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木伦河的灰椋鸟

鲍尔吉·原野

有一天，朝鲁的爸爸吴金龙把家里翻个底朝天，找林权证。他翻遍了黄箱子、红箱子，又翻成吉思汗画像下面紫色小柜子的所有抽屉，没找到。

他发脾气，好好的林权证怎么会找不到呢？他的话是说给朝鲁的妈妈山丹花的，好像妈妈把林权证弄丢了。

妈妈说，你自己放的林权证，我连动都没有动。

爸爸说，你没动，林权证怎么会消失呢？它又不是麻雀，能长翅膀飞吗？

爸爸翻炕席底下，找到几张旧邮票和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赛马照片，林权证还是没有踪影。

妈妈说，你到外屋的柳条包里看看吧。

什么柳条包？爸爸气愤地反问，好像他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妈妈说，柳条包塞在外屋的杂物里。

外屋是做饭，放水缸和工具的地方。爸爸从一堆毡子、木凳和麻绳等杂物里翻出柳条包。

这是一个柳条编的外沿包黑铁皮的旅行箱。它破旧了，柳条变成白色，箱子用麻绳捆着。

爸爸把柳条包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倒在炕上，朝鲁惊奇地凑前观看。小孩子喜欢查看收藏物。

全是朝鲁没见过的东西，有含在嘴里吹的金属哨子，插着钥匙的铜锁，绿色的扁水壶，小镜子。

爸爸从一个蓝布袋里找到了林权证，他举在手上，说，哈哈，找到了！镇里换林权证，换不上要等到明年，终于找到了。

朝鲁住在内蒙古东部丘陵地带的乌兰哈达村，这里有沙漠、森林，还有小块的草场和耕地。牧民们放羊也种庄稼。

妈妈说，你自己放的东西找不到，还怨我，真是无理。

爸爸说，不怨你，你就想不起来柳条包，所以怨你是对的。

妈妈说，林权证原本就不应该放进柳条包，这回你把它放到黄箱子里，所有的证件放在一起，下回找就容易了。

朝鲁没听他们说话，趴在炕上扒拉柳条包里的东西。他今年八岁，上二年级，志向是做一名演奏乐器的艺人。但家里什么乐器都没有。朝鲁请求爸爸给他买一把马头琴，或者四胡、笛子也行。

爸爸说，没用。咱们是牧民，牧民就要放羊种地。你拉马头琴给谁听？给马听吗？马一听你的琴声就吓跑了。羊也不会听，牛更不听。玉米会听吗？它自己身上有乐器，风吹过来，玉米叶子唰唰响，这就是乐器。你不需要学乐器，你学好学校的课程，长大了考大学，毕业当一个老师，多好啊！

朝鲁说，人要有理想。老师说喜欢音乐是一个美好的理想。

爸爸说，吃饭才是美好的理想，你饿的时候拉琴还是饿。

朝鲁向往乐器由来已久。有一年，他家来了一位亲戚，坐在炕头拉四胡，朝鲁立刻被迷住了。他想象不出美妙的乐曲会从这么简陋的乐器里飘出来，如歌如诉。那位亲戚在他家住了一宿，第二天走了。朝鲁怅然若失，四胡的旋律在他心里盘旋，想躲都躲不开。朝鲁认定，人学会了乐器，就像学会大自然发出的声音，这不比吃饭还重要吗？

他从那堆东西里找到一枚顶针，这是做针线活用的工具，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小坑。朝鲁把它收进兜里。他又看到一个玉石鼻烟壶，像火柴盒那么大，外面画着骑马拿大刀的武将。老一辈人从鼻烟壶里倒出一小拈鼻烟，塞到鼻子里打个喷嚏，当作享受。这东西对朝鲁没用处。

