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句法刍议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3-01-22 点击:

赵 俭 杰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刘勰所谓“积句而为章”[1]342,表明句是字与章之间的意义单元,是一篇文章重要的结构单位之一。宣颖认为:“《庄子》之文,最难捉摸,字句尤多奇奥。”[2]1此“奇”概指手法多样,“奥”则是说手法多样又导致了句意晦涩、文风丕变。《庄子》语体包括寓言、重言、卮言,可以归为叙事和议论两种构式,以人物为核心叙事架构的寓言、重言大都设在对话体中,对话中的议论成分占比甚少,而卮言的语体功能主要就是议论[3],卮言是“意”,而寓言、重言故事是“象”,庄子思想终在卮言的反复议论中得以明确。所以分析《庄子》句法,主要涉及的是一些议论说理的段落。作为文哲奇葩,《庄子》思域之广、思蕴之深,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故在说理阐义时,多反复缠绕、层出不穷之句。《庄子》句群大、句量夥,其常是以分总法与垒基法强化句意,又以熔炼、转折、顶针、典故锤炼句格,还用加倍、倒装、提振、截短、类句、联锁、旋绕等手法调适句势,由此细描它那博大思想的精密纹理。

句子语意的增减,主要是通过增损句子长短来实现的。《庄子》常用分总法和垒基法并辅以某种辞格的方式增加句子体量,调整句子结构,不仅详略得当,而且增强了句意、展现了情意。

(一)分总法

陈骙指出,“数人行事,其体有三,或先总而后数之。……或先数之而后总之。……或先既总之而后复总之”[4]25—26,《庄子》即是如此:先总说,后分层分说;
先分层分说,后总说;
先总说,再分说,末总说。由此使其说理更加充分、明晰,句式整饬、韵律铿锵。

首先,看“先总而后数之”的“总分”句式,即先总说一句,再或顺序或倒序地对此句加以分说详证。比如《大宗师》篇云: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

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
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
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
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
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5]241

先总提一句来简言刑、礼、知、德,后分做详释,顺序不变。再如《秋水》篇云:

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
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
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
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5]571

先简言量、时、分、终始,后再详证,详略得当。

为了包含更多的意蕴,还会再用上其他手法,以顶针最常见。比如《在宥》开篇即云: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

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

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

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

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

夫不恬不愉,非德也。

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5]377

此段文字,开局“对起”,亮明观点,肯定了“在宥天下”而否定“治天下”,接下来先将“在宥”拆为“在”和“宥”来分别具体解释,由此引出了“淫性”与“迁德”,再从否定“淫性”“迁德”绕回首句的否定“治天下”。接下来又撇开“在宥天下”详谈“治天下”,即抓住一个正面案例“尧”,一个反面案例“桀”,认为他们于世俗之人来说虽有善恶,但对残害人性来说皆有害。从而完整论证了首句肯定“在宥天下”而否定“治天下”的观点。还有更复杂的变式,如《天运》篇云: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

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

逍遥,无为也;
苟简,易养也;
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5]522-524

从总说“名”“仁义”到略去“名”而分说“仁”“义”,并由此生出“逍遥”“苟简”“不贷”且分而释之,可谓层层剥换,文复生文。这种句式好似一棵大树分开多条树枝伸展绵延。总之,以“总分”句式来解释概念,可使文章有详略、缓急、长短之趣,亦能文势倍增。

其次,看“先数之而后总之”的“分总”句式,分说部分多是并列关系,末尾则用一句话来总结说明。比如《天地》篇云:

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

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5]416

此段文字,分说部分以“之谓”连接,于并列中又有句式的变化,如二字(“无为”“执德”)、三字(“循于道”)、四字(“行不崖异”“以物挫志”)皆有,富于韵律节奏,总说部分更有楚辞之韵(“韬乎”“沛乎”)。类似笔法,如《盗跖》篇云:“今富人……可谓乱矣;
……可谓苦矣;
……可谓疾矣;
……可谓辱矣;
……可谓忧矣;
……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5]1015—1016《天道》篇云:“……德之末也;
……教之末也;
……治之末也;
……乐之末也;
……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5]475无不如是。

