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不寻常的恐龙化石

●马克·彼得曼 文 张文蕊 译 琳达 编

自学成才的自由职业技术人员特里·曼宁在1993年从一个古老的蛋中发现了他研究的第一只恐龙胚胎。之后，他又发现了30多个恐龙胚胎。但近30年过去了，几乎没有人见过或碰过他的那些罕见标本。

他会像银行家一样，每天很早就开始工作——只不过他周末也要工作。每天早上8点半，特里·曼宁都会走出他在英国莱斯特吉普赛巷的两层砖房，穿过院子，走进隔壁的房子，爬上楼梯，坐在可以看到外面花园的工作台旁开始工作。

接下来的9个小时左右，他一直在那里工作，周围是几十个沙色的恐龙蛋，蛋的直径从3.8厘米到51厘米不等。这些蛋浸泡在盛有酸的塑料碗中，它们是由生活在中国的恐龙在7500万到8500万年前产下的。曼宁会在下午5:30左右离开工作岗位，下楼，看新闻，吃东西，或打个盹儿。然后，他会再次爬上台阶，在显微镜下继续观察几个小时。

从1993年开始，曼宁在长达1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这样生活的。在这一过程中，他从中国河南省分选了至少3100枚恐龙蛋，卖掉了其中的大部分，以资助他正在进行的研究，并保留了大约三分之一。曼宁猜测它们可能含有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恐龙胚胎。到最后，这位自学成才的化石研究员发展出了自己的技术——利用乙酸、树脂、蜡和其他材料来发现胚胎。现在，他声称自己收集了无与伦比的三十几枚恐龙蛋，它们里有未出生的恐龙。这本身就是独一无二的，考虑到他缺乏科学训练或任何机构监管，这就更加引人注目了。曼宁说：“我基本上都是从书本上学到的一切。”

当曼宁的第一批标本在90年代初浮出水面时，欧洲脊椎动物古生物学家协会主席杰夫·利斯顿说：“它们是革命性的发现”。曼宁发现了恐龙胚胎骨骼以及软骨等软组织，这在古生物学研究中极为罕见。然而，近30年来，曼宁的藏品中只有大约一半在1995年的一次展览中公开亮相。除此之外，只有少数科学家能够发表对其中一些化石的研究，并产生了新的发现。

“这几乎就像一个传说或神话。”利斯顿这样评价曼宁的作品。一系列特殊的情况使得这些标本无法进行更广泛的研究，无法被公众观看和认可。据跟踪曼宁工作数十年的科学家和博物馆官员说，原因包括国际法和政治、学术界对科学圈外人的怀疑，以及曼宁给他研究的恐龙蛋贴上的数百万美元的价签。

小心翼翼地溶解蛋壳化石，同时将胚胎保存在里面。这一过程需要专门的工具和非凡的耐心。

然而这些都不会改变这些标本对古生物学领域的潜在影响。洛杉矶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研究和收藏负责人、著名的古生物学家路易斯·恰佩说，如果这些藏品被公开，那将“就像在欧洲某个房子的假墙上发现了五幅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新画”。但自2010年以来，曼宁的33个最好的恐龙蛋和胚胎标本仍被锁在英格兰苏塞克斯郡一个退休银行家的乡村庄园的保险箱里。

曼宁在英国普利茅斯长大，独来独往，酷爱阅读。他说：“我是个独行侠，我从来没有朋友。我能把《大英百科全书》从头到尾背下来。”

曼宁选择住在他的图森农场，远离网络认真研究化石。

曼宁在家里有一个简陋的工作站，他在那里为博物馆加工化石。

12岁的时候，他开始纠正老师的错误；
17岁时，他穿上了苏格兰短裙，开始了横跨欧洲的搭便车之旅，这是他非传统生活的决定性一步。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曼宁制作珠宝，买卖宝石、矿物和化石，主要游走于英国、德国、俄罗斯和美国。