这堆东西里还有麻绳头、瓶起子。朝鲁发现一个像锥子的东西，拿过来看。它比锥子好看，黄铜做的，圆头，身子像小镊子，中间夹一根铜片，伸出一个弯。

他问爸爸，这是什么？

爸爸说，没用的东西。

他问妈妈，妈妈说，这是乐器，名字叫木库连。

木库连怎么演奏，是用手弹吗？朝鲁问。

妈妈说，这是用嘴吹的乐器，蒙古语叫阿密胡尔，达斡尔族、颚温克族的人叫它木库连。

朝鲁问，我怎么没见过有人吹这个东西呢？

妈妈说，你怎么会见到？这是古老的乐器，人们叫它成吉思汗的乐器。在森林里生活的颚温克族人吹这个乐器，召唤驯鹿。现在没有人吹了。

朝鲁问，为什么没有人吹这个乐器了？

妈妈说，颚温克族人早就走出森林，在山下定居了。再说木库连不好学，一般人学不会。现在人们听收音机、看电视，音乐多得很，自己就不想演奏了。

朝鲁问，这个乐器是谁留下的？

妈妈说，你太爷。

朝鲁问，他会吹木库连吗？

妈妈说，会的，你太爷的名字叫关其格，他会拉马头琴，拉四胡，弹奏托布秀尔，还会吹木库连，他是一位民间艺人。

朝鲁问，你听他吹奏过木库连吗？

妈妈说，听过，那时候我还是小孩，听你太爷放羊的时候吹过木库连。

朝鲁问，好听吗？

妈妈说，很好听，有点像呼麦，有点像鸟鸣。

朝鲁问，呼麦是什么？

妈妈说，呼麦是蒙古人唱歌的方法，同时从喉咙里发出两段旋律，高音和低音一起发出来。

朝鲁问，妈妈你会唱呼麦吗？

妈妈说，我哪会？艺人才会唱呼麦，他们要拜师练习才能掌握这种演唱方法。

朝鲁说，你为什么不学呢？

妈妈笑了，说，没听你爸爸说吗？咱们是牧民，要干活养活自己，没时间学这些东西。

朝鲁问，现在有人会吹木库连吗？

妈妈说，我听说的查干木伦河边上住着一位丹巴爷爷，他会吹木库连，但不知道他活着没有。

朝鲁说，如果找到这个老爷爷，他会教我吹木库连吗？

妈妈说，会的，为什么不呢？他的手艺有人继承了，他会很高兴呢。说起来我们还是亲戚，我舅舅绍布和丹巴爷爷是表兄弟，你见到他，就说我舅爷是拉盐的绍布，他就知道了。

朝鲁说，我要和丹巴爷爷学吹木库连。

妈妈笑了，说，你喜欢学就去学吧，丹巴爷爷住的地方离咱们不远，也就两三里地，你自己去就能找到。

朝鲁拿起木库连吹，不知吹哪一头。它一头是圆圆的铜环，另一头是伸出的簧片，像小鸟的舌头一样。

妈妈说，我看别人把带铜环的这面含在嘴里，手拨簧片。

朝鲁按她说的做，但没发出声音。

朝鲁家的林地全是新疆杨。杨树宽大的树叶在风中旋转，哗哗响。新疆杨的树叶一面深绿色，反光；
另一面灰白色。叶子在风里旋转，绿色和白色交错变幻，很好看。

朝鲁坐在树下吹木库连。他用力吹，轻轻吹，用手指拨簧片，用树杈拨簧片，都没声。他叹一口气，心想只有查干木伦河边的丹巴老爷爷会吹木库连，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他要去找老爷爷，学吹木库连。

查干木伦河在朝鲁家的北面，穿过一片沙漠，再穿过一片核桃楸树林就到了河边。查干木伦河很长，老爷爷住在河边的哪个地方？

朝鲁把木库连放进衣兜，回家跟妈妈说要去查干木伦河边找老爷爷。妈妈给他带了两块玉米面饼子，一块咸菜疙瘩，还有一块干得像石头似的奶豆腐，这是送给丹巴爷爷的礼物。所有东西包在一块蓝布里，卷好，系在他腰上。妈妈把从柳条包里找出来的旧水壶灌上水，水壶有带子，可以背在身上。妈妈给朝鲁戴了一顶草帽。他出发了。

风吹来，新疆杨树叶的翻转比刚才快了一倍，好像摇晃拨浪鼓，又像欢送朝鲁去学木库连。

朝鲁家的杨树是人工栽植的，每棵树的间距都是一米。看过去它们像是做操的学生们，横竖成排。树林里除了杨树，没有其它树，所以鸟儿少，昆虫也不多。鸟儿和昆虫喜欢原生态的大自然，那里有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有苔藓。鸟类和昆虫以及其他动物在那里都能找到自己的食物。

朝鲁出树林，走进一片沙漠。风是最懂艺术的雕塑家，它把沙丘的顶吹出弯弯的曲线。阳光照射的一面是金色，另一面是黑色。风把沙漠侧面吹出像牛的肋骨一样平行的沙痕。

这个沙丘的底部有环形的小湖，长着零星的红柳树，天上还有鸟。

如果你把一桶水倒在沙漠上，用不了一会儿，水就渗进沙漠里。你把第二桶水、第三桶水……第一百桶水倒在沙漠上，水都迅速渗入沙漠。沙漠不存水。可是这个小湖为什么不干涸呢？这是一个秘密。