也有给“分总”句式加上排比的,更富意蕴,比如《齐物论》篇云: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五者圆而几向方矣。[5]90

此段采用顺序,先略后详。先是分说道、辩、仁、廉、勇,分说时用否定词“不”以对折方式并排展开。钱锺书称之为“丫杈句法”。还有加上顶针的,如《天地》篇云:

故通于天地者,德也;
行于万物者,道也;
上治人者,事也;
能有所艺者,技也。

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5]414

此段采用倒序,先详后略,其由“德—道—事—技”到“技—事—义—德—道—天”,以“技”字为转轴,作顶针式排列,于总结中又有所分,还增加了新内容。总之,“分总”句式亦极擅蓄势,其或是众言聚作一谈,或是众言析为一句,显得有详有略、水落石出。

最后,还有“先既总之而后复总之”的“总分总”句式。比如《天地》篇云: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
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
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
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
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5]461

先总说丧失真性有五种情况,再具体进行分说,最后再次总说以强调五者害命。此类颇多,又如《渔父》篇云: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

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
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
希意道言,谓之谄;
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
好言人之恶,谓之谗;
析交离亲,谓之贼;
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
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

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
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
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
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

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5]1032-1033

再如《人间世》篇云: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
其一,义也。

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
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是之谓大戒。[5]163

天下有两大法则不可逃避,一个是命,一个是义,接着具体分析何谓命、义,最后总结呼应首句。由于所言概念新奇复杂,首句未及细谈,只能总提一下,接着才进行分层列段地详细论述,而详说太多又易导致读者忘了作者在谈什么,所以最后还得总提一句来呼应首句之论题。

当然,三种方式并用者也不少。比如《德充符》篇云: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

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

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第一层)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

有人之形,故群于人;
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

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第二层)[5]224

此段可分两层,先简单地用一句话来分说知、约、德、工,再总结为“四者,天鬻也”,继以顶针手法释“天鬻”为“天食”,从“天食”之“天”推进到“人”,从而生出总的“有人之形,无人之情”这一观点,进而分释“有人之形”与“无人之情”,并赞叹之。此段有总有分、有分有总、顶针对比、文复生文,其间字句转换、文意相生。

(二)垒基法

“垒基法”,顾名思义,其如盖房,墙体随着紧挨的一个又一个砖块的增加而越垒越高。《庄子》中随着内容逐渐增多,句子体量也随之加大,其典型句式包括对照、排比、层叠等,下面举例析之。

首先,以“对照”显示差异,比如《胠箧》篇之“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章[5]369,乃以“昔者”12位远古圣人之世比照“今日”之世,其言远古之世:

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而言今世:

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

此段“以古例今”地突出了其向往“至德之世”及对今世的不满。《庄子》中以“今昔对比”引领对句的例子很多。比如,颜成子游言南郭子綦“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
惠施辩题“今日适越而昔至”;
伯成子高指斥禹“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
冉求言己“昔之吾昭然,今之吾昧然”;
伯夷叔齐所谓“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
子张认为“昔者桀纣……今谓宰相曰”;
等等。据统计,《庄子》中的“昔”“昔者”共出现了37次,常与“今”相对而出,其多是追溯往日、引用典故以达到今昔对比、以古例今之目的,而其句量也因之倍增。

其次,以“排比”增强句量的例子更多,于此仅举其要者。陈骙认为:“文有目人之体,有列氏之体。”[4]27比如《大宗师》篇中连续列出十三氏:“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
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
维斗得之,终古不忒……”[5]254再如《胠箧》篇列出的“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5]369陈骙又云:“载言之文,又有答问,若止及一事,文固不难,至于数端,文实未易,所问不言问,所对不言对,言虽简略,意实周赡,读之续如贯珠,应如答响。”[4]28我们知道,《庄子》中的对话极多,在排比这些对话体时,作者大都注明了问答之人,读来确实续如贯珠、应如答响。比如《大宗师》篇之“坐忘”一节中颜回与仲尼的对话[5]290—292,虽只在首次和末次问答时,标出了问者与答者名号,但谁问谁答还是能分清的。然而《庄子》中还有不少对话并未注明问答之人,有些能通过上下文推断出来,有些则很难推定,如果推断错误,就会产生问题。比如《养生主》篇之“右师”章云: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5]132

