早年的诗句:“满庭苔草色,诗思在黄昏。”

诗书,确切说,也是情书。每一个思念涌上心头的时刻,眼里即便春色满园,心中也是淅淅沥沥下着黄昏雨,零落一地的苍凉。

多年后,陈三立的儿子陈衡恪为陈衍作画《萧闲堂著书图》,并刻“萧闲堂”印章一枚,慨然题诗:阅尽人间世,独有萧闲堂……抱此垂垂老,哀歌天地荒。

汁液饱满的墨笔,将前辈爱情的动人容颜,细细勾勒。

那柳拂虹桥上的西湖月色,也一定见证了当年的诗情是如何的水洗无尘、书香的滋养是何等的丰沛无边。

踏遍万水千山,时见一轮明月,带着深渊般的忧伤,溅湿鬓发斑斑的游子。那是乡愁呼唤,不如乘风归去。

对于晚年寓居苏州的陈衍来说,榕笛悠悠的福州仍是他的九曲衷肠。那里留下他那么多故事,有他的古屋,有妻子的坟茔,有沽酒对诗的老友,有他烧过香的铁佛寺,有他攀登过的乌石山,甚至有他丢失已久的乳名。

风雨来去,悲欣沉浮,一切都看开了。晚年丧偶的他,虽然一直没有续弦,可在琐碎的生活之外,依然弹毫珠零、落纸锦粲,显得孤清却又丰盈。

1913年,他与何振岱、林宗泽等人商议修复宛在堂。这座以明朝诗人傅汝舟“孤山宛在水中央”诗句为堂名的建筑,历来是文人雅集之所,曾设诗龛供奉诗界泰斗,却几建几毁,终至沦落。

很快,这座歇山顶木构建筑修竣了。重建,意味着重塑闽中斯文、接续传统诗脉,意义殊深。陈衍亲撰《小西湖重建宛在堂记》,题写楹联:“聊增东越湖山色,略似西江宗派图”,并在那儿创建了诗社——湖心社。

湖心,湖心,也是陈衍的一片纯心自证。

烟水空蒙、波光如镜的西湖就在楼堂之侧,那激越悠长的吟诵之声必定激荡起千重清波;
而那柳拂虹桥上的西湖月色,也一定见证了当年的诗情是如何的水洗无尘、书香的滋养是何等的丰沛无边。

两年后,也就是陈衍埋首撰写《烹饪教科书》的这一年,杨度、孙毓筠等一帮清朝遗老热衷于创立筹安会,一意拥戴袁世凯复辟,对此,陈衍避而远之。后来,当陈衍得知自己被初列为硕学通儒之首,坚决要求除名,即便被人弹击得寥落寡合,仍然保持自己坚定的立场和高贵的自尊,保住了晚节。

陈衍还把这份纯心一直延续到生命最后一息。当得知郑孝胥介入伪满洲国,陈衍虽然与之素有交情,也一直欣赏对方的诗功和书法,仍愤而割袍断义,并一把火烧掉了两人来往的书信及唱和的诗文。

年轻时曾擎起手中的利笔,“译述西人向来欺我者文章,揭载于报,以醒国人”的陈衍,老来风骨更铮铮啊!

1916年,福建督军李厚基邀请陈衍编纂《福建通志》,陈衍觉得这是父老的重托、千秋的功业,义不容辞,欣然应允。也许,是与福建这片故土重新交集,细微角落充满熟悉故事,凡常事物总能牵心萦怀,让陈衍的感情不断复苏发酵,除了对分纂所拟初稿进行统稿修改外,他还亲自编写了《通纪》《金石志》《版本志》《道士传》等多卷学术色彩浓厚的纪、志和人物传……

沉甸甸的志,沉甸甸的情。这部当年最完备的省志,承载了陈衍最深厚的乡情。

陈衍还腾出手,在交错的时空里,将中国台湾从明到清的历史加以详细编纂。如果要探究最初的意向:那就是保全历史的源流不中断,告诉人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一个个排布在史册上的方块字,仿佛漫天星光在歌唱,唱一支跨越海峡的歌谣。

时间,终究不肯为任何一个人停留。1937年8月,疾病把年过八旬的陈衍拖向了深渊。他最终把灵魂放到了诗中多次摹写过的文笔山。

对于奉诗为命的人来说,在另一个世界仍有文笔相伴,也算是一种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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