朝鲁喝一口沙漠里的湖水，有点咸。小湖边的草丛中，几个带褐色花斑的鸟蛋挤在用干草絮搭成的鸟窝里。

朝鲁从来不摸这些鸟蛋。你碰了哪个鸟蛋，鸟妈妈会用喙把这个蛋拨出鸟窝，不再孵化它，因为人手上有气味，这个鸟蛋永远失去变成鸟的机会。

沙漠的湖里有鱼和虾。鱼像火柴棍那么长，身体透明。虾也是透明的，不知道有多长，它时常蹦一下，让人们知道这里有虾，但不知道它长什么样。

朝鲁脱下鞋塞进腰间，把脚伸进湖水，湖水浅，才没过脚踝。脚底下的稀泥细腻，朝鲁用左脚往右脚涂泥，又用右脚往左脚涂泥。湖水浑浊了，小鱼小虾逃得无影无踪。

一只大鸟在他头顶盘旋。朝鲁认出这是一只灰椋鸟，大鸟怕朝鲁毁坏鸟蛋，焦急地嘎嘎叫。灰椋鸟又叫燕八哥，能发出不同的叫声，还会模仿人的声音。

朝鲁怕灰椋鸟着急，把脚从泥里拔出来，在草叶上搓干净，穿上鞋往前走。

朝鲁走进一片核桃楸林，穿过树林就到查干木伦河边了。

核桃楸树粗壮，树皮灰色，有深深的纵裂纹，高的能长到十几米。这种树又叫楸子树，木质坚韧，有弹力。牧民用它做勒勒车的车轮。

朝鲁觉得核桃楸树最好看的是它的叶子，对称生长，像羽毛。他想象核桃楸树是一只只站在土地上休息的大鸟，有绿色的羽毛，站立的时候只用一只脚。

天热了，但树林里凉快。朝鲁听到树顶传来鸟叫声——咳咳咳。这不是啄木鸟，啄木鸟的声音是咚咚咚。他静听，树顶又传出咳咳咳的声音。

朝鲁想知道这是什么鸟发出的鸣叫，喜欢音乐的孩子都喜欢自然界的声音。鸟鸣、泉水声都能引起他们的兴趣。朝鲁走过去，寻找鸟鸣的声源。

他走到一棵很大的核桃楸树下，鸟在这棵树的顶上。

鸟听到人的脚步声就静默了。朝鲁听了一会儿，往树上爬。他两手抱住树，用脚下的胶鞋蹬在树上，一蹿一蹿爬到一根粗树杈上，坐在上面。

鸟又叫起来，咳咳咳。

朝鲁用口哨回应它，吱吱吱。

鸟模仿他，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朝鲁透过树叶缝隙看到了这只鸟，它是灰椋鸟，算上尾巴长约十五公分，头顶和后背深灰色，黑色的翅膀上带白羽毛。它边鸣叫，边在树枝上跳。

