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星星有多远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3-02-28 点击:

裴 非

下班后,我赶到医院,惠珍姨妈正躺在病床上打点滴。她疲弱地闭着眼睛,一只脚露在被子外面,小腿上打着石膏夹板。我脚步很轻,但她还是感觉到了,先是动了动嘴角,然后缓缓睁开了深陷在皱褶里的双眼。我示意她别动,目光落在她那条小腿上。我说,还痛不痛?她说,痛倒没啥事,就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下床。我说,医生怎么说?她说,照了片子,说是骨折,麻烦得很。

惠珍姨妈惴惴不安地望着我,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我说,跟您说了多少遍了,别没事老往外头跑。她说,我得去菜市场买皮牙子。皮牙子就是洋葱,自她从新疆回到考棚街,一直习惯称洋葱为皮牙子,并且餐餐离不开它。不仅口味发生了变化,说话也南腔北调。我说,让美玲给您买不行吗?她咧了咧嘴说,我还动得,不想麻烦你们啊。

我一时有些走神,问道,您在哪里摔的?她说,早上从院子里出来,迈过门坎就摔倒了,不知咋的,这一向我老是头晕。我不敢接腔了,事实上我早就注意到她家院子外门坎后面,这些天少了一块石板,不知道让谁给撬走了。那天我去看她,出院子时也一脚踩空,差点摔了跟头。我沿着考棚街,在昏暗的路灯下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合适的石板或砖块,于是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院子里还住着那么多人家,我以为一定会有人发现这一隐患,可惜没有。我忽然有些为自己的粗心而自责,如果我及时提醒她,或者那次去看她时,顺便搬来一块石头垫上,也许她是不会摔倒的。

但我不能跟她说这些,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惠珍姨妈比以前更加敏感了。但愿她真是因为头晕才摔倒的。

我老婆火急火燎地来了,提着两个保温桶。惠珍姨妈冲她笑着,真不好意思,老是给你们添麻烦。我老婆回了她一个笑脸,她说,您跟我们还客气什么,这是应该的。惠珍姨妈摔伤后,是邻居打的120,我老婆闻讯及时赶到。我是个保安,当时正在储蓄所门前值班,上周这里发生过一起持刀抢劫案,我没敢去请假。把惠珍姨妈送到医院后,在电话里,我老婆却冲我大喊大叫,真是讨厌,小旭只有几个月高考了,这节骨眼上,惠珍姨妈又住进了医院。我说,有什么办法呢,是惠珍姨妈啊,她住院我们就得好好服侍!我老婆还在嘀嘀咕咕,我吼了一嗓子,她才闭上了嘴巴。

饭菜冒着热气,还炖了一碗骨头汤。我儿子在同龄人中,个子并不算小,只是身子有些单薄,但我老婆一直在给他炖骨头汤,说是补钙。如今惠珍姨妈摔断了腿,骨头汤正好兼顾这一老一小。我老婆将带来的碗筷,用开水细心烫了一遍,准备让她吃饭。我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像那一次,她给瘫在床上的姨父喂水饺,一个掉在地上,她夹起来直接送到了姨父嘴里。惠珍姨妈立马皱起了眉头,她可是比谁都讲卫生的!我摇起病床,惠珍姨妈挣扎着挪动身体,我老婆说,您别动,我喂您吃好了。她说,又没有摔断手,我自己可以吃的。我老婆拿着调匙望着我,意思是她这样,我怎么办?我瞪了她一眼,赶紧对惠珍姨妈说,您手上吊着水,不方便,还是让美玲喂您吃吧。邻床是个胖女人,探头看了看我们,然后对惠珍姨妈说,我住了一个月的院,女儿喂了我一个月的饭,自己家的孩子,有什么难为情的呢?

惠珍姨妈就不再坚持了。当我老婆将第一口热汤送到她嘴边时,她忽然流下了眼泪。

自从我懂事后,我就知道有一个姨妈在新疆。那时候,在考棚街,我们家是唯一经常有邮递员上门的人家。

惠珍姨妈念过书,一年总要往家里寄几回信。每次她寄信来,我母亲就坐在天井里紫藤架下,让大姐念给她听。在惠珍姨妈的信里,我知道了一个叫库尔勒的地方,知道了生产建设兵团,知道了沙漠和戈壁滩。回信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我大姐的身上。大姐会告诉她,我们家一切都好,爸爸在床单厂评了先进,二姐当上了红小兵,资江上建了大桥,过河不用排队等轮渡了;
连我尿床和母鸡下蛋的事也写进了信里。信的最后,我母亲总忘不了嘱咐大姐写上一句,我们全家都想她,希望她有机会回考棚街看看。

