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下浮沉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3-04-14 点击:

◇刘群华

号脉知病因,我的三个指头如雀啄在病人的寸关尺三部细究,发觉老人脉象沉细无力,肝肾亏虚。正准备推理证候,一个疲惫的大块头堵住了门口,我抬头,看他有些面熟。可脑海使劲儿搜,也没搜出具体的人名。

看病的老人喊他:“大叶!”

他笑了笑。笑得甚为苦涩。

我看他胖胖的脸还是小时候的特征,左眉毛上摔的大伤疤,就是长大了还那么坚决、晃眼。

是的,他就是我们村的大叶。我倏然明白。

大叶与我差不多十年没见面了,他一直在浙江打工,平常每年回来两次,一次是他母亲生日,一次是过春节。回来后也十分仓促,与我难得见上一面,故而生疏了。

这次大叶来是找我。他说他母亲这几天时清醒时糊涂,现在整夜不眠,大小便乱拉乱抓。最后大叶说:“我好几天没睡觉了。”

我瞧了一眼大叶,他的样子憔悴,谁瞧了都心疼。不过,他现在的样子,正好印证了她母亲的痛苦。一个老人的痛苦,如果年轻人没体验,是没法理解和有深刻感受的,护理一个老人,好像是人逾越不过的坎。

大叶母亲病情的严重性是他原来没有料到的,我也没有料到。我所见过的老年痴呆症,除了记忆力差,容易健忘,没有行为上的不妥或疯狂。而大叶母亲的表现,我早有耳闻。早些天有几个大嫂来诊,都说他母亲糊涂透了,与她说话,上晌说的还没到下晌就忘了个干净,甚者说了上句,下句便忘了,还胡乱砸东西,就差上房揭瓦了。这种病村里还有,只是比他母亲的症状轻一些,都是年龄八十几岁的人。

大叶唠唠叨叨地对我说个不停,像倾诉一肚子的烦恼。而他倾诉完了,人反没先前紧张,轻松了不少。我“哦哦”地应着,心想他这一次肯定急了,往常回来住几天便可回浙江的,可现在他没法去打工了。

大叶希望我去给他母亲出诊。我说现在很少出诊了。大叶瞬间露出几分失落,不过他还是恳求我去。我看他着急和笨拙的可笑模样,说:“很少出诊,并不代表不去。”

诊室里还有几个病人,这是上午最忙的时候。我嘱咐护士仔细观察输液的病人,尤其今天有一个患冠心病的老者,要警惕突然而来的心梗。我转头对大叶说:“这会儿肯定不能出诊,如果我去,放心不下这里的病人。”大叶理解地点头,出去坐在候诊室里等待。

其实,给大叶母亲出诊,我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有些病非药石之力可以解决。大叶母亲的病症,不是一朝一夕可改善的,更别说治一段时间就痊愈了。我去给他母亲出诊,无非了却大叶作为儿子的意愿。

在我们村里,议论人是常有的事。好像不议论人,吃饭不香,干活无力,空气也会凝滞。这会儿,诊室里的人担心大叶母亲活不了多少日子,他们的断言认真而凝重,尤其神情逼真,似乎大叶母亲已经十分危急,在今夜或明天就过不去了。

我有点惶恐和无奈。一个老人,谁能肯定她能活到一百岁?有时往往吃了早饭不一定能吃上晚饭。这点,我们心里都明白。老人时间的终点就在那儿,走与不走,终点都在逼近。而人一旦接近终点,又很少有人坦然面对,其中的滋味,不说也罢。

我不是没有为大叶母亲出诊过。一个多月前,我还没确知大叶母亲患了老年痴呆症时,便由大叶的姐姐大梅叫去过他家。一天夜里,大梅听到母亲啪啪地敲灯泡,对着灯泡自言自语:“这么亮,浪费电。”接着用木棒咚咚地对准灯泡砸。大梅迷糊中听到,忙制止:“你不拉灯,不就不亮了么。”她为母亲的诡异行为而惊慌失措。

大梅被惊扰了几个晚上,倦怠至极,万般无奈之下才喊我出诊。我到大叶家,屋里一片狼藉,横七竖八的物什还没整理好。我以为大叶母亲疯了,便让大梅赶紧送大医院确诊。结果,在大医院里转了几个圈圈,左检查右检查,最终确诊为脑萎缩,人们俗称的老年痴呆症。病是诊断明了,可医生说怎么治也不可能恢复到正常状态。大梅颇绝望,又万般无奈地携母亲回来。

回家那天,路过我的诊室,娘俩还特意在我的诊室歇了脚,我翻看她们带回的一沓检查单,又看了一堆西药,说:“如果西药没法缓解,就只能靠中药来调理。”

大梅听我这么说,似乎黑暗里看到了一线曙光,说:“吃完西药,如果没效,就来找你。”我呵呵笑:“中医指下明了,这是肝肾亏虚,精髓失养所致。我可开几副药,调理调理阴阳,疏通经络气血,营养脑子。”