朝鲁发出另一种叫声——嘶嘶嘶。

灰椋鸟回应他，嘶嘶嘶。

太有意思了，朝鲁模仿老爷爷的声音，说灰椋鸟，灰椋鸟。

这只鸟扑棱翅膀飞走了。

朝鲁从树上溜下来，往前走。走了七八十米，再次听到灰椋鸟的鸣叫——咳咳咳，不知是不是刚才那只鸟。

朝鲁找到那棵树，爬上去，发出小猫的声音——喵喵喵。

灰椋鸟模仿他——咪咪咪。

朝鲁仰头看，这不是刚才那只鸟，它后背有紫色的闪光，翅膀蓝色，像燕子一样。它是公灰椋鸟。

朝鲁模仿鸽子的声音——咕噜咕噜咕噜。

这只鸟模仿他——咕噜咕噜咕噜。

朝鲁问，你会唱歌吗？

这只鸟叫，咳咳咳，听着像歌歌歌。

朝鲁哈哈大笑，把这只鸟吓跑了。

他从树上下来，往河边走。

从树林可以看到查干木伦河的银色的反光。河对岸长着红柳，灰绿色的叶子在风中甩动。

朝鲁走到河边，左右看哪里有房子。东边影影绰绰有一间孤零零的房子，房山有羊圈，房前立一根拴马桩。

朝鲁向那里走，快走到了，看见一个小女孩蹲着采地上的马兰花。她把蓝色卷曲的马兰花揪下来，别到耳边紫框眼镜的腿上。

朝鲁走到她跟前，不知怎么打招呼。

这个女孩大方地走过来说，你好，我是旭日。她伸出手。

朝鲁害羞地跟她握了握手，说，我是朝鲁。

朝鲁在蒙古语里意思是石头，旭日翻译过来是珊瑚。

旭日问，你是这个村的小孩吗？

朝鲁点点头。

旭日说，太好了，我到这里三天了，一个小孩也没见到，你来了，咱俩一起玩。

朝鲁严肃地说，我不能随便和你玩，我有任务。

旭日问，什么任务？

朝鲁说，我要拜访一位会吹木库连的老爷爷，拜他为师。

旭日说，吹木库连是不是把一块铁放在嘴里发出鸟鸣的声音？

朝鲁说，是的。

旭日说，他是我爷爷。

旭日是城里的孩子，不光戴紫框眼镜，眼镜腿还贴着闪亮的小星星。她腕上戴蓝色的电子表，穿粉色短裙，绿皮鞋，白袜子。牧区的孩子不爱穿袜子，袜子上爱沾草上的小蒺藜。

朝鲁问，你爷爷在家吗？

旭日说，早上爷爷去我大伯家了。大伯的三儿子连锁今天满月，请大家吃饭。我爷爷给大伙拉马头琴。

朝鲁问，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旭日说，丹巴。

朝鲁说，丹巴爷爷愿意教我吹木库连吗？

旭日说，肯定愿意，他喜欢别人跟他学木库连，但没人学。

朝鲁问，你为什么不跟他学呢？

旭日说，我爷爷说达斡尔族有一个传说，有个女人死了男人，她伤心，天天吹木库连，所以达斡尔族不让没结婚的女孩子吹木库连。

朝鲁问，你爷爷的木库连好看吗？

旭日说，我爷爷有好几个木库连，有大的也有小的。大木库连声音传得远，小木库连声音尖。但是它们都不好看。

朝鲁问，你怎么说它不好看呢？

旭日说，像锥子含在嘴里，有什么好看？

朝鲁笑了，说，我的木库连好看，是铜的。我用灶坑的草木灰把它擦得闪闪亮，像金子做的。

他在兜里找木库连，翻遍了上衣和裤子的四个兜，没找到。

朝鲁说，我的木库连呢？他用手捏自己的兜，捏自己的衣服，头上冒出了汗。他说，我的木库连丢了，我要去找。他转身往核桃楸林跑。

旭日说，你慢点，我和你一起找。

他们来到核桃楸林，朝鲁眼睛在地上扫来扫去。

旭日说，你别急，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从树林里出来，是脚下这个地方吗？

朝鲁说，不是，我是从前面那个地方出来的。

旭日说，我们到前面那个地方。

他们到了那里，沿朝鲁原来的道路向前走，朝鲁低头找，用树枝扒拉草。

旭日说，这样找是找不到的。你回忆一下，你到这里来，中间停留过没有？有没有摔倒、躺下或者坐在地上？

朝鲁说，我上过树。

旭日说，咱们去你上树的地方找，你上的哪棵树？

朝鲁说，我上过两棵树，但记不清是哪两棵树。

旭日说，不要急，我们快要成功了。你只要静下来，你的心就会告诉你是哪两棵树。我们到树下找，肯定能找到。

朝鲁说，我想一想。

旭日说，你坐下，闭上眼睛数50个数，数数的时候什么也别想。数完数，你往树林里看，你自然就会找到那两棵树。

朝鲁照她说的，靠着核桃楸树干，数数—1，2，3，4……

旭日说，不要发出声音，在心里默默地数，一定要闭上眼睛。

朝鲁闭着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数数，数完了50个数。他呼出一口气，站起身看，指着前面说，我想起来了，是那棵树，它是我上过的第二棵树。

他们跑到这棵树下，在树底下找，没有木库连。

旭日说，你再想一下，你上的第一棵树在哪儿？

朝鲁说，我从东边跑过来，路过一片毛榛灌木，见过一棵绣线菊。我知道了，咱们先去找绣线菊。

他们往前跑，看到一棵攀缘在花楸树上的绣线菊。这种藤本植物像瀑布一样从树上挂下来，开着大朵的粉花。

他们无心观赏花朵，继续往前跑。

朝鲁找到了那片毛榛灌木，接着，看见了自己刚才爬上去的那棵最大的核桃楸树，他坐在那根粗树杈上，跟鸟对话。

到树下，朝鲁一眼见到草丛里的亮晶晶的木库连。他捡起来，在手上搓，说，我找到了木库连。

旭日拿过铜制的木库连看，说，真好看，像金子做的。

朝鲁说，幸亏你出的主意好。告诉我从走出林子的地方走进来，回忆第二棵上过的树，再找第一棵树，我才找到木库连。

旭日说，闭上眼睛数50个数也很重要。

朝鲁问，这些招数是谁教给你的？

旭日说，我爷爷。

朝鲁说，你爷爷这么厉害。

旭日说，我爷爷不光会演奏乐器，还有智慧。他跟我说，人人都有智慧。但是人着急、生气、害怕、骄傲的时候，智慧就离他远去。所以遇到事情，第一条是让自己静下来，数数就是一个好方法。当然闭上眼睛也重要。智慧会慢慢回到你心里，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不做什么。

朝鲁问，数数跟智慧有什么关系？

旭日说，数数让自己的心静下来，数50个数，心才静下来。数20个或30个都不行。

朝鲁问，闭眼睛呢？

旭日说，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闭眼睛。我遇到着急的事，就闭上眼睛数数，慢慢的，心静了，就不会犯错误。

朝鲁问，你犯过什么错误？

旭日说，做题做错了就是犯错误。想不出来怎么做这道题，就着急了。怎么才能不着急呢？闭上眼睛数数。你听自己鼻子呼出的气不急促了，心就静了，我就是这么做的。

朝鲁问，你爷爷的智慧是吹木库连得到的吗？

旭日说，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朝鲁说，我拜访你爷爷带了一点东西，我妈说这是微薄的小礼物，但能代表我的诚心。