而我更感兴趣的是她寄来的那些包裹,用旧花布包得方方正正,里面全是吃的,有时是葡萄干和杏干,有时是灰枣和核桃。每次我们家收到新疆寄来的包裹,考棚街的孩子们就像闻到了味似的,跟在我屁股后面跑。我含着几颗葡萄干或者杏干,看见小伙伴,嘴巴就不动了。如果他们实在馋得厉害,都流口水了,我也最多分给他们一人一颗。事实上我平时也吃不上,我母亲总是将惠珍姨妈寄来的这些东西,放在一个石灰罐里,到了过年的时候,一家子聚在一起才可以吃。从石灰罐里拿出来的葡萄干和杏干,被石灰吸走了水分,硬邦邦的,硌牙,但我们还是觉得特别香,特别甜。

有一年,惠珍姨妈给我大姐和二姐,每人寄来了一顶维吾尔花帽,她俩得意得像个西域公主,整天戴着它在考棚街上跑来跑去。还织了一脑壳的辫子,戴着这顶花帽,在和平照相馆照了彩色照片,羡慕死街上的女孩了。两位姐姐倒是比我大方,谁想拿它去照相,她们都乐意。直到现在,考棚街和她们年纪相仿的女人们,家家相册里都有几张戴维吾尔花帽的彩色照片。

好多年之后,当我大姐随军,我二姐大学毕业,分别在外地安了家,我父亲去世,我顶替他进了床单厂,惠珍姨妈忽然和姨父一起,回到了考棚街。他们不是回内地探亲的,他们在考棚街住下了。我不知道老两口为什么要撇下自己的丫头,选择在考棚街安家。我问母亲,她总是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再问,她就不耐烦地说,人嘛,总得落叶归根呀!

惠珍姨妈她丫头叫星儿,比我小三岁。有一年,惠珍姨妈寄来了星儿的一张照片,是一个大眼睛的漂亮女孩,扎着一对麻花小辫,笑得很甜。照片一直挂在墙上相框里,但不知什么时候,那张照片忽然不见了。那些年,因为只有父亲一个人工作,家里五张嘴,日子过得很困顿,每当我母亲收到惠珍姨妈的包裹时,就连连叹气,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寄给她。母亲唯一寄给惠珍姨妈的东西是三双布鞋,她手工缝制的,一双给姨妈,一双给姨父,一双给他们的丫头。我记得给星儿的是一双小小的蓝布鞋,上面绣着一朵荷花。

惠珍姨妈回来时,在我们家暂住了小半年。他们住在大姐二姐以前的房间里。我的房间在他们隔壁,只隔着一层薄板。那年我二十四岁,正和美玲谈恋爱。自从他们住下后,我和美玲颇感不便,亲热时不得不有所收敛。母亲告诉我,姨妈姨父算老干部,回内地时,建设兵团给了足够的安家费,但房子一时没有看好,让我帮着找一找。为这事,我比谁都热心。那时房地产才刚刚兴起,只有几个新楼盘在郊外。我带惠珍姨妈去看了,她直晃脑袋,说那地方忒冷清了。过了些日子,我又瞧上了江边的一个小区,那地方倒是热闹,邻近资江大桥。我以为她会满意的,但她还是不满意,说桥下就是农贸市场,整天车来人往,忒喧嚷了。回来的路上我跟她说,新房子就这些,再找就只有二手房了。她说,啥房子都行,反正就找个住人的地方,没那么多讲究。

不久她住进了考棚街,房子离我们家很近,只隔着一条人和巷。考棚街是旧城区,都是逼仄的老巷子和残败的四合院,破破烂烂。有钱和有身份的人一般不住在这里,何况姨父姨妈是新疆回来的老干部。我母亲倒是满心欢喜,隔三岔五去串门,两人有说不完的话。

那天晚上正好是惠珍姨妈的主治医生值班,我和他聊了聊她的伤情。事情有些棘手,惠珍姨妈左小腿胫骨骨折,临时打上了石膏夹板。正常治疗程序是,等消肿之后动手术,用钢板进行固定,一年后再取出钢板。问题是惠珍姨妈都八十五岁了,不知道经不经得起这番折腾。

回到病房我跟她说了医生的意思,她摇着头说,还动啥手术,不动了,不动了!我说,不动手术可能会瘸的。她说,啥瘸不瘸的,黄土都埋到脖子下了,我还能活多久?到时我变成一堆灰,还得你们劳神费力将钢板捡出来。

自从姨父去世后,她就在为她的后事做准备,将姨父送上九鹤山公墓,下山时她买了个和姨父一模一样的骨灰盒,端端正正放在柜子上。她说老头子孤独了一辈子,死后她要和姨父合葬在一起。但她一直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到现在。倒是吓着孩子们了,每年大年初一清早,母亲的第一件事,是让我们一大家子(包括从外地回来的姐姐姐夫,外甥外甥女)去惠珍姨妈家拜年。惠珍姨妈总会在门口放一挂鞭炮,然后一脸喜色地给晚辈发红包,还给孩子们发糖果。轮到给二姐女儿发红包时,她怯怯地躲在我儿子后面不肯进去。儿子说,你蠢呀,快去给姨外婆拜年,有红包呢。可她情愿不要红包,也不敢往前挪动一步。回来的路上,儿子边吃大白兔边咂巴着嘴,小大人一样冲他的表妹说,有钱人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二姐她女儿委屈地哭了,我……我怕那个木盒子。

