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柳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2-11-05 点击:

文 徐晓宁

高仙芝双手捧着长剑横置于地,郑重地系好冠缨,他已决心以死明志,只是对于这位曾经闪击小勃律国、威震西域的悍将来说,被诬陷而死,是不是比下地狱还痛苦?

太监边令诚带着玄宗皇帝的敕书而来,斥责他和封常清放弃了陕郡几百里地,偷偷克扣士兵的粮食和赏赐。而真相是,安禄山叛军迫近时,高仙芝为鼓舞士气、不让库藏落入叛军之手,急忙打开太原仓,把库中的缯布全部分赐给将士,率兵向潼关方面撤退。

高仙芝望着边令诚带来的一百名陌刀手,看来不奉诏自裁,便会被乱刀分尸。他回想起《史记》里赵高伪造诏书命令公子扶苏和大将军蒙恬自裁的事,没想到近千年前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和封常清身上,高仙芝颤抖着双唇说道:“我退兵是有罪,死罪我不敢否认。但认为我偷偷克扣赏赐和军粮,这是诬蔑。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兵将都在这里,您难道不知道?”

边令诚只是呵斥他速速赴死,高仙芝又回头对部下说:“我把你们招募来,当然是想打败叛军多得重赏,但叛军锋芒正盛,所以撤退到潼关据守。我如有罪,你们尽可揭发,如果无辜,你们就喊冤枉。”

全军喊声动地:“冤枉!”

纵然群议汹汹,边令诚有唐玄宗的敕书在,高仙芝只能自裁,冰冷的剑刃横在颈上,颈动脉突突直跳。生死之间,一个念头不知从何而起:如果柳宁在,是不是另一种局面?

旋即,高仙芝问自己:柳宁是谁?记忆里怎么会有这个名字?

时值春末夏初,监军太监边令诚在大泉河码头携男宠尹淼之手,正要登上楼船畅游一番,郁郁葱葱的小丘如屏风遮住这游船码头。忽闻大泉河中流响起“隆隆”声,狭长的快艇拖着一线黑烟疾驰而来,猛火油气缸推动两侧明轮激荡起白浪,红色、黑色、碧色的抽象纹样布满船身,白色撞角凸起于船首,让人想起代表司法的独角兽“獬豸”。

快艇一个漂移动作将边令诚的楼船卡在码头内侧,水葫芦溅了岸上人一身。驾船者将黑水晶磨制的风镜往额上一推,犀利的目光扫向岸上诸人,突然猱身而上摁倒尹淼,十字弩抵住尹淼的后脑勺,厉声喝道:“吾乃敦煌校尉高仙芝是也,以‘干涉官员任免’之罪将汝逮捕,汝有权保持缄默,汝之言辞将成为呈堂证供。”

尹淼呜呜地道:“监门将军救我!”

“小小校尉竟敢在我跟前抓人。”边令诚手一挥,十来个侍卫抽出环首刀包围过来。高仙芝抽出一支黄铜小筒、扣动底部的机簧,一道红焰拖着尖锐的尾音冲天而起,半空中绽开明晃晃的焰火。

侍卫们俱是一怔,只听边令诚冷笑道:“周围都是山,等你的同伙到来,你早就沉到河底喂鱼了。”

侍卫们十来把利刃就要往高仙芝身上招呼。一片巨大的阴影倏然将众人笼罩,侍卫们抬头一看,硕大的热气球蹭着苍郁的小丘飞来,六联装火药弓弩对准他们,点燃的火绳劈啪作响。边令诚只能眼睁睁看着尹淼被高仙芝拖上快艇,铐在气缸边上。

燃烧的猛火油鼓荡蒸汽、催动活塞,高仙芝飞快地从二挡挂到五挡,明轮桨片卷起白浪,快艇将咬牙切齿的监门将军抛在身后。

冷汗把尹淼脸上的脂粉冲出几道小沟:“我晕船,想吐。”

高仙芝冷冷地说:“吐河里罚款五百贯,吐船上就把你扔下去。”

尹淼的腮帮子如仓鼠般鼓起,脸都绿了。

将尹淼押进敦煌府衙,案卷已移交,尹淼依仗监门将军宠幸而卖官鬻爵、干涉诉讼的案子即将提交皇帝案头。高仙芝躺在快艇放平的椅子上,湛蓝的天穹在峡谷顶端滑动。

比起担心监门将军的报复,他更担心另外一件事,最近经常梦到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没有猛火油驱动的快艇,没有丝绸和牛皮缝制的双层热气球,木船大多靠风帆驱动。年轻时,他二十来岁便当上专管敦煌治安的校尉;
可后来的三十年里,他追随安西节度使四处征伐,甚至自己率领军队闪击小勃律国,威震西域,只可惜最后死于监军太监边令诚之手。不过自己才二十多岁,怎么会有后面三十年的记忆?