第二个“曰”字究竟出自谁口,一直争议较大,而不同的解释会牵扯到对此章乃至全篇主旨的理解。现有三种解释:一是公文轩在自问自答,二是右师的答语,三是庄子的插语。笔者以为,首先,从《逍遥游》次章“野马也,尘埃也”一节来看,庄子的插语一般不会标示“曰”字,而是直接作为议论出现,且上文已有公文轩之“惊曰”,故此应为问答体而非庄子插语。公文轩与右师的对话和泽雉不畜樊中,这一长一短两则故事,实则一正一反互相补充地构成了一个小团体。长于泥地的野鸡宁愿为一食而行十步,为一饮而走百步,也不愿被豢养,因为在牢笼中虽饮食无忧但不自由。故这则具体比喻显然是正向例证,就像《逍遥游》篇之“肩吾问于连叔”一则重言故事中,包含了“姑射山神人”的寓言故事和“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与“尧治天下之民”两则“一句话”式的一正一反用于比衬神人寓言的带有一定真实性的重言故事(一个当代故事,一个古代传说)。依此来看,既然泽雉不畜樊中是正向的故事,那么公文轩与右师一则故事就应属于反向例证。事实正是如此,依照回答可以看出右师之所以会独足,是天使然而非人为之,世间一切现象皆出于自然而然的天,天是一切的根源,人是无法掌控的,右师之独足亦然。公文轩之所以会问“天与,其人与”,乃是因其不知天人区别,而答句中则以明显且肯定的语气说是“天”,并诠释了天人之别。故第二个“曰”字应是右师答语的提示词,作者显然在强调右师的“独足”并非人为所致,而是因为他违背了自然的“天”。

最后,“层叠”是指一章之内叠用相似句式,也叫“累棋”法:“庄叟好用累棋之法。《逍遥游》篇末段,自‘知效一官’者进至‘宋荣子’‘犹有未树’矣;
进至‘列子’‘犹有所待’矣;
更进至神圣之无待终矣。《刻意》篇首言山谷之士,次言平世之士,次朝廷之士,次江海之士,次道引之士,终归圣人之德,皆一层进一层。”[6]68再如《大宗师》开篇之议论,四言“古之真人”以领起,两言“是之谓真人”以锁句,《骈拇》开篇及《胠箧》开篇言“知”,皆是如此。这种句式还多出现于寓言、重言中。比如《山木》篇之“孔子穷于陈蔡之间”章,仲尼先提了四点要求,即“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5]692;
颜回又依次提问,即“何谓无受天损易”“何谓无受人益难”“何谓无始而非卒也”“何谓人与天一也”[5]692—696;
仲尼再依次分析。复如《天地》篇之“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章,苑风说出“圣治”,谆芒提问“愿闻圣治”,苑风由回答“圣治”而带出“德人”,谆芒提问“何谓德人”,苑风由回答“德人”而带出“神人”,谆芒提问“何谓神人”[5]447—451,层进地使文字增繁、语篇增长、语意增多。可见,由一方先总说一句,再由对方分开提问,答方按照问方的提问依次回答,这种问答体式增强了篇章的层次感,具有结构篇章的作用。以此句式结构篇章的典型是《秋水》篇之河伯与北海若的七次问答,读者一观便知,在此不作分析。

总之,与寓言、重言不同,作为议论的《庄子》卮言主要是通过总分法和垒基法实现的,自然句量有所增加。关于反映对象之间的关系,“对照”是相反,“排比”是并列,“层叠”是递进。当然,不是非得增加句子长度才能表现丰富的句意,一些短句因其句法巧妙、形式简约而具有比长句更丰富的意蕴,故《庄子》的缩句法、略句法、省字法也很出色,这里先不谈了。

“句格”即句子使用辞格后,所呈现出的美态。陈骙曾言:“鼓瑟不难,难于调弦;
作文不难,难于炼句。”[4]40为了增强句子的表现力,必须锤炼句格,即以恰切的辞格修饰句子,使辞章更矜丽、有美感。

