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第二开端的工程价值新范式

刘孝廷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北京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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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问题是哲学特别是当代哲学的一个核心领域。从哲学上讨论工程问题更应该讨论工程的价值，因为人类开展的造物活动中，值不值得造和该不该造的问题总是要排在前面的，这是工程决策首先要考虑的问题，称为价值优位。但是，工程价值论的意义又不仅限于此，因为根据李伯聪先生多年前的研究，工程在存在论地位上是立足于科学、技术、工程三元论的。他据此提出了“我造物故我在”[1]这样一个实践（动词）存在论命题，这个命题表明工程作为人类主体生存论建构的现实方式，具有实践存在论的属性。就此而言，工程价值其实也就是一种存在价值或本体价值，工程价值论也就是一种存在价值论。为什么这样讲?因为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我们已经更多地生活在人工物的世界里，而这所有的人工物，其骨架或主要部分都是工程造物的成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现代人或者现代文明都是要立足于工程而生存的。在大半个世纪前人们还没有从哲学上集中关注工程时，德国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就提出了技术是“座架”或“集置”的思想，因为现代人类就生活在技术的筹划或规制里。如今，当我们对工程有了系统而深入的研究之后才发现，工程就是技术座架的直接展现。海德格尔关于技术座架的思想就是工程的存在论思想，所以把工程当作具有本体论属性的对象，是有道理的。

从另一视角看，一个半世纪以来的哲学进展也走到了这一步。我们知道，19世纪中叶的黑格尔哲学达到了当时人类思维的顶峰，此后的哲学发展则出现了多头进路，导致传统的体系框架分崩离析，但是人们却不知新的哲学整体究竟什么样和应该怎样去做。今天回头看，其实人类哲学思考的对象已经从自然的座架向技术或工程的座架转换，无论实践哲学还是语言哲学，也都昭示了哲学思考对象从自然存在到人的活动或人工存在物的转变。20世纪各种流派的哲学都在沿着这个思路向人的活动“目标”进发。正是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提出技术哲学是第一哲学的观点，因为技术活动是人的最为基础和本己的活动，甚至远古时期人和猿的揖别就是从人的技术活动开始的。对此，笔者在《新末世论》[2]一文中也给出了一个平行的当代观点，认为工程哲学作为一般哲学其实也是第一哲学。这个观点当然不是完全排他的，而是说第一哲学其实是一个哲学簇，是“流动”的，而不再是一个如古典时代那种简单的单一学科；
或者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第一哲学也具有了某种隐喻的特性，成为基础性与重要性的一种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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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前述，今天研究工程价值论既应立足于对工程的一种新理解，也应立足于哲学对价值论的前沿探索，去搭建一种新的面向人类文明新起点的工程价值论框架。

首先，传统的关于价值论研究的思想资源固然可以成为我们开拓进取的宝贵智力财富和基础，但面对新事物更应以工程创新的眼光重新去拓展思维的领域，而工程价值论研究的内在价值恰在于此。也就是说，我们不但可以沿着传统哲学的追问方式去研究工程价值的地位、重要性、特征、表现形式等，还要研究在未来的人类文明进程中工程价值的展现方式，工程价值和人的相互关系。特别是在我们面临人类文明遭遇自然与环境危机、不断告别文明第一开端的模式而走向第二开端模式的转折时刻[3]，如何去深究和充分体现工程独有的特别价值。

譬如，以前研究工程的价值主要是在跟自然相对的人工意义上去审视，今天应重回自然，从人与自然统一的视角去讨论，因为工业革命之初自然很强大，而如今随着全球生态危机加剧，世界已经变得根基不稳，成为关怀和拯救的对象。这导致工程的含义也得到巨大的扩展和提升。一旦我们转换了视角，就可以发现工程的价值不仅具有人工的单面意义，而且具有了人与自然统一的整体意义。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说的“彻底的自然主义就等于人道主义，彻底的人道主义就等于自然主义”的论断，也只有从工程价值论或新劳动价值论这样一个视角去领会，它才是可能的。所以，我们今天在面对新世界和新的世界问题时，在理论和实践上探索与展现工程价值，就需要立足于此重新讨论工程主体、工程物、重大工程风险等，因为此时的工程不仅是属人的，它也是属于自然的，在这个意义上人工和天工才具有新的统一性，是一个生命共同体。这大概是以前我们研究工程时所没有充分考虑到的，这也是新哲学探索的一个生长点。立足于这样一个新的开端或起点探讨和建构工程价值的新范式，包括重新厘定工程和人的关系，从真理性、价值性等基本维度解剖工程活动，既从工程看价值，也从价值看工程，实现工程与价值的互释等，就展开了工程价值研究的新范式。

其次，传统关于工程价值的理解，还涉及物、人和信息等多个维度，固然不能简单地认为有多少个领域就有多少种价值，但是工程价值论的研究仍要体现工程自身的多方面性及其内在统一逻辑。新的工程价值论不仅要研究按照什么样的视角和方法进入工程价值研究，还要考虑工程活动不同环节的价值，特别是把工程价值融入一般价值论，从而既体现工程本身在新文明开端中的价值优先特性，也把工程价值研究按学科规范建设起来。

再次，工程活动还涉及多种主体，包括工程师及其他群体。随着文明视角的转换，讨论工程价值必须率先讨论工程主体的价值观，因为人的价值理念在工程理解和工程活动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直接规约着工程道德与伦理。特别是不但要展现工程的直接功利价值或直接的第一价值，更要扩展通过工程而事关人自身境界与行为提升的间接的第二价值，即通过改造客观世界来改造自我的别一种实践。其实，在今天这后一种价值是更重要的。为此，就必须重视新工程价值的教育和引导，使对工程价值的重新解读走向社会，获得各方的理解和积极响应，吸引社会广泛参与到工程价值实现与人类成人的伟大文明进程中，进而把自然世界的天工开物和人类世界的人工开物在人自身中统一起来。

最后，工程价值作为实践价值的具象化展现，其研究也属于价值论的先行领域，对一般价值研究具有一定的奠基性和范导性。就此哲学与人文科学也应以工程价值论为牵引和先导，推动国内更广泛领域的价值研究，迎接第二开端之中国价值研究及人文社会科学创新的新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