那个世界的人宽袍大袖,常用武器是弓箭和弯刀,给帆船命名是“春明”“金池”之类。哪像他,看到百牛之力的气缸想起“特(巨牛)”字,巡弋长河、逝者如斯取个“斯”字,再加上脑海里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拉风”二字,高仙芝将自己的快艇命名为——特斯拉。

看着船头自己用暗金漆草书的“特斯拉”三个大字,他灵光一闪:“逝者如斯夫,流逝的不光有大江大河,还有时光,时光也像这大河般有源头、有支流、奔流入海吗?”

梦境中的另一个自己严峻刻直,不像现在洒脱不羁,但一样执法严明不避权贵。梦中那人和他一样对西域山川地势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倒是很佩服另一个自己驾骆驼横穿沙漠、徒步跋涉于雪山高原的毅力。而“现实”中的他驾驶快艇穿梭于各条河道,也曾于热气球上俯瞰山川,比单纯骑马驾车畅快多了。

不过令他有些嫉妒的是,梦中的另一个高仙芝非但坐上河西节度使、安西四镇节度使的高位,还娶妻生子,不像自己现在孤单一人。

不,若是柳宁在,怎会孤单一人?

他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燃灯节,夜的帷幕还未完全落下,莫高窟每一个洞窟内点燃灯轮,供奉在佛祖面前。有的灯轮高约一丈,七层轮盘上放置近百盏灯,宛如花树盛放、灼灼其华。

高仙芝在月牙湖隔岸远眺,灯影铺满大泉河,犹如悬在河川里的星河,一川星悬。整座莫高窟恍若庞大的夜航船,每个窗口闪烁着灯火,在夜晚的沙海里,载着无数人的梦想,驶向极乐净土的彼岸。

半夜他游兴不减,独自携酒来到月牙湖旁边的亭子,月上中天,月光将那亭子染上一层轻薄的白釉,他总觉得此处恍如前生的故地,似是梦境中游历江河的一站。绿柳摇摆着枝叶,夜晚的神灵在丝绦间轮舞,两岸垂柳有多高探入月光,就有多深映入湖中。亭中已有一人,倚在亭柱上,高仙芝只看到她窈窕的背影。

她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子,灵动的眼眸注视着他,挺秀的鼻梁以下被面纱遮住。不知为何,高仙芝感到那目光无比熟悉。女孩也在观察他,高仙芝左额一簇白发,从左额角梳进发髻,如黛石上一道残雪。常在大泉河上驾着特斯拉穿梭,几度寒暑带给他小麦色皮肤,唯有一笑之际牙齿极白,这是常用青盐清洁之故。

亲自面对本人与置身事外观测终究不同,女孩忍不住道:“你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

“我一直是这副样子啊。月牙湖夜景虽美,没有酒总是少了什么。”

“恰好你带着酒?”

高仙芝掏出两个扁酒瓶,递给女孩一个,笑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没有摘下面纱的意思,却将扁酒瓶捧在手里,她的双眸闪过狡黠:“我叫‘柳宁’,‘垂柳’的‘柳’,‘宁静’的‘宁’。”

潺潺微波倒映着两人的身影,虽然与柳宁素昧平生,不过高仙芝感到与她极为投缘,柳宁知道他当敦煌校尉,问他最近有什么见闻。

高仙芝遥指远处灯火通明的洞窟:“燃灯节前,《西方净土变》壁画上反弹琵琶的‘伎乐天女’天衣飞扬、满壁风动,惊艳众人。人人都说‘画天女如宫娃’,可他们并不知道背后的故事。”

“哦,什么故事?”

“有位多情的画师在酒肆中邂逅一位舞姬,为她学自长安教坊的舞技而震撼,为她反弹琵琶的身姿而倾倒。舞姬则被画师的作品吸引,两情相悦。可惜画师收入微薄、无法为她赎身,也没权势保护她不被恶霸骚扰。舞姬不想再受酒肆老板的虐待,只能跟着胡商去了龟兹国。画师的思念绵绵不绝,只能把恋人最美的身影,一笔一笔描摹在莫高窟的石壁上。”

柳宁悠悠地说:“我在街市上见过那位舞姬,容貌未必是天姿国色,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画师在脑海里印下她的舞姿,又把这思念留在壁画中。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钟情于她的画师有积蓄为她赎身,舞姬嫁人生子,过起了平常人的生活。”

“很有意思,你说的‘另一个世界’是佛经中的‘六界轮回’哪一界?”