你给我爷爷带来了礼物？旭日笑了，说，拿给我看一下。

朝鲁解开系在腰上的蓝布，在地上打开。上面有金黄色的玉米面饼和一块奶豆腐，还有咸菜疙瘩。

旭日问，哪个是送给我爷爷的礼物？

朝鲁拿起奶豆腐递给她。

旭日拿过奶豆腐在鼻子前闻了闻，说，好香啊。她用牙啃，啃不动，留下一个白印子。

她放下奶豆腐，指着玉米面饼说，这是什么？

朝鲁说，这是我妈给我带的干粮，你要尝一尝吗？

旭日说，我看它的样子就馋了。

朝鲁把玉米面饼一掰为二，递给旭日。

玉米面饼是在铁锅里烙的，一面棕红色，另一面金黄色。玉米面烙前经过发酵，味道酸甜。

旭日说，好吃，我第一次吃这种饼子。

朝鲁说，我们家天天都吃。

旭日说，你太幸福了。

朝鲁说，我更喜欢吃白面馒头。但是白面要花钱买，玉米是我们自己家种的，不用花钱。

旭日说，我在家天天吃白面馒头和面包，觉得没有你的玉米饼子好吃。

朝鲁说，以后你想吃玉米饼子，就到这里来吧。

旭日说，我从家里带了小食品，有奶酪、山楂卷、优酸乳和德国橡皮糖。一会儿到我爷爷家，我送你吃。

朝鲁说，好。

朝鲁和旭日来到爷爷的土房里，爷爷回来了，坐在炕上。

丹巴爷爷有一张红润的大宽脸，头发雪白带卷儿。他的前额开阔，两只眼睛有神，整个脸庞亮堂堂的，好像有火光照着。

旭日说，爷爷，他叫朝鲁，想要跟你学艺。

朝鲁把腰间的蓝布带解下来，拿出奶豆腐，单膝跪下，把奶豆腐举到头顶，说，丹巴爷爷，我舅爷是拉盐的绍布，向您问安。

爷爷接过奶豆腐，让朝鲁起身，用手摸他的头发，说，绍布是我的表弟，他歌唱得可好了。孩子，你跟我学什么手艺呀？我会做马头琴，会做牛车，会煮羊肉粥。你要学什么呀？

朝鲁说，丹巴爷爷，我想跟您学吹木库连。

丹巴爷爷说，好啊，现在很少有人会吹木库连了，想不到，你这么小的孩子，还喜欢这个。

朝鲁从兜里掏出木库连，说，这是我太爷的东西，我想学会吹奏。

丹巴爷爷接过木库连，用嘴唇含住圆头，鼓起腮帮子吹气，拿手拨动前面的铜簧。

琴声传出来，像鸟鸣，又像山坡上的鹿鸣。声音时大时小，时快时慢，很好听。

丹巴爷爷演奏完了，说，你这个木库连音色不错。

朝鲁说，丹巴爷爷，您吹得好。

丹巴爷爷说，所有的乐器——不管是马头琴、四胡、托布秀尔或者笛子，入门都容易。要想演奏好，关键在于练习，常年不断地练习。要有耐心，还要有好的听力。最好的琴声不是从琴弦上发出来的，是心的声音。当你的耳朵听到你心的声音后，就算学会了。

朝鲁点点头，说，我怎么吹都吹不出声音。

丹巴爷爷说，那是因为你没把口腔拢好。吹木库连，要让我们的口腔像铁匠炉吹火的皮囊一样，喉头放松，腮帮子鼓起来，用气流推动中间的簧片震动，然后拨动簧片，就出声了，你试试。

朝鲁拿过木库连，像丹巴爷爷那样，用嘴唇含住一头，用力吹还是没声音。

丹巴爷爷说，不是吹，是把气流从肚子里送出来，喉头不要关闭，要打开。

朝鲁照着做，能发出一点声音，但马上又不出声了。

丹巴爷爷说，腮帮子尽量膨大，喉头要放松，放松你懂吗？就是一点不用力。

朝鲁吹出一个长音。

丹巴爷爷说，对！接着吹，把这口气吹干净。吸气，重新吹。你一直吹，我不让你停，你不要停。

朝鲁站在墙边，慢慢吹木库连。他发现，稍微一用力，声音就没了。把肚子里的气往外送，声音就出来了。

他吹了不知多长时间，腮帮子酸了。丹巴爷爷说，好了，下面我教你吹音阶。你刚才吹的只是一个音，类似于C 调的索。我教你吹拉这个音，还有高音的哆。

丹巴爷爷把木库连含在嘴里，吹了一串旋律。他说，高音和低音的变化是舌头完成的。舌头在口腔里抬起来，放下，左摆右摆，形成不同的音阶。

丹巴爷爷又演示了一遍，他把木库连交给朝鲁，说，你站到那边去练吧，不一定成调，但要有不同的音阶。

朝鲁吹木库连，舌头在口腔里上下左右搅动。他把气从肚子里慢慢运出来，声音出来了，但一动舌头，声音又没了。他把这个情形告诉了丹巴爷爷。

爷爷哈哈笑，说，是的，刚开始吹，都会这样。你到外边练。你体会放松的感觉，慢慢地，声音和音阶都会出现。即使今天练不成音阶，明天、后天或未来的哪一天，音阶一定会出现。

朝鲁走出丹巴爷爷的土房子，来到河边，对着查干木伦河吹奏木库连。

蓝色的大河，穿行在碧绿的草原上。

朝鲁坐在河边，身边的红柳枝干像枣红马身上的颜色。灰绿色的枝条在风中摇摆。草丛里，不知疲倦的蚂蚱跳到空中。

朝鲁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数数——1，2，3，4，5，6，7，8，9……49，50。他睁开眼睛，觉得心静了。把木库连含在嘴里轻轻吹。对，不能吹，让肚子里的气流经过喉咙吐出去。木库连发出柔和的乐音。

朝鲁很高兴，但他没让自己笑。吸气，再把肚子里的气送出去。木库连接续发出乐音。还有音阶，他用舌头上下翻动，木库连发出两个音阶。看来数数有用。他闭上眼睛继续数数，数到50。然后送气，舌头翻动。木库连发出呜吁的乐音，两个音阶出来了。