大梅不懂,却也连说好好好,然后问了许多相关的护理知识,才扶母亲而去。

大叶家过去一直过得顺,他姐姐大梅嫁在隔壁村子,能照顾到母亲,算是为大叶松了一挑担子。

大梅没像大叶一样出去打工,与做瓦匠的丈夫居家种几亩田,喂几条猪。俩人老实憨厚,本本分分操持一个家。在农村,一家有一家的事,千家有千家的打算和谋划。大梅护理母亲几天后,她丈夫就打电话来了,说:“怎么也得回来一趟,照顾家里几天,我答应了人家去盖几天房子。”大梅回:“过几天再说,大叶没在家,母亲怎么办?”那头沉默。大梅呆呆地看了母亲一眼,她的病没有好转,要护理的日子好像遥遥无期。

大梅在娘家坚持着,她希望母亲慢慢能好些,争取不影响到在浙江辛苦打工的大叶,让他安安心心多赚几个钱。而大叶也很尴尬、矛盾,回来吧,一家三口吃什么用什么?他想再等一等,如果母亲能自理了,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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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阳光火辣辣的,照得天深蓝光滑。屋外的苞谷一片金黄。大梅母亲坐在竹椅上望着旷野,旷野逶迤,青黛如墨。而大梅先给母亲按摩了肩膀双腿,还捶了捶她骨头嶙峋的背。她母亲说:“好天气。”大梅答:“是不错呢,等会儿你就安心躺着,别乱走。”大梅母亲豁嘴笑,大梅又忙着洗昨晚尿湿的被子。

邻居三嫂护理老人比大梅有经验。她在门口说她娘家父亲就是她护理的。她告诉大梅,洗老人的屎尿衣服,先在流水地方漂干净,再用温水泡一会儿,才可以祛除味。大梅听了,依三嫂的话去做,味道是少了许多,但还是有淡淡的臭气蹿上来呛人,让她犯呕。

晾衣架上全是母亲的衣服。天气放晴,大梅把母亲换洗的衣服全洗了,晾了长长的一衣架子。

这时,趁大梅没吆喝,她母亲缓缓起身,在晒谷坪来回走了几回合,边走边唠叨。大梅听那些没边没角的话,呵呵地好笑。她发觉母亲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幼稚可爱。可才一会儿,她母亲就走到了衣架子下,拉扯刚晾上去的衣服说:“谁家的衣服?”

大梅怕她拉倒衣架子,呵斥道:“别乱动!谁家的衣服,还不是你的!”

大梅母亲喃喃道:“哦,我的。”

邻居三嫂也哈哈笑道:“是张桂花的!”

“张桂花?她是谁?”大梅母亲糊涂地回应。

大梅笑骂她:“人家是越活越精明,你是越活越傻气,现在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了。”

大梅不找人护理,心里还有一个她的秘密。那就是十年前,她父亲突然得脑溢血去世,她没有护理过父亲一天,父亲没折腾过大梅一天,这让她至今遗憾。这种心情谁都能理解,自己的父亲挑一担粪去菜地,倒在菜地里不再起来,心理上总不能原谅自己。

大梅对父亲的遗憾,希望在母亲的身上有所弥补,所以尽管她有诸多不适,还是尽量克服。况且,母亲年龄那么大,也过不了几年,她当年不就是这样侍弄自己么?大梅必须孝敬母亲,否则母亲去了,自己没有护理过,未免又有太多的难过。

大梅护理母亲十天半个月后,慢慢习惯了。大多时候,大梅母亲还是不吵不闹的,喜欢晒太阳。

屋外的阳光不冷不热,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大梅母亲穿一件烂棉衣,棉衣布料还是四五十年前的印花布。这件烂棉衣,是大梅母亲昨天从衣柜子底翻出的。她穿在身上,一个个小洞里露出的棉花被晒花了,像梅花探出了墨绿的叶子。老人晒太阳晒得安祥、舒坦,躺在椅子上闭着眼,嘴微张,像一只蜷缩的花猫,不一会儿传来了鼾声。

她像一个婴儿。大梅静静地瞧着。

大梅丈夫又给大梅打电话,他说不能再拖了,人家催得紧。大梅只好想办法,找到邻居三嫂护理两三天。

三嫂喊大梅母亲叔娘,沾亲,但隔了四代。她本想推辞,可看大梅一筹莫展,心一软便答应了。

三嫂照顾大梅母亲也确实是赶鸭子上架,她自己还一屋子人呢。所以三嫂除了侍弄大梅母亲的一日三餐外,也管不了其他的事。她再三叮嘱大梅:“我不能护理太久,最多两三天,多了你找别人。”大梅对三嫂能答应两三天已经够感激了,说:“三嫂,最多三天。”走的时候,大梅说:“三嫂,有急事打电话。”便踩着晨曦回去了。