“只是我的幻想而已。”柳宁有意岔开这话题,“还有什么见闻?”

……

两人一直聊到更深露重之时,柳宁坐到石桌旁,高仙芝隐约看到她左边锁骨上一道伤痕,纵使他将目光飞快地移开,柳宁还是觉察到了,淡淡地说:“商旅跋涉,劫匪四起,难免被卷入其中。”

隔着面纱看不出悲喜,高仙芝暗骂自己迟钝:或许她不幸在逆旅中脸有微瑕,比锁骨上的伤痕更严重,不得不以面纱遮面。高仙芝不想引起她更多难受,正想说点别的,只见柳宁站起身:“我在这里太久了,该回去了。”

高仙芝霍地起身:“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以后或许还会再见。”

高仙芝正琢磨她模棱两可的话,柳宁拈出一粒小东西放在他手中。

摊开手掌,掌心有一粒朱红色紧致果实,高仙芝暗忖:莫非这是她所在世界的红豆?他用温厚而有磁性的声音说:“我会把这粒红豆刻进牛骨骰子,刻骨相思……”

“哦,这个不是红豆,这个叫做‘枸杞’。”月光在她瞳仁中闪烁,高仙芝被那眼波吸引,情不自禁地颤抖着手指探向面纱。

女孩急忙捉住他的手:“不要摘去这面纱,一旦摘去,你会从这世界脱离,之前……”

柳宁几次欲言又止,高仙芝心里烦躁,但只要看到面纱之上那双眼睛,总有万般柔情将烦躁与不忿融化于无形。

在过去的几个月,柳宁和他相约在月牙湖碰面,而且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柳宁换过好几套衣服,胡服汉服都有,面纱换过许多样式,从夏天薄如蝉翼的丝绸到冬天的提花锦缎都有,柳宁的眉眼镌刻在他记忆中,他却始终不知晓鼻梁以下的面容。

枸杞过去几个月仍未枯萎、仍未褪色,寻常果实不会如此,高仙芝开始怀疑,他所在的世界是不是一直在柳宁注视之下。

若要算出柳宁的来历,恐怕要找这个时代最擅长推演术的人了,“特斯拉”的猛火油发动机就是他设计的。

“永不朽坏的枸杞?”

宽额头的老者摘下右眼的单镜片,换上两片用微型框架拉开一定距离的镜片,不断转动眼镜框上的旋钮,调节焦距,枸杞的纹理在目镜中愈发清晰。老者眯起左眼、右眼圆睁看了一阵,拿起枸杞转身就跑。

“喂喂,一行先生,你去哪里?”

“跟我来!”

阳光最好的地方有一台古怪的仪器,半弧架子悬着铜制圆筒,圆筒下端的镜片正对一小方台,一行先生将枸杞置于小方台上,小心翼翼地固定,眯起左眼、右眼贴着圆筒上端的镜片,手指微调圆筒腰部的旋钮。高仙芝就这样大气也不敢喘地等他观察了一刻钟,一行先生从圆筒上端抬起头,眨眨酸涩的眼睛,高仙芝急忙问:“看出什么来了?”

“这纹理太完美了,比普通枸杞完美多了,就好像有人曾经将成千上万颗枸杞展开数以亿计的平面,选取其中最完美的纹理,造出这颗枸杞。”

“你是说,这是人造物?”

“是的,普通果物用药物处理达不到这种效果。你从哪里得到这个孤品?”

“一行先生,能不能用你的机器算一下它的来历?”高仙芝指指三座并立的方塔,它们的部件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光芒,齿轮、连杆、钢丝、曲轴有序和谐地运转,运行的声音在一行先生听起来像是天籁。

“不行,那是我计算圆周率用的,算不出它的来历。”一行先生把十几粒烘焙豆倾入搅碎机,转动把手,黑褐色碎豆带着焦香从黄铜敞口漏出。这和打孔牍片进入差分机,带着数据出来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经常用给差分机提供动力的锅炉烧开水,给自己冲一杯“嘉苏”,这种苦涩的饮料能提神醒脑。

“那么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不行!”