后来,惠珍姨妈再看到二姐一家,似乎没有了以往的热情。好在二姐开公司,整天忙忙碌碌,一年难得回考棚街一次。

这天晚上惠珍姨妈睡得不安,问她喝不喝水,她说不喝,问她是不是想解手,她也摇头。她说她只是头晕得很。我问要不要请医生过来看看,她说不用了,没摔时就经常头晕,是老毛病。

早上我起来,邻床的胖女人忽然冲我怒目而视,你长没长鼻子?我不解地望着她,你说什么?胖女人说,你妈把屎拉在床上了,你就没闻到?我掀开被子,果然有一股大便的臭味扑鼻而来,摸摸褥子,还有湿漉漉的一泡尿渍。惠珍姨妈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空空地不知望着什么地方。我说,您怎么不叫我一声呢?她说,不好意思,我没忍住。我说,干吗要忍呢,这又怎么可以忍的呢,我就睡在您旁边的椅子上啊!我觉得不可思议。当我动手去给惠珍姨妈换裤子时,她却用那只没有吊水的手,紧紧捏着裤头,然后哽咽起来,要不是星儿那丫头,她……我何至于这样呢?

在我的记忆里,惠珍姨妈很少提及自己的丫头,倒是我母亲对我那位新疆表妹似乎了解不少,她说惠珍姨妈回内地那年,她已经卫校毕业,在库尔勒一家医院当护士。从我母亲的嘴里,我还渐渐知道了惠珍姨妈回来的原因,她和她丫头关系处得不好,都闹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我问母亲,为什么呢,惠珍姨妈是一个多么和善的人啊!我母亲叹着气说,她丫头是捡的,星儿是你惠珍姨妈的养女。

惠珍姨妈四十岁那年,是夏天,有一天晚上,她听到屋外葡萄沟里传来嘤嘤的哭声。她提着马灯过去一看,一个破布包里,躺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脐带还没有脱落。她将女婴抱回家,心想肯定是有人知道她没有生养,悄悄送过来的。惠珍姨妈拿来羊奶喂她,小家伙大口大口咽着,晶晶亮亮的眼睛忽然冲她笑了起来。这一刻惠珍姨妈的心融化了,她觉得这是上天给她送来的礼物。那天夜里星光满天,惠珍姨妈给这个捡来的孩子取名星儿。

丫头上学了,惠珍姨妈将家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兵团住地,搬到了库尔勒市区。戈壁滩上没有学校,孩子们上学要去镇上或者市里,还得住校。惠珍姨妈离不开她,一天不见就像丢了魂。可就在这一年,兵团附近牧场一对中年夫妻找上门来,说她丫头是他们的孩子。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女孩,想要一个儿子。她丫头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听到这消息,手足无措地躲在惠珍姨妈身后,眼珠子骨碌碌转。惠珍姨妈愣在那里,半晌没有吱声。后来她说,如果丫头愿意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她没啥意见,只是希望她常回来看看。说着说着号啕大哭。丫头亲生父母慌了,连忙说,养育之恩大于天,他们并没有要回星儿的意思,只想认个亲,知道自己的女儿生活得好就心满意足了。

过了半年,惠珍姨妈带着她丫头,去了那个牧场。丫头亲生父母的家在一片沙丘之下,石头垒成的房子,低矮简陋,旁边是一片胡杨林,远处是不知道什么朝代留下的城墙。他们的第四个孩子还是女孩。家里一贫如洗,连找个没有豁口的茶碗都困难。惠珍姨妈没有在他们家吃饭,出门时留下了两千块钱。她丫头不声不响跟着一块回来了。虽然惠珍姨妈事先早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不知道他们家会穷成这样,在路上,她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在为这家人向真主祈祷。之后又想,如果是这样,丫头也许就会安心待在自己身边了。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我母亲好看,但她说,你是没有见过你惠珍姨妈,如果你看见了就知道什么叫好看了。一九九八年,当我第一次见到惠珍姨妈时,我相信了母亲的话。她从新疆回来时已经六十三岁,但仍有着惊人的容貌,相比而言,我母亲过于肥胖,肤色也不好,有点黑。