1985年，他在莫斯科的一家博物馆工作时，偶然发现了一组在蒙古挖出的恐龙蛋。他透过一个蛋壳的缝隙，看到了一些特殊的东西。“通过这个缝隙，在里面我看到了方解石。”他说。他知道这种矿物来自硬水，它会附着在骨头上并保存下来：“如果我能找到那些富含矿物质的地下水浅水地区产下的恐龙蛋，水中的方解石将有助于保存胚胎的骨头。”他要做的就是找到合适的蛋并在不破坏胚胎的情况下溶解足够的蛋壳和周围的物质，这是其他人从未做过的。

曼宁把消息告诉了化石经销商。但直到1992年，他才接到他之前的生意伙伴吴·彼得的电话。吴·彼得说：“我买了一批蛋。”就在新年前夕，曼宁从曼彻斯特飞往旧金山，看看吴·彼得最近去中国河南省旅行后带回了什么。没过多久，他就断定他的搭档说得对。曼宁让吴·彼得回河南买他想要的东西。那里的恐龙蛋化石如此之多，以至于当地农民把它们当作石头，用在他们的石墙上。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吴·彼得买了3100枚恐龙蛋化石。

曼宁在一个化石蛋中揭示了这个蜥脚类动物胚胎的头骨。这种恐龙的鼻子上长有一个微小的凸起，类似“犀牛角”，但成年后就消失了。

回到莱斯特后，曼宁在吉普赛巷的工作室里开始了长达十年的例行工作。在吴·彼得找到的东西上改进并应用自己的技术。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科学家们一直在用醋酸溶解脊椎动物化石周围的岩石。曼宁自己设计了一个鲁布·戈德伯格式的装置，用碗装蛋，用水龙头接管子，用喷枪在骨头上喷洒稳定溶液。曼宁实验了各种浓度和其他材料，研发出每天只蚀刻约10微米的方法，慢慢溶解恐龙蛋壳，以便看到里面的情况。对于值得研究的标本，他会溶解覆盖在胚胎精致骨骼上的淤泥和石头。运气好的时候，他可以从胚胎周围除去一茶匙的淤泥。如此，经过长年的蚀刻，终于揭开了藏在里面的头骨，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发现恐龙胚胎内的头骨。

恐龙胚胎内的头骨

曼宁工作室里的贵州龙海洋爬行动物的化石，它们生活在两亿多年前的三叠纪时期。

几十年后，在他现在位于亚利桑那州图森的家中，他在电话中说，“我喜欢这样的研究。我唯一一次提前停止（工作）是在5点半左右。”在莱斯特，曼宁花了大约四个月的时间才发现他的第一个恐龙胚胎。

1995年3月24日，《科学》杂志发表了一篇关于曼宁在剑桥大学动物博物馆的研究成果的评论。作者称这次展览“令人震惊”，并说“它让许多古生物学家兴奋得喘不过气来”。

曼宁制作了近20个标本，并得到了一小群古生物学家的热情支持——这足以启动这次活动，还有一本名为《恐龙蛋和胚胎计划》的小册子。《科学》杂志的文章指出，这20个标本包括一个蛋，里面有一组“最完整的骨骼”，这是一种鲜为人知的恐龙——兽尾龙的化石，还有一个池塘龟的胚胎，它似乎把这个物种的生存年代从4000万年前提前到至少6500万年前。

除了赞扬，这篇文章还分析了几十年来阻碍曼宁的作品获得更多曝光的障碍。第二段冷酷地指出，“学术兴奋”被“消减甚至引发担忧”。令人担忧的是：曼宁和他的合作伙伴都是私人收藏家，他们购买恐龙蛋时没有科学考察或收集地点的记录。他们还利用这次展览来吸引一个潜在的私人买家，他们希望这个买家能把这些标本捐赠给一个公共博物馆。文章称，这些标本的价格为600万美元，足以支付曼宁继续研究更多恐龙蛋的费用。