“我还没说帮什么忙……”

“你想让我进入朝廷安放在敦煌石窟的数据库,帮你查找枸杞主人的来历吧?”一行先生脸上浮现出揭破对方小心思的笑容,忽然看到他提折叠凳在手,拿杯子的手一晃,“嘉苏”在白大褂上氤氲出一大片褐色。一行先生却顾不上烫,脸色发白地摆摆手:“把你手里的折叠凳放下,别急着砸过来。听我说,能制作出完美枸杞的人,会在官方数据库里留下痕迹。而且以你敦煌校尉的权限,岂能找不到?”

高仙芝被他戳中痛处,“哐当”一声把折叠凳丢在地上,双手攥住头发,脸庞埋在阴影中。一行先生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是不是一个女孩送你的?别这么看我,怪吓人的,我就是随口一说。”

眼睛里的火苗黯淡失色,高仙芝重新低下头,十指再次和头发较劲。一行先生长叹一口气,悠悠地说:“最近我一直试图借助差分机建立关于世界运行的模型,我花费三年计算了日月以及金木水火土五星运行的轨迹,在那之后,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你猜是什么?”

高仙芝没搭理他。

一行先生恼羞成怒,捏着他的脸颊转向屋里摞到屋顶的薄竹片,同样的有二十多摞,每一摞顶到天花板,每片薄竹片表面刻有1024个点阵,有些钻孔透过,有些没有。

“刻录第五版模型整整耗费了9012张牍片,在差分机运行的四个时辰里用掉的上等无烟煤,足够二十户人家用一个月。第五版模型在差分机里只运行了一次,差点将那宝贝机器烧了。幸而数据保存下来,幸而我推导出结论,你猜是什么?”

高仙芝茫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一行先生,不过那眼神仿佛转了弯,锁定着一行先生身后的枸杞。

“我们的世界是被设计的。”一行先生那双深陷皱纹中的眼睛闪着光,“圆周率本应是无限不循环小数,但是差分机只能运算到小数点之后十七位,这并非我这台机器运算的极限,算到小数点之后二十位理论上不成问题。然而无论我如何改进硬件或是程序,圆周率最多算到小数点之后十七位,这说明‘那个人’认为十七位圆周率足以支撑整个世界运转了。”

“哪个人?”

“创造世界的人。”一行先生扬起厚厚的笔记本,哗哗翻着:“还有很多证据,你看日月星辰的运行太过有规律,‘岁差’(每年地球绕太阳运行一周,不会完全回到上一年的冬至点上,总要相差一个微小距离,大约每年相差50秒)为五十息,‘交点月’(月亮相继两次通过黄道、白道的同一交点的时间)为二十七日,诸如此类还有很多,为什么这些数据背后的物理常数都是整数?是因为创世者太懒,还是他认为这些整数足以支撑起日月星辰的运行?”

高仙芝低声道:“‘他’?为什么不能是‘她’?”

“你说什么?”

高仙芝难以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只能指向差分机。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一行先生激动地双手挥舞,“差分机的运算量是有限的,创世者的‘差分机’虽然不知道比我这台宝贝高到哪里去,但运算量是有限的——只能去繁就简,把无限不循环小数取有限位数,把日月星辰运行的规律去芜存菁,才能最大限度地留出运算的空间,保证这世界的多姿多彩。高仙芝,你怎么不早来?”

身后无人应答,一行先生回头一看,高仙芝已经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那颗枸杞。

特斯拉号在水道上飞驰,高仙芝计划去月牙湖,下一个月圆之时是与柳宁约定再见的日子。

一行的一番宏论醍醐灌顶,令他想清楚之前的一些事。

如果自己所处的世界是被设计好的,那么梦境中逼真的世界呢?难道那才是真实的世界?难道自己的真实命运是和素未谋面的封常清一起死于边令诚之手?