(一)以熔炼增文情

通过“熔炼”可以淘汰浮词、倍增文情。《庄子》中大量的长句、短句、错句、整句、复句、叠句、排句、扭句、递句、环句、倒句、逆句等可以改变句调。陈骙云:“凫颈虽短,续之则忧;
鹤颈虽长,断之则悲。《庄子》文句,长短有法,不可增损,其类是哉。”[4]39刘熙载曰:“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庄子》之言鹏曰‘怒而飞’,今观其文,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殆得‘飞’之机者。”[7]41又云《庄子》“文如云龙雾豹,出没隐见,变化无方”[7]66,“缥缈奇变,乃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也。”[7]48即在表彰庄文擅长剪裁句子,正如大鹏飞翔前要蓄势一样,先是板滞的长句,继而骤起短句,或如大鹏降落前借惯性滑翔一样,先是轻盈的短句,随后则又为长句。《庄子》文句“长者逾三十余言,短者止于一言”[4]42,如“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骈拇》)[5]330与“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则阳》)[5]905及“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渔父》)[5]1031,而“一言”者如“斋”[5]153。刘凤苞评《秋水》篇之“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时说:“‘与人居’一句;
‘长子’一句;
‘老’一句;
‘身死’一句,凡四层各自成句。‘不哭’二字又自成句。二十二字中有六层文法,或三字成句,或两字成句,或一字成句,以细碎见奇。”[8]400作者写时,随着气息有节奏地浮动,笔下的长句与短句亦交错而出;
读者读时,亦是如此。

起句及句间的承转关系,均需揣摩。《庄子》善用“双起单承”和“单起双承”及“双起双承”来拼裁语句。比如,《逍遥游》开篇以鲲、鹏双起,“是鸟也”后又抛却鲲鱼、单承大鹏;
《齐物论》篇之“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前句由上文末句“之二虫又何知”生出,此处并言“知”与“年”,而其后则只言“年”,可知前句实为“正意”,后句则为“喻意”;
《徐无鬼》篇之“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
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5]846,以“圣”“贤”并起而单承“贤”。此“双起单承”法类似禅宗“随说随扫”,先说出向上一旨,随即扫却向下一旨,取其胜义,托出主旨。而“单起双承”法类似“随说随添”,一个意思还没说完,又从中生出新意。比如,《在宥》篇之“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
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
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5]411。至于“多起单承”者如《大宗师》篇之“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5]235。刘凤苞曰:“‘真人之息’六句,单承‘其息’句,推论一遍,反正相生。”[8]141像“双起双承”者如《齐物论》篇之“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
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5]72和《人间世》篇之“言者,风波也;
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5]168及《大宗师》的“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
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5]231,这些句子“雄健而雅,宛曲而峻,整齐而醇”[4]41,节奏熨帖、气势生动。

(二)寓深意于转折

刘熙载曰:“滔滔汩汩说去,一转便见主意,《南华》《华严》最长于此。”[7]322《庄子》常于转折处有顿挫之笔。如《人间世》篇中颜阖将去做太傅,但面对天性残暴(即“其德天杀”且“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的太子,蘧伯玉告之曰:“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5]172开始提出外在应该是顺从的,心里也应该是和气的,但不能过度,外在顺从久了就会内化为一种委曲求全的心理,而心里和气一旦外露就会被人当成是想获取名声,二者都是隐患。这种度的把握,是为了不至于陷入螳臂当车、养虎者、爱马者之类丧身殒命的悲惨境地。

还有《山木》篇与《人间世》篇旨颇似,实际更进一步。首章“庄子行于山中”,文势曲折,共有四转[9]。此山中大木与《人间世》篇之栎社树和商丘之木,皆因不材、无用终其天年,现在不鸣之雁却被烹杀,说明仅是无用不能总是避害,故以大雁因不材亡转掉大木以不材存。虽以“处乎材与不材之间”转掉大雁因不材亡,可“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即处材与不材之间,似乎接近大道,实难完全免除祸患,故其“一转撤去上文”[8]447。又从“材与不材之间”转至:“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
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
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5]670若能顺应自然而遨游于至虚道境,把外物视为物而不被它役使,则将不受物累,即能永绝祸患。但说完“乘道德而浮游”“物物而不物于物”后,笔锋再转:“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
廉则挫,尊则议;
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5]670万物的情状、世事的变化都是相对的、“物”的层面,故还得站在“道”的层面,归向大全之道德而不拘守一方。此寓言仅三百余字,却以“材”为纲,文意抑扬,转换无穷,从“不材”可以终其天年,转到“不材”无法完全免祸,再从“材与不材之间”转到“乘道德而浮游”,一步步推出“道德之乡”的结论。故刘凤苞评之曰:“此与内篇‘栎社’‘曲辕’各段异曲同工,而用意更为精妙。”[8]449