由于商业利益，人们对科学知识纯度的担忧阻碍了对这些恐龙胚胎的合法研究。这是因为当博物馆不接受带有记录号的标本并对其进行分类时，关于它们的研究就不能在经过审查且权威的期刊上发表。所以，曼宁把这些藏品握在手中有损于与之相关的研究发现的可信度。尽管如此，另一位地质学家仍表示，“毫无疑问，这些胚胎具有不可思议的科学重要性。”

欧洲脊椎动物古生物学家协会主席利斯顿是曼宁工作的早期支持者，他随后写了一篇论文，发表于2013年，内容是恐龙胚胎面临的另一个障碍。在这一次展览之前，中国政府通过了一项法案，将恐龙蛋从“痕迹化石”重新分类为“脊椎动物化石”。也就是说，将恐龙蛋从中国运出是非法的。

尽管曼宁评估的3100枚恐龙蛋在该法通过之前就全部离开了中国，但利斯顿所说的“强制遣返”的可能性给这些蛋蒙上了另一层阴影，使得任何博物馆或其他公共机构获得和展示这些标本的可能性都更低。利斯顿写道，最终的结果是:“这一神奇的研究资源处于学术的边缘——每个人都知道它们在那里，但没有人可以发表它们。”

尽管如此，1995年的展览还是非常受欢迎，剑桥大学把原定一个月的展览延长到了九个月。“恐龙蛋与胚胎计划”展览关闭后，这些恐龙蛋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

在这场争论中，1998年，曼宁遇到了后来成为他坚定盟友的科学家。“曼宁在我工作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努德兹回忆说，他在曼彻斯特大学博物馆担任地质学负责人。该博物馆刚刚从英国国家彩票中心获得了2000万英镑，曼宁知道后希望博物馆会有兴趣购买这些蛋。

这位古生物学家开车来到莱斯特，当地博物馆帮忙把这些蛋存放在地下室。曼宁拿出了十几个最好的标本，把它们摊在桌子上。“它们绝对令人惊叹，” 努德兹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这位古生物学家回忆说，唯一的问题是，博物馆馆长非常反对这个想法，认为这是不道德的。尽管如此，努德兹仍向曼宁保证，他会尽他所能，确保曼宁的工作得到应有的科学认可。

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里，努德兹和曼宁来了三次中国，试图卖掉这些藏品，并把这些蛋放在一个公共博物馆。在2004年底，两人前往北京，向国家地质博物馆馆长及其他工作人员作了报告。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努德兹记得他在英国给妻子发了短信:“我们已经把胚胎卖了。” 努德兹的要价是300万美元。

然而在几个月后的2005年1月，交易仍未达成。博物馆的一个代表团前往莱斯特的一家酒店，曼宁和努德兹订了一个房间，安排了一场恐龙蛋的私人展览，几乎和十年前的剑桥展览一样完整。“他们印象深刻。” 努德兹说。但随后代表团在伦敦会见了其他科学家。直到今天，努德兹都不知道会上说了什么。但他坚持认为，科学家们对曼宁没有学术资格感到不满，这也让代表团对这项交易感到不满。最终，收购失败了。他说:“我们一直给他们发电子邮件，但从未收到回复。部长最终说交易取消了。”

1995年的《科学》杂志援引了古生物学家昂温的话：“曼宁的局外人身份可能阻碍了人们对他工作的接受。”昂温现在在莱斯特大学博物馆研究学院任教，离曼宁工作多年的地方不远。

昂温说:“问题之一是，特里·曼宁一直被视为不属于化石研究这个领域的专业学者。这是一个大问题，一种精英主义的态度。我们往往是一个排外的团体。”

300万美元的交易泡汤几年后，曼宁和努德兹在中国地质科学院会见了季强（中国地质科学院地质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他同意给最好的标本提供临时访问标号。这使得一篇科学论文在2008年的访问号到期之前发表了研究结果。

此后不久，曼宁决定将这些藏品封存在英国，至今大部分标本仍保存在那里，看守人是曾经买过他的化石的客户。“我信任他，因为他是一个银行家。”曼宁说。努德兹说，2012年，另一个由私人投资者资助的中国代表团参观了苏塞克斯郡的庄园，出价约10万美元。“我们说这还不够。”