朝鲁把木库连从嘴里拿出来，想站起来蹦一个高。不行，他心里说，一骄傲，智慧就跑了。高兴也不能表现出来。

他揉揉眼睛，搓了搓手，往远方看。天际，大朵的白云如一群白象迁徙。它们的鼻子缠到一起，边走边翻滚。象群下面，一半是碧绿的草原，另一半是洁白的沙漠。青草从远处跑到河岸站住脚，沙丘从远方堆到河边。蔚蓝色的河水映照蓝天，河面有几只野鸭子游弋。有的黑脑袋，有的红脑袋。它们翘着尾巴，喙伸进河水里找鱼找虾吃，也可能什么都没吃到，只是漱漱口。河的上空，白鹭优雅地飞翔，拖着笔直的双腿，翅膀洁白。像风筝，但比风筝好看。

朝鲁吹木库连，除了发出呜吁的音阶，还发出咦嗡的音阶。他觉得应该形成节奏。把呜、吁、咦三个音节规律地吹出来，像简单的舞曲节奏型。

可以跳舞了。

谁在说话？朝鲁吓了一跳，回头看，旭日在他边上跳舞。

旭日说，我听出你吹出木库连的音阶了，我在给你伴舞。她伸出两只手臂，像走平衡木那样，手臂左右摆动，脚轻轻地抬起来，落下。

她说，这是白鹭舞，模仿天上的白鹭。

朝鲁的吹奏被打断，他闭上眼睛数数，数到20 开始吹，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静一静，继续吹，还是发不出来声音。

朝鲁恼火地说，你一来我就吹不出声音了，你快走！

旭日惊讶地睁大眼睛，说，我好心给你伴舞，你还生气了。她一跺脚，扭身走了。

朝鲁接着吹木库连，还是吹不出声。他觉得自己的心不平静。他体会到，人一生气，木库连就不出声了。朝鲁闭上眼睛数数，数到了100，木库连还是没有声音。

没办法，朝鲁只好找丹巴爷爷请教。他往房子那边走，走到门口，看见旭日站着，样子很恼怒，像是不想让他进家门。

他喊了一声，旭日！

旭日不回答。

朝鲁走到旭日身边，说，你刚才跳的舞挺好看。

旭日扭过头。

怎么办呢？朝鲁想起自己还有一块玉米饼，他拿出来送给旭日。

旭日说，我不吃。

除了玉米饼，朝鲁身上没有别的东西了。他眼前一亮，前边有一棵槭树。

他跑过去，嗖嗖爬上树，揪下一大把槭树的果实。他走到旭日身边，把一个槭树果扔到空中，这颗果像带着螺旋桨一样，在空中旋转，慢慢下落。

朝鲁又往空中扔一颗果，它又旋转下降。他把手里的一把槭树果递给旭日，说，送给你。

旭日接过槭树果，看果实上带翅膀，问这是什么？

朝鲁说，它是槭树的果实，长着两三个翅膀。

旭日说，我问它为什么长翅膀？

朝鲁说，为了让风把它吹到更远的地方。

旭日拿起槭树果，抛到空中，槭树果旋转着缓缓落地。她又抛一颗，果又缓缓落地。她说，太好玩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朝鲁说，我们这里长翅的果实多了，榆树果实也有翅，叫榆钱，松果其实也有翅。大自然里好玩的东西多着呢。

旭日拉过他的手，说，你教我好多知识，我要送你些好东西。他俩手拉手进了丹巴爷爷的屋子。

旭日打开自己的拉杆箱，拿出一小包德国橡皮糖、一瓶优酸乳送给朝鲁，说，吃吧。

朝鲁嚼着橡皮糖，酸酸甜甜的，但是嚼不烂，在嘴里能待很长时间。

他喝了一口优酸乳，也是酸酸甜甜，抬头看，旭日正笑着看自己。

朝鲁说，谢谢你的礼物。

丹巴爷爷在用一根尼龙绳拴四胡的琴杆。他说，听说你吹木库连，后来吹不响了。

朝鲁说，是的，丹巴爷爷，越着急越吹不响。我看到野鸭子在河上游，看到白鹭在天上飞的时候，就能吹响。

丹巴爷爷说，你说得对，心是一只鸟，稍微有动静，它就飞起来。你的心被惊动的时候，你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所以学习乐器，先学习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朝鲁说，是的，爷爷，但我不知道怎么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丹巴爷爷说，不用急，你慢慢就会了。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这是一个木库连的故事。

丹巴爷爷说，从前有一个放山羊的蒙古族小伙子，他叫什么名字记不住了。小伙子赶羊经过一座山，听到了呜呜的声音，感觉奇怪。这个声音不像动物发出来的，也不像是风吹树木的声音。

他爬到山上，发现一个山洞。有人在山洞的洞口挂了一束马尾，在风中发出这样的声音。

小伙子受到启发，他把一段枯树掏空，上边削出细细的琴杆。这样，他就做了一把琴。他拿马尾当琴弦，用手弹，出声了，但声音弱。他把薄木板粘在掏空的木头上，当琴的面板。面板上挖出三个孔，这样，琴声响亮了。