我外公家以前在考棚街开酱厂,算是富裕人家。他们一共生过四个孩子,前头一个和最后一个,相继夭亡,活下来的是我母亲和惠珍姨妈,她俩相差不到两岁,感情甚笃。惠珍姨妈不仅漂亮,而且聪慧过人。外公家的酱厂是前店后厂,她刚长到柜台高,就可以一个人守店了,算盘打得噼啪响,从来没有错过账。我外公想,这孩子太机灵了,说不定将来酱厂还得指望她,于是送她到长沙周南中学读书,成了考棚街上第一个上学的女孩。

到了一九五一年,学校门口张贴着新疆招收女兵的消息,惠珍姨妈挤在人群中,脸庞红红的,心怦怦直跳。我母亲说,当时她才十六岁,外公外婆自然舍不得,但拗她不过,她说到了新疆可以学俄语,开拖拉机,想想都美死了。我母亲送她到长沙,火车汽笛一响,我母亲朝她挥动手臂,大声唤道,到了新疆,记得马上写信回家!可我外公收到惠珍姨妈的第一封信时,已是大半年之后。信中她说,他们坐了五天五夜的火车才到西安,在那里休整了半个月,然后坐汽车入疆,路上又跑了三个多月,途中还遇上了沙漠里的几伙土匪。

在新疆,惠珍姨妈一直生活在那个叫库尔勒的地方,结过三次婚。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他们团副团长,山西人。副团长以前是有家眷的,按照当时兵团的政策,有家眷的可以送过来,路费由兵团负担。但组织上跟副团长的小脚女人谈话,小脚女人死活不肯去,她说她的小脚走不了这么远的路,她一辈子连村子都没有出过。无奈副团长只得跟她离了婚。副团长三十出头,长相俊朗,女兵们一群群围着他,山雀一样赶了又来,但副团长看上了惠珍姨妈,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还进过学堂。婚后他们的生活非常美满,每到黄昏时节,在孔雀河(之前称饮马河)边,人们常常可以看见他俩手牵着手散步,累了副团长还背她。但这种让人羡慕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副团长等了她三年,惠珍姨妈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小脚女人也没生养。副团长不想没有子嗣,于是离了。后来副团长儿女成群,官越做越大。

惠珍姨妈的第二任丈夫在军马场工作,是司务长,级别为正连级。有一天,司务长从马上摔下来,头磕在岩石上,一下子没了声息。他们结婚五年,也没有留下孩子。

跟着惠珍姨妈回考棚街的是她第三任丈夫。姨父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记得我们曾问过他,他说,咱家门口有条河。我们笑了,哪里没有河呢,您这等于没说。再问,他又说,咱家村头有棵老槐树,这么大这么大的老槐树,五六个人都围不上。边说边认真比画。我们又笑了,槐树哪里都有呀。不过槐树在南方倒是稀罕,综合他的口音,我们估计他是北方人。姨父是在要饭路上被抓去当兵的,当时还没一支步枪高。姨父随他所在的国民党部队东奔西走,一直跑到新疆,后来国军投诚,他成了建设兵团的一名农机管理员。

说起这些事,我母亲就不停掉泪,你惠珍姨妈那么漂亮,那么聪明,最终只能嫁给国民党兵,你看遭孽不遭孽!

姨父是个高个子,奇瘦,远看像极了田野上穿着褂子的稻草人。在我的印象里,姨父一直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不爱说话,轻易不出门。出门最多走到资江边,有时也会去附近的五马坊教堂,但不进去,远远看一眼教堂顶上的十字架,然后低着头,脚步轻轻地回家。母亲告诉我,回内地前,姨父动了手术,割掉了半边胃,从此由一个胖子变成了瘦子,风都吹得走,吃什么都不顶用。也就在姨父生病的那一年,惠珍姨妈跟她丫头闹僵了。

星儿那丫头太不谙事了,她是跟坏了伴呢!我母亲说。

她接着说,当时星儿刚卫校毕业,还没找上工作,闲在家里。邻居有个女孩,叫红丽,和她年龄相仿,也没工作。平时她俩并没什么交往,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好成了一个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惠珍姨妈有些担心,因为那个叫红丽的女孩,整天跟一帮小青年在城里闲逛,三天两头惹祸,还抽烟喝酒。她父母根本管不了她,一管就破口大骂,还摔东西,逮着什么摔什么。红丽的男朋友是个街头混混,耳朵上扎着耳钉。可是不久,星儿也找上了男朋友,也是混混,耳朵上也扎着耳钉。惠珍姨妈气得不行。

我说,难道就因为这事,惠珍姨妈跟她丫头翻了脸?