(三)用顶针联文意

顶针是用前一句的结尾词语作后一句的开头,或用前一段末尾的句子作后一段开头的句子,使前后语句首尾概念互释、文意蝉联。前已提及,此为专论。如《大宗师》篇“南伯子葵问乎女偊”章云:

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
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
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
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
朝彻,而后能见独;
见独,而后能无古今;
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5]260

作为闻道者的女偊即以顶针提出学道步骤。接着南伯子葵又问此从何而来,女偊亦以顶针句式追溯源头:

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5]263

再如《天运》篇之“以敬孝易,以爱孝难;
以爱孝易,以忘亲难;
忘亲易,使亲忘我难;
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
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5]504。《至乐》篇之“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5]616—617。从“无生—无形—无气”到“有气—有形—有生”,对应成顶针式回环。宋人罗璧认为《至乐》篇之“种有几……人又反入于机”[5]627一段,其中“生物凡十八变,而句法十五易,妥律中杂屈曲,是以其语可味后人以东西南北行文者甚多,平铺直叙外更无委屈。”[10]526。其“味”即由顶针所成就。可见,这种顶针辞格是一步步逐渐地逻辑演进,适合表现一个具有步骤性、阶段性演变过程的事物。

其变式如《山木》篇之“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
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5]688。由“形—情”生出“缘—率”,再由“缘—率”生出“离—劳”,最后绕回“不求文以待形”。还有《渔父》篇云:

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

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
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
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

礼者,世俗之所为也;
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5]1036

本段论述“法天贵真”,文字缠绕、说理透彻。从对“真”的概念式解释入手,即“真者,精诚之至也”,而由否定式解释“精诚”又带出了“动人”的伦理举例。下来是几组相对概念:“强哭—真悲”“强怒—真怒”“强亲—真亲”,可见,“强”是一种刻意的、人为的而不同于无心的、自然的“真”的行为。接着,又是顶针式的缠绕来说明“真”之于人理伦常,反复四事:“事亲”“事君”“饮酒”“处丧”,不断缠绕而又具体深入进行解释,最终逗出“真”之大敌—“礼”。接着,将“礼”归于“俗”,将“真”归于“天”,最终得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的结论。不唯三节内部顶针,三节之间也是顶针,即“真—真亲—事亲—礼—真”。

不唯句间使用顶针,段间也常用顶针缀合文字。如《缮性》篇之次章可分五节,首节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
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

夫德,和也;
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
道无不理,义也;
义明而物亲,忠也;
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
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5]551

其中,由字而句,交叉相生,即由“以恬养知”“以知养恬”生出“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下来又以“德”“道”分释“和”“理”,继而撇开“和”“理”,由“德”“道”生出“仁”“义”,再撇开“仁”,由“义”引出“忠”“乐”“礼”,撇开“忠”而归于“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的结论,真是字字生意、句句紧密。还有“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5]557,其中“世”“道”顶针交叠、比对古今。此篇全是顶针而成,第二节从“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到“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5]553-557。第三节首句“古之所谓隐士者”即由上节生出。第四节首句“古之行身者”即由上节末句“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
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
此存身之道也”[5]558生出。第五节首句“古之所谓得志者”即由上节末句“乐全之谓得志”[5]560生出。全篇通过上段末句与下段首句之间的相同词语相互勾连,使得四个意群之间关联密切而无裂隙。

有时顶针也会结合排比以深化句意。如《在宥》篇云: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
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
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
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
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
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
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
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
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
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第一层)

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第二层)

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
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
不明于道者,悲夫!(第三层)[5]408