尽管存在争议，曼宁的研究仍然发表了两篇论文。曼宁和努德兹是共同作者，还有一位是斯洛伐克科学家马丁·昆德拉特。第一篇发表在2008年的《动物学报》上，深入研究了“毛齿龙——兽脚类恐龙中最稀有、最神秘的一种”。这篇论文称曼宁发现了“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有价值的恐龙胚胎标本”。

第二项研究于2020年发表在《当代生物学》上，研究了曼宁从阿根廷收集的标本。

2020年2月，在曼宁从巴塔哥尼亚的一名石油勘探者那里购买这枚恐龙蛋近40年后，他把这枚蛋交给了阿根廷古生物学家、洛杉矶自然历史博物馆恐龙研究所所长奇亚普。奇亚普本该于2020年3月6日带着这枚蛋登上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飞机，可由于新冠病毒，这趟航班被取消，奇亚普在洛杉矶办公室的珍贵标本也被隔离了近两年。但最终，一个令人垂涎的标号使得《当代生物学》的论文成为可能。

该论文关于蜥脚类动物胚胎头骨的发现成为了《纽约时报》、史密森尼学会、《新科学家》和其他媒体的新闻。研究结果包括这种蜥脚类动物胚胎的眼睛面向前方，它的鼻尖上还有一个小角。据科学家所知，这些从鼻子到尾巴长约36.6米的恐龙，眼睛是面向侧面的，在完全长大时没有角。研究发现它们可能是用这个角啄蛋后出壳。科学家称这些发现和标本“令人惊讶”和“独一无二”。

在最近从曼彻斯特打来的电话中，努德兹透露了现年77岁的曼宁已经变得多么与世隔绝。这位古生物学家已经尝试联系这位朋友好几天了，但都没有成功。最后，他让西南部的另一个朋友打电话给图森警长办公室，询问曼宁的情况，才得知一切都很好，曼宁的生活中没有网络，没有看到努德兹的电子邮件。

当他的阿根廷标本研究于2020年发表时，他完全不知道它得到了国际媒体的报道。曼宁甚至没有手机，在需要的时候，他会从妻子克劳汀·奇泽姆那里借一台，在最近的一次电话中，他询问如何把音量调大。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承包项目，比如准备在博物馆展出的三叠纪蜥蜴化石。

左起：少数发表曼宁研究成果的科学家之一约翰·努德兹，研究恐龙胚胎化石的特里·曼宁，洛杉矶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研究和收藏负责人、著名的古生物学家路易斯·恰佩。

但是努德兹坚持认为，无论是遥远的时间，还是流逝的时间，都无法削弱曼宁的标本的科学意义。努德兹说:“从制备的方式和保存的质量来看，没有一个胚胎能像这次收集的那样。”为这个故事提供咨询的多名科学家表示，在阿根廷蜥脚类动物胚胎中的发现表明，曼宁收藏的中国稀有恐龙胚胎具有潜在的研究价值。回到莱斯特，古生物学家大卫·昂温说，自己在博物馆的研究工作经历表明，最重要的博物馆化石都来自私人收藏家。他说:“我们应该重新对这种科学亚文化到底该如何处理这些物品进行一次相当重大的评估。”

曼宁的情况说明了改变的必要性。“这项工作就像科学史上的一项实验。” 昂温补充说，“如果我们发现了一些伟大的东西，但你不允许研究它，你不允许看它，那么会发生什么呢？”

在发生其他事情之前，实验仍在继续。在曼宁位于亚利桑那州的农场里，他正在研究其他的蛋，他说这些蛋含有窃蛋龙的蛋黄化石。窃蛋龙是一种长期被误解的恐龙，最新的标本研究显示它们可能是保护蛋的动物，之前科学界称它们为“盗蛋贼”。当被问及这些蛋时，曼宁称这些蛋是“没人知道的那部分”。与来自中国的胚胎相似，它们也等待了7000多万年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