我母亲说,更让她难过的是,姨父住院的时候,惠珍姨妈又要当陪人,又要做饭,买东买西,忙得脚不着地,可她丫头整天不归家,坐在男朋友的摩托车后面满大街跑。有一天,惠珍姨妈在医院见到了她,以为丫头是去看她父亲的,心想丫头到底懂事了,自己没有白养她这么多年。结果她去了另外的病房。她男朋友飙车摔断了胳膊,在医院待了一个礼拜,她白天夜里守着他,但一次也没有去看过自己的父亲。

我一阵恍惚,不知道相框里那个漂亮的小女孩,长大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时,我母亲忽然哭了起来。我上前搂了搂她,让她别生气了。她说,我不是生她丫头的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我说,为什么呀?她说,要是当年我狠心一点,将你二姐送给惠珍姨妈做女儿就好了。我一下子愣住了,问道,有这事,怎么没听人说过呢?她说,你惠珍姨妈一个人在新疆,无儿无女,孤苦伶仃,这事成了我们全家人的一块心病。外公外婆整天唉声叹气,吵个不停。你爸跟我商量,想把二姐送给惠珍姨妈,我同意了。那年你二姐才三岁。你爸送二姐走的那一天,她牵着你爸的手,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我,我只是偷偷抹泪。可是,当汽车开动时,你二姐忽然冲我撕心裂肺地喊着,妈妈,妈妈!哭得喘不过气来,我的心一下子碎了。我疯了似的追着汽车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汽车停了下来。

我母亲说,这是我对你惠珍姨妈一辈子的愧疚。

姨父是十二年前去世的,他在考棚街生活了十年,享年七十八岁(这未必是他的真实年龄)。将姨父送上九鹤山,回来时惠珍姨妈涕下沾襟,她说,如果不是回到考棚街,老头子只怕骨头早打得鼓响了。

姨父是个苦命人,一直为惠珍姨妈下嫁给他这个国民党兵而自惭不已。没病的时候,家里什么事都不让她做,包括洗衣做饭,心甘情愿做惠珍姨妈的仆人。他还自制了一个简易菜棚,种皮牙子和番茄,有时还种湖南辣椒。但惠珍姨妈知道,像她这样的女人,嫁过两个男人,又不能给人生儿育女,不嫁他又能嫁谁呢?何况这个男人对自己这样贴心贴意的。

姨父去世,还是因为胃。他是在戈壁滩上喝苦碱水,喝坏了肚子,最终由胃溃疡发展成了胃癌。医生回天乏术,但惠珍姨妈仍不放弃。有人告诉她,北门巷的刘郎中号脉准,擅治疑难杂症,她便大包小包将中药捡回家,一罐一罐煎给姨父吃。又有人说,药渣不能随便倒的,要倒在马路上,任千人踩万人踏,这样就可以让过路人将患者的疾病带走。从此再有药渣,她就将它一点不剩倒在马路上,很长一段时间,考棚街上空总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中药味道。

有一天,我去看姨父,在人和巷遇上了拎着一摞中药回家的惠珍姨妈。她说,你家小旭腿脚是不是坏了?我一怔,没有呀,早上上学还是好好的。她说,你得带他去看看,肯定是坏了,不然为啥走路一跳一跳的呢?下午放学,我守在考棚街上,果然看见儿子走路变得古怪了,直直的路他不走,歪歪扭扭走“之”字路线,遇到某处地方,他的身体忽然像跳远一样腾空起来。近了我才发现,他在小心翼翼地绕过惠珍姨妈倒在路上的那些药渣。我给了儿子一个耳光。他愤怒地望我,你干什么?我说,你为什么不踩路上的药渣?他说,妈妈说了,踩那些药渣晦气,姨外公的病还会转到我身上来。我说,放屁,这是帮着你姨外公消病除灾。他满脸委屈的样子,你这么说,妈妈那么说,我究竟听哪个的?我说,当然听老子的!

同样,回家我也把老婆臭骂了一顿。

姨父死后,灵堂扎在考棚街。母亲对我说,姨父的葬礼,你得操办得体体面面!我瞅着一脸悲伤的惠珍姨妈,点头说,你放心,保证体体面面的!我请了两套班子:白天是鼓乐班子,吹小号长号萨克斯,唱流行歌曲;
晚上是花鼓班子,敲锣打鼓,唢呐声声,唱的是花鼓戏。考棚街上闲人多,没事都喜欢扎堆,如今死了人,有歌听,有戏看,灵堂前人头攒动。这个唱功好,那个扮相真,许多人站在人群里,不时发表自己的见解。

但我母亲还是发现了问题,她说,这么大个灵堂,怎么只有四个花圈呢?我一看,果然只有四个,一个是街道民政办的,一个是我的,一个是大姐的;
二姐忙,没有回来,她委托我送了一个。这个问题比较麻烦,姨父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更别说亲戚了;
而惠珍姨妈自小离开考棚街,昔日的玩伴早断了关系,到哪里去找送花圈的人呢?我母亲说,我不管,你姨父的灵堂里不能只有四个花圈!