他创造的乐器，叫托布秀尔。这种乐器在新疆的蒙古人中间也流行。新疆人用桑木掏空作共鸣箱，用榆木做琴杆。桑木的木质空隙大，便于传出声音。

小伙子把冬天宰杀的山羊的肠子晒干做琴弦，做出了漂亮的托布秀尔。

丹巴爷爷从墙上摘下一把乐器，形状和马头琴差不多。方琴箱，上窄下宽，琴杆比马头琴短得多，没琴弓，用手弹拨。

丹巴爷爷说，这就是托布秀尔。他把琴抱在怀里，弹了一首活泼的乐曲。放下琴，他说，这个放羊的蒙古族小伙子想，有风有弦就能发出声音，为什么不做一个用嘴吹的乐器呢？

他找铁匠打一条很薄的铁片，弯成锥子形，中间加上一个薄薄的金属簧片。把它放进嘴里，用气流吹，拿手拨簧片，琴声发出来，这就是木库连。

放羊的时候，他身上背着托布秀尔，带着木库连。他一边弹，一边吹。远处的鸟儿飞过来听他演奏，小伙子成了远近闻名的艺人。

有一天，他做了个梦。梦中一只梅花鹿对他说，你在山上吹木库连的声音，和母鹿呼唤鹿幼仔的叫声一样。我的鹿幼仔丢了，我每天都在找，没找到，心里悲伤。你能用木库连帮我找回鹿幼仔吗？找到后送到长着五棵枫树的地方。

小伙子一激灵醒了，他想，放山羊那座山有沟壑，有森林，鹿幼仔丢了，母鹿上哪去找呢？也许鹿幼仔已经被猛兽吃掉了。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想完成梅花鹿的嘱托。山羊吃饱后，他把羊群圈进凹地，吹着木库连在山上走，走过森林、沟壑和山坡。木库连的声音回响在山里。

有一天，小伙子听到山洞里传出微弱的回应。他走进去看，发现了鹿幼仔。这只鹿仔腿上受伤，蜷在山洞里。鹿幼仔呼唤过妈妈，但声音被山洞遮蔽了，母鹿听不到。

小伙子把鹿幼仔抱出山洞去找母鹿，母鹿说过，把鹿幼仔送到长五棵枫树的地方。

小伙子抱着鹿幼仔登上山顶，发现山的西南坡的草地边上，长着几棵枫树。在秋天，枫叶变红，很醒目。他抱着鹿幼仔走到那里，放在一块岩石下。

小伙子走出一段路，听到耳边传来声音。回头看，山坡上站着一只梅花鹿和那只鹿幼仔，鹿妈妈向他鸣叫致谢。

小伙子吹奏木库连回应，他走了很远很远，回头看，母鹿和鹿幼仔还在恋恋不舍地看着他。

后来，小伙子在凹地见到一块很大的灵芝。这是珍贵的药材，人吃了耳聪目明，健步如飞。小伙子猜想，这是母鹿送给他的礼物。他吹起木库连，远处传来鹿鸣声。这就是木库连的故事，讲完了。

朝鲁想象母鹿和鹿幼仔在一起的情景。他问，木库连的琴声里有鹿的语言，对吗，爷爷？

丹巴爷爷说，对的，大自然的声音是相通的，人唱的歌，拉的琴和风声、流水声、动物的叫声都有共鸣。

旭日说，鹿幼仔从木库连的琴声里听出这样的话：孩子啊，你在哪里？妈妈在找你，你快回来吧！

丹巴爷爷说，是的，木库连的琴声里有这样的话。

朝鲁说，除了鹿，别的动物能听出木库连琴声里的话吗？

爷爷说，我在草原上吹木库连，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从琴声里听到了它们的语言。然后，它们用鸟的语言回答我，可惜我听不懂。

朝鲁说，木库连会说话。

丹巴爷爷说，大自然里有无穷无尽的智慧，我们学也学不完。

旭日说，小鸟在树枝上跳舞，黄羊在草地上跳舞，青蛙在草丛里跳舞，它们都是舞蹈家。

丹巴爷爷说，鹿在山谷里鸣叫，泉水在石头上唱歌，风在树林里吹口哨，它们都是音乐家。

朝鲁说，制造木库连的铜和铁来自大地的矿石，所以木库连发出大自然的声音。

丹巴爷爷说，你的心已经靠近了大自然，你现在吹吧，一定能吹好。

朝鲁取出木库连，轻轻含在嘴里，闭上眼睛吹奏。木库连发出悠扬的琴声。朝鲁甚至吹出三四个音阶，而且会把握节奏，一拍一拍的吹奏。

丹巴爷爷说，吹得很好，你的心像小鸟一样趴在窝里了。你刚才吹出了心里的声音，以后你就这样吹。

朝鲁说，我按着您说的做。

丹巴爷爷说，我们唱歌，演奏乐器是为了什么呢？有人说是因为高兴。但比高兴更重要的是什么呢？是安排我们的心，让心变得温柔，像用气流吹木库连一样。要亲切地看待大自然的一切，让动物从琴声中听出友爱，听出我们想和它们交朋友。动物听到音乐，信任我们，走近我们。我们不能辜负它们。我听说外地人制作鹿哨，把鹿吸引过来，用猎枪打死，这多残忍啊！