究竟哪个世界的创世者更有黑色幽默感?是那个世界的他,还是这个世界的“她”?高仙芝攥紧那颗红得灼人的枸杞,万千思绪灌入脑海,他的目光一会儿狂躁无比,一会儿平静异常,一会儿明亮如炬,一会儿阴沉如磷火。

停舟换马,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嘚嘚”声,林荫道两旁的树木纷纷向身后倒去,只有摇曳的树影在他身上不断划过。快到了,月牙湖亭子在望,然而亭中没有熟悉的窈窕身影,只有一支断裂的短笛留在亭心,亭柱上刻着几个剑拔弩张的大字——“想见她,来监门将军府”。

手指向湖中一舀,掬起一捧水,清凉的水珠顺着指缝流溢而出。高仙芝定定神,清冽的触感只在幻觉中。千百柳枝如女妖的长发乱舞,垂柳树叶痉挛着沙沙作响,他的柳宁从指尖溜走,月光依旧,只是微凉。

白色沙洲,柔风蹁跹,步摇的碧玺珠子在发髻上随风摇曳,柳宁一袭水色长裙,纤细的双脚踩在细沙上。她的目光从波光潋滟的月牙湖回到身前,水浪一来一去,来时为白皙的小腿套上荡漾的滤镜,去时留下湿漉漉的脚趾,清凉的触感也如波浪一阵一阵涌来。

最近有预警说病毒在各个服务器间肆虐,柳宁进入“敦煌”服务器之前检查了几遍防火墙,应该不必担心这个世界被入侵。她将朱红色的短笛凑近唇边,樱唇虽与笛孔隔着面纱,旋律依然透过短笛流溢而出,这一段新编写的小程序能给高仙芝带来什么样的惊喜?他会循着笛声找到她吗?

背后响起脚步声,柳宁想静静地奏罢一曲,谁知两只长爪如铁钳箍住她的双臂,笛声戛然而止,边令诚在恨恨地瞪着她。柳宁低头看去,边令诚的手爪比常人长了三倍,而且如蜘蛛的节肢短刺丛生。

什么时候NPC能有这么大权限了?柳宁秀眉微蹙,指尖金砂般的一簇光射向边令诚,若不是为了让高仙芝感觉这个世界更逼真,她早就删除这个存在。

没想到边令诚身子震了一震,手爪加劲,柳宁痛苦地呻吟一声,她紧急调取最高权限强行抹杀,无数金色砂砾在边令诚身上流淌,顺着血管勾勒出树叶筋脉般的图案。他的身体表面出现雪花形状的分型,层层叠叠,似乎被分解、销蚀,但边令诚又一丝一毫地强行恢复原状,狭长的双眼里满含讥讽。

边令诚动作起伏之间带有红白的重影,柳宁心里一惊:病毒终究入侵这个世界,以边令诚为载体,病毒的权限在不断扩大,她的权限无法令他湮灭。

“有你在手,不愁杀不了那个家伙。今天就剥了这层皮,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样子。”边令诚拽住薄如烟雾的面纱向下一扯,面纱没有动。他的五指如枯叶片片碎裂,又飞旋着聚合在一起恢复为五指形状。他的眼前蹦出一组对话框,红灯与警笛齐飞:“系统警告,冗余数据溢出。”

整个月牙湖和岸边的垂柳剧烈震动,湖面漾起无数细碎的波纹,仿佛有人远远地掀动这绸缎,“边令诚”惊恐地望着她,刚才差点令一部分世界坍塌,如果不谨慎行事,自己赖以栖身的服务器会崩溃。那是她在数据海洋上设置的长堤,边令诚可不想和这世界一起被海啸吞噬,只能悻悻地住手。

方才边令诚短暂的受伤,暴露一小段源代码,柳宁觉察到异常:“你来自‘暗网’,你究竟是谁?”

边令诚冷笑一声,白净的面皮钻出许多胡茬,扁平的鼻梁骤然拔高,眯缝的双眼变得眼窝深陷、眼珠灰蓝。

“竟然是你?”柳宁望着他五官变形的脸,想起一个人来,那人是臭名昭著的文物猎人,打着“探险家”的名号招摇撞骗,掠夺亚洲诸国文物作为自己跻身上流社会的筹码。

那人又恢复边令诚的面孔:“跟我走吧,小姑娘。”

边令诚紧闭府门,深沟高垒,将柳宁囚禁在监门将军府的花厅,自己在花厅前的小湖边上饮酒。湖边的屋子里满是侍卫亲兵,埋伏窝弓射虎豹,撒下香饵钓金鳌。

高仙芝不过一人一骑而已,能翻起多大浪花?谁会冒着得罪监军太监的风险帮他?边令诚正闭目假寐,忽然将军府后面一阵骚动,他缓缓坐起,后门也布置许多卫兵,强弓硬弩,说不定过一刻钟,卫兵会抬着高仙芝被射成刺猬的尸体来请赏。

骚动越来越大,巨大的阴影如乌云从后方笼罩而来,边令诚抬头一看,橄榄形状的飞艇在螺旋桨推动下飞来,特斯拉号吊在飞艇下方,如流焰般熠熠生辉。

高仙芝一扳铁闸,船体伸出两扇蝙蝠般的滑翔翼,猛火油唤醒沉寂多日的气缸,对称的六排黄铜管放出白瀑般的蒸汽,特斯拉号从飞艇上脱离,愤怒的獬豸高昂独角,嚎叫着向小湖俯冲而来。

白色撞角在边令诚眼睛里越来越大,他发疯般地大喊:“快放箭!快放箭!”