我跪在姨父灵前,先是给他烧了一沓纸钱,然后打电话,对象涉及保安公司的同事,下岗前床单厂的工友,小学、初中、高中同学,还有一些点头之交。不一会儿,果然就有人高举着花圈走进灵堂,他们扶起频频下跪的我,还给我姨父磕头。我儿子数了一遍,又复核了一遍,他告诉我,三天共收到七十四个花圈。我长舒了一口气,加上先头的那四个,合计七十八个,正好是姨父的年龄。母亲不知道我哪来的这能耐,问我花圈都是谁送的,我没有告诉她。我连老婆也没有告诉。我的腿都跪麻了。晚上,我去香烛店付了一千八百五十块钱,花圈每只二十五块,本来卖三十的,店主按批发价跟我结的账。

花鼓班子走后,人群渐渐散去,灵堂里只剩下两桌牌。水晶棺材前,我母亲陪着惠珍姨妈,惠珍姨妈陪着她老头子。惠珍姨妈望着棺材里的人,默默掉泪,嘴里念念叨叨。我母亲紧挨着她,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模样格外忧戚。正在这时,旁边一桌打牌的,不知说到什么开心事,忽然爆出一阵大笑。接着又哈哈不断,一个个笑弯了腰。惠珍姨妈侧身看了一眼,猛地站起来,几个踉跄过去,一下子扑到棺材上,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似的一阵恸哭,哎哟,哎哟哟,老头子啊,我可怜的老头子啊!打牌的人望着哭泣的人,灵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后来惠珍姨妈又大哭了一场,这次是因为另一桌牌,一个出错了牌要反悔,其他几个不肯,结果吵了起来,有人还恼怒地往地上摔杯子。

姨父火化后,送他的骨灰上九鹤山时,我儿子捧着姨外公的遗像,我抱着姨父的骨灰盒,鞭炮响了一路。我心想,谁见了这样的场景,一定不知道逝者是个没有故乡的人,不知道他一辈子没有子嗣。这也许是惠珍姨妈的心愿吧!

在姨父弥留之际,我曾多次跟母亲说,是不是通知惠珍姨妈她丫头,让他们父女俩见上最后一面?我母亲说,为什么要通知她呢?死丫头早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说,毕竟他们养了她二十多年,丫头不至于如此绝情吧,要不我跟惠珍姨妈说说去。母亲拉住了我,她说,你怎么这样不明白事理呢?明明知道这是她的痛处,你还要去戳它。又再三叮嘱我,你可千万不要干傻事!我不知道星儿到底伤两位老人有多深,就连跟父亲见上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不给她。

姨父的葬礼上也没有她。

我依稀记得,有一年,我差点见到了星儿。那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惠珍姨妈写信来,说等到丫头放暑假了,她准备带丫头回内地一趟。这是她离开考棚街三十二年后第一次回家,我们全家欢喜得不得了。那一段时间,我父亲负责熏腊肉、蒸甜酒、打糍粑,我母亲则将家里所有被褥洗了一遍,窗玻璃也擦得干干净净,还换上了一套新碗筷。可是暑假都过完了,惠珍姨妈并没有出现,当然,星儿也没有来到考棚街。某一天,我看到母亲望着墙上的相框发呆,就问她,惠珍姨妈怎么没有回来呢?我母亲半晌才回过神,她叹着气说,你惠珍姨妈工作忙,请假上头没有批。我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我多么想见到我的新疆表妹。如果她回来,那一年她八岁。

惠珍姨妈待我格外好。记得我老婆生儿子时,一滴奶水也没有,小家伙饿得哇哇哭,脸都哭紫了。我母亲用尽了各种办法,包括鲫鱼汤、猪蹄汤、鸽子汤,还有草药偏方,可再怎么鼓捣,我老婆的奶子里就是流不出奶水。有一天,一个年轻女人忽然出现在我家里,她二话没说,撩起衣裳,露出鼓鼓的大奶,将奶头塞进了我儿子嘴里。年轻女人闹钟一样准时,上午来一次,下次来一次,晚上还来一次,直到六个月后我儿子开始吃奶粉和辅食。后来我母亲告诉我,年轻女人是惠珍姨妈寻来的,她在农贸市场卖鸡鸭,是一个哺乳期的母亲。年轻女人乳房硕大,奶水富余,一个孩子根本吃不了。惠珍姨妈背地里给了她不少钱。我儿子因此长得胖嘟嘟的,邻居们都喜欢抱他,可他认生,谁抱都哭。只有惠珍姨妈抱上他,他就立即咧开小嘴笑起来。这时候,惠珍姨妈一脸幸福,逢人就说,你瞧瞧,你瞧瞧,到底是人亲骨头香啊!