此段于其内部用的并列,而于句间用了顶针,使句意环绕相扣。从解说物、民、事、法、义、仁、礼、德、道、天开始,再巧妙引入“圣人”,以“天”字为转轴,反向论说,即将天、德、道、仁、义、礼、事、法、民、物等10项又倒叙一遍,最后再以“物”字为转轴,落到对“天”“道”的解释和褒赞。此亦锺钟书的丫杈句法。这里的逻辑线条很清楚,第一层从“物”到“天”,逐步走高;
第二层从“天”到“物”,逐步滑落;
作者明显是在褒扬“天”贬低“物”,这也是最后一层的意思。再如《骈拇》篇云: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
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
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
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

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
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
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
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

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5]336-337

此为段落顶针。先以“非吾所谓臧也”领一层次,包括并列的四句话;
以“吾所谓臧者”又领一层,包括并列的四句话;
末尾得出“自见”,再由“自见”生出“不自见”,由“不自见”生出“不自得”,由“不自得”生出“得人之得”,由“得人之得”生出“适人之适”,最后归于贼人盗跖与圣人伯夷及作者自己都有“仁义之操”与“淫僻之行”。可见,文章并列、顶针相互为用,层层加码、剥换,赋予文章一种无可辩驳的说服力。

还有一种“阶梯”式顶针,如《外物》篇云:

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

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

贤人之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

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

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5]944

从“劳者”“佚者”引出“圣人”“贤人”“君子”“小人”,此四种人逐渐降格,同时从“天下”到“世”“国”“合时”,是通过“神人”“圣人”“贤人”“君子”一步一个台阶实现的。此种句式如同阶梯一般拾级7而上或沿阶而下,突出了最高处、最低处,因此适合表现具有高低之分的事物的全部过程。

(四)以典故增韵律

使用典故强化句意、增强韵律,是指引用或化用书本、人言及往昔故事,以加强真实性的手段。杨舟贤说,《庄子》中最常用的征引方式是“故曰”[11]。据统计,全书“故曰”共出现了51次,而与征引有关的达48例,涉及22篇。有些明显是作者的话,前面“故曰”二字指“所以说”,表示一种因果关系: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5]20

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天道》)[5]470

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天地》)[5]413

即使庄子本人引用时,也常会加上引用词——“故曰”:

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天运》)[5]504

但更多是借他人之口说自己的话,如借孔子之口:

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大宗师》)[5]279

以老子之名为引用者如:

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在宥》)[5]389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胠箧》)[5]365

故曰:“大巧若拙。”(《胠箧》)[5]365

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不无为也。”(《知北游》)[5]733

以其他假托人物之名引用的如:

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秋水》)[5]581

以“故曰”为征引外,《庄子》还用了其他几种形式,比如:

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天地》)[5]414

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秋水》)[5]563

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刻意》)[5]549

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山木》)[5]682

故《书》曰:“有形有名。”(《天道》)[5]480

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盗跖》)[5]682

可见,《庄子》“故曰”或其他形式的征引之辞都是成熟的思想格言,句式经过修葺之后大都整齐、简练、合律,属于“所以已言也”,即能止息群言的“重言”,所以重言实可看成使用典故。