别看大梅母亲痴呆,可一见大梅要走,眼睛里还是流露出柔柔的依恋。大梅逗她说:“还要我来不?”大梅母亲回答:“要哈。”三嫂说:“你要她回来干嘛呢?”大梅母亲只痴痴地笑,她想不出大梅回来会干嘛。

大梅回了家,大梅母亲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似乎看哪都不顺眼,都需要整理一下。她一会儿整理木柜中的旧衣裳,把衣裳丢得满地都是,一会儿又准备提刀割草,要把草坪里的深草砍了。三嫂看大梅母亲疯疯癫癫地忙,以为她找到事干,就不会乱跑了,便放松了警惕。

三嫂原本站在草坪上瞅大梅母亲,可站了一会儿,她家的孙女要拉屎了,在屋里大喊。三嫂转身就走,等她把孙女收拾好,出堂屋门一望,坪上哪还有大梅母亲。

三嫂找了前院,又找了后院,大梅母亲的影子都没有找到。三嫂想着,倏地,意识到不妙,惊慌地给大梅打电话:“大梅,才几分钟,你妈就不见了。”

等大梅到了,三嫂早招集了村里一些人,把沟头沟尾堵住。一个小伙子对大梅说:“沟头沟尾都没见你母亲出去,还用车沿公路追了一段,这段路虽然不长,但她不可能走得那么快。如果她向两边的山去了,山那么深,沟那么多,怕是难找。上回就有个老人被困在山里没出去,烂得只剩一堆白骨。”

大梅听小伙子这么一说,更慌了神。她知道母亲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是兄妹俩的。如果遭了不测,弟弟不对她说什么,她也会内疚和痛苦。

大梅站在土坪上轻轻抽泣。还是三嫂经过大事,很快镇定下来,招呼大伙说:“上山吧,尽力找,没找到也是大梅母亲的劫数。”

大伙听了,这才上山四处喊:“张桂花!张桂花!”把一座山吵得鸟乱飞兽乱走。

正当大伙失望之际,一个小伙子竟在土坪下十丈开外,一处土堤下找着了张桂花!这地方谁也没有去找,心想离土坪这么近,三嫂又在坪里大声喊了,谁会料到呢?

张桂花斜趴在土堤下,已经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背着一个竹背篓,背篓里有一捆四五十斤重的干柴火。

三嫂不敢接手了,逢人便说:“我的心还在叭叭跳。”边说边夸张地摁胸口。

天气微冷。秋天一倒,冬天马上站了出来。阳光落在菊花上,金灿灿一片。

大梅从此更不敢懈怠。而且,她也不再准备一个人护理母亲,不断催促远在浙江打工的大叶。大叶在轰轰隆隆的厂房接电话,嚷道:“姐,你就再坚持几天,否则我一回来,几千块年终奖没有了!”

大梅似乎不容通融,语气坚定地说:“不行,我受不了了!”说罢,崩溃地哽咽起来。

大叶没有退路了,狠狠心,跺跺脚道:“明天辞工!”

大叶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像剜了一块肉一样痛。但是哪怕他有千般的不舍,母亲还是要护理的。他在厂房里愣怔了一阵。

我看完余下的几个病人,已是中午。阳光从东檐照到了西檐,一只猫正盯着邻居家晒在坪里的腊鱼,馋得直叫。大叶还在候诊室里安静地坐着,但他的眼睛不时偷窥我,仿佛督促我快一些。

我收拾出诊箱。正在这当儿,大梅的电话追来了,焦急地说:“刘医生,大叶在你那儿不,我母亲在屋里吵,用拳头砸玻璃,手背割了一条长口子,你们快来吧!”情况紧急。我马上收拾好需要的药品和器械。大叶提着药箱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好在诊室离大叶家仅四五百米,但上坡时,头上还是冒出了细汗。

大叶家是一栋上下两层的吊脚楼。我穿过左厢房,大叶母亲就坐在靠左厢房的外屋里。窗户上的玻璃已经全部敲碎,大梅说:“我想去井边洗一下衣服,怕她乱跑,把她锁在屋里,没想到她用拳头把窗玻璃全打碎了。”

大叶母亲看我和大叶进了屋,神情安定。伤口流血,但她好像不痛。我看她手上绑着一块灰布,血差不多染红了它。而伤口下的土地,血流了巴掌大一片。我问大叶母亲:“为什么要砸玻璃?”

大叶母亲讪笑:“我出不来,他们关着我,我非打烂了他们的玻璃不可!”

坐在小矮凳上,我号了大叶母亲的脉,只见肝之位弦而紧,肾却沉而无力。肝肾亏虚,又有气郁影响情志之象。我写了一张处方,一个柴胡加龙骨牡蛎汤,一个桂枝茯苓丸,然后嘱咐大叶:“老人家像小孩子,大叶,你就把你娘当孩子养吧。”

这时,大叶的眼眶红了,落出滚圆的一道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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