周围屋子响起令人牙酸的弓弦绷紧声和弩箭上弦声,高仙芝双手端着六联装转筒弩,一扳唧筒,压缩蒸汽驱动短矢“嗤嗤嗤”射出,转着圈扫射,侍卫亲兵纷纷扑街。

隔着墨镜,边令诚都能感受到对方杀气腾腾的目光。一支火药箭带着尖利的唿哨飞来,边令诚急忙缩在酒桌后面,箭杆上的压缩火药忽地爆炸,将金丝楠木桌板炸开焦黑的破洞。

一点红色闪烁在高仙芝脖子正中,那颗永不枯朽的枸杞被他用铂金细链穿了,挂在颈前,高仙芝厉声高喊:“边令诚,今日必取你的首级!”

要钓金鳌却来了条鲨鱼,还是大白鲨,边令诚赶紧去找“香饵”,高仙芝紧追着他来到花厅,一火药箭扎进边令诚后背,高仙芝随即抱住柳宁就地卧倒,一阵火光,轰鸣过后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味。

高仙芝扶起她,看到柳宁口唇在面纱下一张一翕,而他双耳嗡嗡作响听不清,自嘲道:“火药装填有点过头,你在说什么?”

他将耳朵贴近,勉强辨听出四个字——“他还活着”。

残破的锦袍挂在炸出窟窿的身体上,边令诚长发披散在肩头,不断伸长的十指如黑曜石般尖锐。他的嗓音变了:“你只不过是古代死人的残响而已,再过一刻钟,你不会留半点痕迹在这世上。”

柳宁疾呼:“当心,他不再是边令诚……”

“只是一堆数据而已,和差分机里运转的二十摞打孔竹片没区别。”高仙芝将柳宁护在身后,射出一箭。弩箭被边令诚抓在掌中,箭杆兀自不停颤动。边令诚一口吞掉弩箭,黑火药爆炸的气浪将他脑袋撑成球形:“怎么样,怕了吧?”

高仙芝问柳宁:“你们那个世界的电脑病毒都这么可笑吗?”

柳宁含嗔带笑地说:“先把绳子给我解开。”

边令诚怒道:“我要把你撕成碎片。”

高仙芝横抱柳宁冲出花厅,将她放在特斯拉号上,他后心毫无遮护,五根黑曜石般的手指从后面刺来。

随着一声巨响,螺旋形指尖再也无法穿透,钛合金盾由两组伸缩框架支撑,从高仙芝后背探出。

“一行先生那里除了差分机,还有改造机器的精工车床。”高仙芝笑道,猛火油引擎将澎湃动力注入特斯拉号,数千个气压传动装置在镀铬合金外壳下运转,船舷流线型的金属板折叠又展开,护住高仙芝的胸腹、四肢。

“一行可以用他的差分机改写程序,特斯拉号机甲还不错吧?”

两注喷泉似的蒸汽从背部喷口激射而出,高仙芝举起七尺长刀,向边令诚扑去。两人动作越来越快,血珠不时溅出圈子。

黑烟汩汩的特斯拉机甲翻倒在地,不时发出爆炸的闷响,高仙芝努力睁开被鲜血糊住的眼睑,柳宁正艰难地将他从驾驶舱拖出来。

“边令诚”半边身体被火药弩摧毁,身体的横截面如风中火焰翻卷不休。此刻他难以维系“边令诚”的伪装,高仙芝惊诧地望着对方从宽袍大袖、敷粉涂面的太监,变成头戴盔形帽、穿着短风衣的探险者。那人灰蓝的眼睛与他对望,高仙芝感觉自己被饥饿的孤狼盯着:“你究竟是什么人?”

“鄙人斯坦因。”那人笑了,露出两排看起来比常人多一些的牙齿:“‘敦煌’服务器的核心数据全部存储在‘莫高窟’数据库里,我很想作为私人收藏。可是如果揭下这小姑娘的面纱,这个小世界便会坍塌,我想试一试,用她的身体作为钥匙,强行解码数据库。”

高仙芝不知道后世的事:“斯坦因?你是什么人?”