“句势”即句子的气势。为了调适句子,为使句势遒劲,《庄子》常以加倍、倒装、截短增强势能,以类句、联锁、旋绕增添密度,赋予句子强大的视听冲击。

(一)以加倍、倒装、截短增加句子的势能

《逍遥游》开篇气势宏阔:“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5]2刘凤苞称,“此处独言其背之大,下文独言其翼之大”是“加倍夸张”笔法[8]2。陈绎曾说:“《庄子》‘乐出虚,蒸成菌’,不曰‘虚出乐’。倒一字句法,便健十倍,此作语之良法也。”[12]1344此后,文人争相仿效,而“《庄子》文多奇变。‘技经肯綮之未尝’,乃未尝技经肯綮也。诗句时有此法,如昌黎‘一蛇两头见未尝’‘拘管计日月’‘欲进又不可’‘君不强起时难更’,东坡云‘追兹霜雪未’‘自谋待君必’‘聊亦记吾曾’,余人罕敢用”[13]244。且《庄子》“文势、文法,于壮阔浩迈中,一一倒卷,截断逆顺之势”[14]87。如《逍遥游》篇的“而后乃今”为“乃今而后”之倒文,以示强调,陆树芝曰:“连用‘而后乃今’字,见鹏不能与天同体,则不能不有待于息之吹,飞抟虽远,仍非逍遥之极致。”[15]3还有此篇“尧让天下于许由”章,许由拒绝尧治天下之请时曰:“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5]26其为“君归休乎,予用天下无所为”之倒装,强烈表现出许由语气的决绝。《人间世》篇之“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5]140亦为倒文,强调死者之多、政事之乱。《至乐》篇之“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5]623,此句直译,这是以养人的方式养鸟,不是以养鸟的方式养鸟,意思是说,养鸟要遵循鸟的习性,不能强加人的意志习惯。前句可改为“养己养鸟”,但后句不能改成“养鸟养鸟”,此处倒装大概正是为了“己养养鸟”与“鸟养养鸟”相合,使得音律铿锵。可见,倒装将句子截短了,还有“陌生化”的效应,读者会因读不懂而产生陌生好奇感,于是停下来去复读其文、揣测其意,由此加深阅读体验。

(二)以类句、联锁、旋绕增加句子的密度

“类句”是由相同的字排比成章[16],如《大宗师》篇之首章分四组讨论“何谓真人”,皆以“古之真人”起,以“是之谓真人”终[5]233—258,其中几乎全用“类句”,即第一组连用7个“不”字;
第二组连用7个“其”字;
第三组既有“不”字也有“其”字,而仍用了8个“不”字,连用了6个“非”字;
第四组尤为丰富,10个“乎”字连用,8个“以X为X”句式,至少6个“其”字连用,还连用了13个“得之”。可见,使用“类句”使得文章整饬,一个类句型就像一个小方块,这一个个小方块组成了一个大的拼图、组合成为更大的集体。

“联锁”指以相同或相似的字句,连接成句群。以有对称之美的《缮性》篇为例,先对起“俗学”“俗思”而归于“蒙蔽之民”以总提全文,即用“俗”字唱起,并用“古”字转下,又以“由是观之”为转轴,将文章分为两部分,前引“古之治道者”“古之人”以批判三代俗学而归重于返性复初,后引“古之所谓隐士者”“古之行身者”“古之所谓得志者”以驳倒当世俗思而复归于性分之乐,末用“倒置之民”照应“蒙蔽之民”以收结全篇[17]496。《刻意》篇亦是,首章连用诸如“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
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5]539句式起意,而下面全是用“故曰”(6个)或“故”(4个)连接。这种句式在《庄子》中极常见,短句者且不论,以短句作为分隔整段乃至整篇的就有不少,如《大宗师》开篇之议论,四言“古之真人”以领起,两言“是之谓真人”以锁句。《胠箧》开篇从“知”到“知”“圣”再到“至知”“至圣”。常用的有“何以知其然”“尝试论之”“虽然”等,更多是随文意变换。

“旋绕”也即“连环”句法,其如陈骙所说:“文有交错之体,若缠纠然,主在析理,理尽后已。”[4]24此类《齐物论》篇中尤多,如“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5]86及下面两节: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第一节)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
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第二节)[5]72—76

此中“彼/是”“生/死”“可/不可”“是/非”“然/不然”等相对概念在纠缠中趋向真理。此乃《庄子》惯用句式。还有《大宗师》篇之“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5]231;
《骈拇》篇之“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5]337;
《秋水》篇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
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5]579;
《山木》篇“物物而不物于物”;
《知北游》篇之“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
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5]752,等等,同一个词反复缠绕、连环上升而终尽其理。

综上,庄生以其妙笔熔铸奇特想象及深邃思想,形成了密度、气度、势能俱佳的文字。因此,细致分析《庄子》文章句法,不唯是深入理解其思想内涵的必由之路,学习其创格句法之术亦可资当代文学创作之用。总之,以今之辞格衡诸古之《庄子》,似有“以今律古”之嫌,然不由此不足以深入地挖掘出《庄子》的艺术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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