每每看到这一幕,我母亲也呵呵笑着,但我看得出,她心里不是滋味。她一直在后悔,后悔自己疯了似的追汽车,将二姐拦下来。她说,如果当年将二姐送给惠珍姨妈了,她就不用抱养别人家的孩子了,也就不会养出星儿这样薄情寡义的女儿。

一天傍晚,惠珍姨妈带着我儿子在资江河边玩,我和母亲坐在天井里紫藤架下聊天。我母亲又在数落星儿的不是,她说丫头最终没有跟混混走到一起,因为在牧区盗马,混混进了监狱。可才过了三个月,丫头忽然跟惠珍姨妈说,她要结婚了,对方是一位小学体育老师。惠珍姨妈觉得快了一点,但没说,心想丫头结婚,也许可以给疾病缠身的老头子冲冲喜。丫头提出买房子,惠珍姨妈答应出首付,丫头不乐意了,说邻居红丽买婚房,父母付的是全款。惠珍姨妈摇着头叹气,老头子生病,用了不少钱。姨父手术后,有一天,惠珍姨妈提着乌鱼汤去医院,她看见丫头和那个叫红丽的女孩站在走廊上交头接耳,模样有些诡异。而这时,病床上,她老头子正大口大口地喘气,输氧的皮管掉了下来。惠珍姨妈肺都气炸了,大叫起来,死丫头,是不是你拔了你爸的管子?她丫头赶过来,眨巴着眼说,妈你说啥?惠珍姨妈说,你是不是想害死你爸?她丫头说,我为啥要害死他?惠珍姨妈说,为啥?为你爸的丧葬费!你买新房子不是需要钱吗?!

姨父手术后的第二年,惠珍姨妈带着老头子回到了考棚街。

我母亲正绘声绘色说着,不想惠珍姨妈已经进了院子,正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我看到惠珍姨妈的脸忽然阴了下来,嘴里嘟哝了一句,姐,你咋喜欢瞎编排呢?我母亲赶紧不说话了。惠珍姨妈走后,我母亲神神秘秘地说,你惠珍姨妈好面子,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养了这么个忤逆的女儿。

我母亲是三年前去世的,临终前一再嘱咐我,你可不能学你惠珍姨妈她丫头。你一定要好好待她,把我亏欠她的都补给她,你不知道她有多遭孽,你不知道的!

我母亲去世后,我们家仍旧住在考棚街的老宅子里。街坊邻居,能搬走的都搬走了,现在住在这里的多是老人,或者进城做小生意的乡下人,还有小偷和吸毒者。我老婆两年前就买了新房子,在资江对岸,有点远,从考棚街去那里得倒几趟车。她和儿子一直嚷嚷着要住新房子,我没有答应,我说我们搬走了,谁来管惠珍姨妈?她说,谁让你不管了,我们隔上几天就过来看看她不行吗?我说,不行!

街东头的廖爹,儿女下岗去外地打工了,家里只留下他一个人。他喜欢坐在河边石凳上晒太阳,有时还喝点小酒,但有些日子了,石凳上不见了那个晒太阳的人。有人到他家一看,人早死了,直挺挺躺在地上,脚趾头被老鼠咬掉了半只。还有后街的春宝,父母推着三轮车沿街卖水果,他是个瘫子,挪不动身子,更别说出门了。是大冷的天,春宝父母烧着一盆炭火,把他窝在椅子上。可到了午后,瘫子春宝掉了下来,一屁股坐在火盆上,瘆人的哭声响彻了整个考棚街。在医院里待了三天,人还是死了。我不由得胡思乱想,担心惠珍姨妈被老鼠咬掉脚趾头,或者掉到火盆上。

惠珍姨妈越来越老了,自己照料自己不方便。我对她说,我看您不用做饭了,让美玲给您送好了。她笑着说,还没到时候呢,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会让你们送的。我说,就多一个人的饭菜,添不了多少事。她忽然心事重重,摇头说,我可不想跟老头子一样,一病就是那么多年,最后瘫在床上,讨厌得很。我只想眼睛一闭,啥都不想就过去了,那样才安逸。我说,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不爱听。我妈在世时说了,她很后悔没有让二姐做您女儿,她让我做您的儿子,为您养老送终!

惠珍姨妈没有接话,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难道真是隔着血亲,星儿才六亲不认?奇怪的是,有一天我居然梦见了惠珍姨妈她丫头。不是在考棚街,是在一片沙漠之上。她从远远的地方跑来,越过一道沙梁,又越过一道沙梁,身影时隐时现。她一下蹦到我的面前,声音脆脆地叫我的名字(她还知道我的名字)。她说,你怎么这么大啊!我说,你怎么这么小啊!我们都笑了起来。她还是小时照片上的那副模样。本来了无生机的沙漠上,忽然开满鲜花,鸟在鸣叫,蝴蝶翻飞。她又跑起来,我在后面追,这时,一阵沙尘铺天盖地扑了过来,裹着她腾空而起,然后没了踪影。我大喊,星儿,星儿!可上嘴唇碰着下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我被满嘴的黄沙呛了醒来。