“他是来自‘暗网’的病毒,借助边令诚的躯壳‘移魂’,不过他的秉性和两百多年前的文物大盗如出一辙。”柳宁急忙将1907年斯坦因巧取豪夺藏经洞内二十四箱敦煌写本、五箱绢画和丝织品的罪行说了。高仙芝目眦欲裂、呕出一大口鲜血,苦于身受重伤,无法再与斯坦因厮杀。

“接管‘敦煌’服务器之后,我可以以此为跳板,入侵更大的‘丝路’服务器。”斯坦因嘲弄地望着手足无措的柳宁和奄奄一息的高仙芝,大度地说:“作为一个有追求的电脑病毒,我可以让你选择自己的死法。”

柳宁正要说话,高仙芝示意她噤声,宽厚的右手和她两只手握在一起。高仙芝抬头望向鬼魅般的斯坦因:“当真能让我实现我的死法?我不信。”

“你太小看我了。”斯坦因一指花厅之外,明明是春末夏初,寒风卷地而来,绛红暗紫的云霭沉浮升降,转眼间飘起雪花。

斯坦因哂笑道:“我在逐渐接管‘敦煌’小世界,而你,将无足轻重。”

“你能不能以七尺长为半径画一个完美的圆形,让我们俩葬在里面?”高仙芝在地面上划出一道七尺长的直线,盯着跃跃欲试的斯坦因。柳宁听高仙芝这么说,双手紧紧攥住他满是伤痕的右手,生怕下一秒就会消失。

“这有什么难度?”斯坦因探出比手术刀还锋利的指尖,好整以暇地划出弧线。柳宁不明白高仙芝的用意,紧张地望着在青石板上划得吱吱作响的指尖,只要圆形合拢,斯坦因就要动手,不过能和高仙芝一起……

圆弧眼看就要严丝合缝,指尖被看不见的力量弹起,圆形消失了。斯坦因皱皱眉,精密计算一番,再次在地上画弧,这次和上次一样,就在圆形即将完成之际,消弭于无形。

“怎么回事?”斯坦因一次又一次将青石板划得火星四溅,每次都是功亏一篑,咬牙切齿地说:“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柳宁将目光投向高仙芝,他轻抚她的长发,坏笑着说:“这得感谢一行先生,他发现圆周率最多算到小数点之后17位,这个世界的圆周率是有限位的常数,这说明‘创世者’认为17位的圆周率足以支撑整个世界运转了。然而真正的圆周率是无限不循环小数——换句话说,想在这个世界画出完美的圆形,是不可能的!”

柳宁恍然大悟:“他已经让自己运行‘画完美圆形’的指令,会陷入无穷递归之中。”

“请说点我能听懂的。”

“他会因为陷入无法完成的进程而自取灭亡。”

方才诡异的天象渐渐褪去,恢复一派春和景明,斯坦因望着地上永远无法合拢的圆形,一滴冷汗从额头滴下。

蒸汽喧嚣,明轮如天鹅双翼激荡起水花,留下无数闪跃的翠蓝色,特斯拉号飞驰在大泉河上。柳宁怜惜地抚摸高仙芝身上的伤口,从船上翻出医药箱给他包扎。

高仙芝淡淡地说:“一行先生的差分机最初是为计算更加精确的圆周率,后来发现世界的运行规律……”

柳宁兴奋地说:“是啊,这次多亏了他。”

“我自己演绎了一下,对其他事也能证实或者证伪。”

柳宁缝伤口的动作停滞了。

“我渐渐想清楚关于‘前世记忆’的缘由,与老搭档封常清一起死于边令诚之手。我猜,那才是本体的经历,我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复制品——边令诚也说过,我只是古代死人的残响。”

“不要相信那个疯子,你和我都在这里,这个世界无比真实……”

“柳宁,如果我没猜错,你为了避免这个世界坍塌,把支撑它运行的密钥时刻不停地带在身上,而且只有你自己才能解开。其他强大的存在或许能困住你,但不能解开那密钥。”

柳宁下意识地双手交叉遮在面纱上:“你什么时候确认的?”

高仙芝平静地说:“就在刚才。”

“不,你所猜想的无法证实,为什么我们要纠结于虚妄的争论?”