过了几天,我把这个梦告诉了惠珍姨妈。此前我犹豫了很久,但我还是刻意地说了。她坐在走廊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说,有意思的是,在梦里,她好像从来也没有长大呢,还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惠珍姨妈闭上了双眼,嘴角微微颤动。我说,她真漂亮,眼睛那么大。好久,她开口了,但眼睛仍闭着,她说,是啊,谁都说她漂亮。我说,有一年,您说要带丫头回考棚街,我们高兴极了。她还是紧闭着眼,嘴里絮絮叨叨……那是什么时候啊,丫头天天跟着我,白天我在葡萄沟里干活,她在葡萄架下荡秋千。丫头聪明得很,她认得所有的葡萄,马奶子、喀什喀尔、百加干、琐琐,还有红宝石。到了晚上,我坐在孔雀河边的胡杨林下,她趴在我背上,仰着小脑袋数星星。她告诉我,天上的星星就是地上的葡萄,一颗一颗的,怎么数也数不清。

这是惠珍姨妈回到考棚街后,我头一次听她在我面前说到她丫头。我连忙说,您丫头现在呢,还在医院当护士?听说她丈夫是小学体育老师,现在孩子也大了吧?她猛地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我,你说啥呀,你说的是红丽那丫头吧。她是咱家邻居,和我丫头一般大。这丫头不听话得很,可把她爹妈气坏了!

我一愣,呆呆望着她。

半晌,她又说,你妈真是糊涂啊,老把红丽跟我丫头说混了。

那天晚上,我几乎整夜没睡,惠珍姨妈不停地朝我招手,或者轻声唤我,我知道她又屙了。有时是小便,有时是大便,有时大便小便一起来。我几乎用掉了一整包纸尿裤和隔尿垫。我去找医生,我想一个骨折病人,不至于管不住自己的屎尿。

值班医生来了,探了探她的脉,又用听诊器在她胸口上听了一下,然后把我叫到医生办公室。医生说,明天去做个头部CT 吧。我问,怎么啦?他说,老人莫名摔倒,现在又大小便失禁,说不定是急症的前兆。我问,什么样的急症?他说,比如脑溢血,或者脑栓塞,现在还不好说。

出乎意料的是,天一亮,惠珍姨妈忽然容光焕发,精神状态好了许多,整个一早上纸尿裤和隔尿垫都干干爽爽。我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起来,昨晚那胖女人一直在抱怨。惠珍姨妈让我把病床摇起来,身体倚靠在床头,喝着我递给她的一杯牛奶。正在这时,胖女人的女儿来了,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小女孩。女孩很漂亮,大眼睛,扎着麻花小辫。胖女人搂着女孩,不停亲她,女孩咯咯地笑。看到小女孩,惠珍姨妈忽然两眼发直,目光像窗外的阳光一样闪耀起来。接着,她的身体开始剧烈抖动,手颤颤地伸了过去,伸向那个小女孩……然后头歪向了一边。

她再也没有醒来了。她在重症监护室待了整整六十六天,一直靠呼吸机和营养液维持生命。在第十三天和第四十七天,主治医生曾征求我的意见,说如果病人家属同意,他们可以撤走呼吸机。我不同意,我说除非呼吸机自己不转了。我老婆也经常在探视时间,出现在惠珍姨妈病床前。她时不时伸手去摸惠珍姨妈那只健康的脚,我说,你干什么?她说,我看她的脚凉了没有?我说,你什么意思?她说,听老人讲,人死是从脚开始的,如果脚凉了,也就没有多少时辰了。我恶狠狠地说,你是不是盼着她早死?!她赶紧躲在一边,不再作声。如果不是在医院,我想我会揍她一顿。

惠珍姨妈还是死了。在考棚街停灵的那三天,我儿子告诉我,灵堂里摆着八十五个花圈,这个数字也正好是她的年龄。同样,在惠珍姨妈火化后,送她骨灰上九鹤山时,我儿子捧着她的遗像,我抱着她的骨灰盒,鞭炮响了一路。我没有辜负母亲的心愿,我将惠珍姨妈的葬礼办得跟姨父一样体面!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只有我怀抱着她的骨灰盒,跪在二老的墓前。惠珍姨妈将和她老头子合葬,回归大地,永远厮守在一起。我用力掀开墓穴,惊讶地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两只木盒,一只大,一只小,而惠珍姨妈的骨灰盒还放在石阶上。我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好久,好久好久,我才轻轻打开那只小小木盒,我看见了一张照片,那张从我家相框里失踪了的星儿的照片,照片的下面,是一双蓝布鞋,绣着一朵荷花,适合八岁左右的女孩穿。

我长跪在墓前,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天空。我就这样从上午一直望到下午,从下午一直望到夜里,直到天空变得幽静深邃,直到有几颗星星悄然出现在夜幕中。它们格外明亮,但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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