“这里是你的小小私服,很美好,但也留下入侵‘敦煌’的缺口,还会有下一个斯坦因循着缺口入侵,为了敦煌,为了整个‘丝路’,我们得想个办法。”

“我们刚刚逃出生天,今天先别说这些了。”她轻轻地说,“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任何事都可以。”

柳宁羞赧地看他一眼,过了许久,高仙芝故作轻松地说:“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柳宁的瞳孔骤然收缩,急促的喘息令面纱起了涟漪,她紧盯住高仙芝,像盯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高仙芝双手搭在舵盘上,平静地望着她:“‘敦煌’保藏的数据资料,在‘暗网’那些家伙眼里是无尽的宝藏,不要给他们可乘之机。”

柳宁凄然一笑,一手将额前的斜刘海拨开,一手摘下面纱,那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潋滟波光。

高仙芝笑了:“你真美。”

柳宁揽住他,几缕长发在额前飞舞。她感受到他的身躯如同化解为数万只蝴蝶,碎片翩翩然消逝在风里。柳宁咬着下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两行眼泪从高仙芝脸颊上滑落,最后一滴没有躯体遮挡,飘在柳宁脸颊上,与她的眼泪混合在一起,甲板上只留一线铂金细链,末端系着一点明红。

柳宁将那颗永不朽坏的枸杞托在掌心,回想起那一天,她穿过时间的裂隙前往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想在边令诚逼迫高仙芝自杀之前,为拯救他做些什么。

她计划在十五秒停滞的时间内拷贝他的意识,然而十五秒终究太短,89%,91%,94%……无法全部拷贝高仙芝的意识,给不断闪回的“前世记忆”留下隐患。

十五秒已到,所有人恢复动作。在时间的缝隙关闭之前,边令诚拔刀向她劈来,刀刃在她左肩留下伤痕,生锈的刀刃和古代的细菌令她高烧三天。不过她还是苦撑着,将高仙芝的意识上传到“敦煌”服务器中,她像一名细致的外科医生,尽量剥离关于后三十年军旅生涯与死亡的记忆,保留他担任敦煌校尉的记忆,还保留他的性格元素:寻根究底、嫉恶如仇、宁折不弯……

在时空管理局眼中,她仅仅将古人的意识存储进“敦煌”服务器,历史线没有跑偏,而且没有古人被带回2121年,时空管理局纵然严酷,却找不出对应的法条惩罚她,此事不了了之。

高仙芝在“敦煌”服务器中如鱼得水,一如他在历史记载中的潇洒不羁。然而服务器中的高仙芝意识尚不稳定,剥离不尽的“前世”记忆仍然存在,在他于梦乡流连时不断闪回。

敏锐如他是否发现端倪?她决定“深潜”进入服务器亲自查看,她知道高仙芝必去的地点是莫高窟前面的月牙湖。

在此之前她设置了一道保险,一旦她深陷数据之海中难以脱身,可以通过密钥使得虚拟世界湮灭,促使她强行脱离。但系统将那密钥设置为面纱,这如烟似雾的面纱无人可以剥除,除非她自愿。柳宁感到啼笑皆非,莫非这是“主脑”有意横亘在古人与今人之间的长堤?

初次在“敦煌”服务器见到高仙芝时,柳宁下意识地轻触脸颊上方的面纱,暗自告诫自己无论他如何请求,也不能摘下。而高仙芝最后的请求,和保护“丝路”服务器而关闭敦煌入口的决绝,她无法拒绝。

面纱已经摘去,敦煌的竦峙岩山变得像奶油般柔软,莫高窟变得如云雾般缥缈,但江流犹自未竭,算尽这一生,终究梦里身是客。她再也无法见到高仙芝,没有他的世界在逐渐崩塌,“主脑”强制她脱离虚拟世界。恍惚间,她感到冷风飕飕地从另一个世界吹来,伴随着蚀骨的寒意,将她的灵魂碎作齑粉……

两千年世间如红尘走马,旧忆幽深读尽沧桑变化,尘寰已悄然兴衰过手,恍然间此身已非我所有。

前世遗落的幻痛仍在,而这个世界无法让我愈合。

在侦查边令诚的老巢时,我找到柳宁被禁锢的地方,望了又望。我确信会救出柳宁,就像我已经在另一个世界死亡一样确信。

我可以枯萎,可以消散,怎样都行,但我无法永远不去摘下你的面纱,我会记住你的面容。

此去经年,每当我与死神直面,或于地狱中杀上山巅,只要想起你面纱下的容颜,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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