朝鲁说，他们是坏人。

丹巴爷爷说，老天会惩罚他们。

朝鲁点点头，他指着托布秀尔说，丹巴爷爷，这个琴好学吗？

丹巴爷爷说，我说过，什么乐器都是入门容易，弹好难，要慢慢练。旭日，你来弹一下。

旭日抱起琴弹奏，琴声像小鹿在草地上轻快地跳动，像山间的溪水滴在石板上，蹦跳着流过去。

朝鲁对旭日说，你弹得好。

旭日说，这是我爷爷教的。

朝鲁说，我也想学托布秀尔。

丹巴爷爷说，你先把木库连学好，学一样是一样，有始有终。然后再学托布秀尔，我会教你的。

朝鲁和旭日在河边练习乐器。他俩约定各练各的，旭日在河边弹奏托布秀尔，朝鲁在刺楸林里吹木库连。

渐渐地，朝鲁随时都能吹响木库连，也能合上节奏。他俩在一起合奏。具体说，是朝鲁吹旋律，旭日用托布秀尔打节拍，听上去像是那么回事了。

朝鲁说，旭日，你愿意去我家吗？

旭日说，愿意。

朝鲁说，我想让妈妈听一听，我能吹响木库连了，加上有你的伴奏，她一定很喜欢。

旭日说，好的，我去告诉爷爷。

他俩跑进爷爷的土屋，旭日说，我要去朝鲁家里玩。

爷爷说，去吧。他给旭日拿一把野韭菜，送给朝鲁妈妈做礼物。

朝鲁和旭日往南跑。他俩路过沙漠玩了一会儿沙子，在沙漠小湖边上停下看小鱼小虾，然后跑进那一片核桃楸树林。

高大的核桃楸树枝叶茂密，树下清凉。树林里传来各种鸟儿的鸣叫，有的短促，有的拉长音，听上去它们在比赛歌唱。

朝鲁拿出木库连吹奏，旭日用托布秀尔伴奏。

树林里静下来，鸟儿不叫了，静听他们的演奏。

他们的琴声刚停止，鸟儿喧哗，好像在评论他们的演奏。

朝鲁和旭日又合奏一遍，鸟儿又静下来倾听。他们演奏了很长时间，鸟儿静静听了许久。树林里甚至没有鸟儿穿行，也没有它们扑扇翅膀的声音。

演奏结束，树林里又热闹起来，好多鸟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叽叽喳喳，奔走相告。

朝鲁说，这些鸟儿很激动。

旭日说，我看不到它们的身影。

朝鲁说，我也看不到它们。鸟儿站在高高的枝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咱们呢。丹巴爷爷说，木库连里有动物的声音，我刚才吹的木库连，不知道它们听出了什么内容。

旭日说，内容是——小鸟们下来吧，我们一起玩。

朝鲁说，也许它们听到的是——美丽的查干木伦河，天天在奔流，牛羊去喝水，心里很快乐！

旭日说，你说得更对。

走着，他俩走进朝鲁家的新疆杨林地。树叶一面白，一面绿，在风中不知疲倦地翻卷。

朝鲁说，这是我家的林地。

旭日说，是吗？你家太厉害了。

朝鲁说，这些杨树是我爸爸栽种的，还没到成材，成材之后能卖很多钱呢。

旭日说，你家有树林真好，城里人谁家都没有树，他们只在家里栽几棵花。

朝鲁说，可惜我家的树林鸟儿太少，偶尔有几只喜鹊飞过来。大拨的鸟儿都在核桃楸林里待着。

说着话，他们来到朝鲁的家门口。

朝鲁的妈妈山丹花看朝鲁领来一个女孩，问，她是谁呀？

朝鲁说，她名字叫旭日，城里的孩子。她爷爷是会吹木库连的丹巴爷爷。

妈妈说，丹巴爷爷好吗？旭日好漂亮，白白净净的，多招人喜欢。

旭日说，婶子好，到你家拜访，打扰了！她鞠了一个躬，随后从书包里拿出一袋点心和野韭菜，说，这是送给您的礼物，很微薄，请收下。

妈妈接过点心和野韭菜，说，城里的孩子多会说话呀，你们进屋吧。

旭日坐在朝鲁家的炕上打量这间屋子。炕梢，叠成细条的被子摞得很高，快到屋顶了。对面墙上挂一幅带镜框的大画，画中是一群骏马。画下面的地上有土筐，里面装着黄胶鞋和铁丝。墙角立着铁锨和镐头，东墙的柜子上摆着电视机，柜子边上有一台缝纫机。四五个简易塑料凳子摞在一起，靠在墙边。

旭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家庭摆设，觉得有趣。最有趣的是炕，像一个土台子，进屋可以坐在上面。炕边是木头做的炕沿，炕上铺着带菱形花纹的地板革。

妈妈端来一个矮腿的炕桌，放到炕上，又盛两碗奶茶放在桌子上，拿来炒米、酸奶、白糖和黄油。她说，这是我们牧区招待客人的饭食，你吃得习惯吗？

旭日说，习惯，我家也这样吃。

妈妈问，你会说蒙古语吗？

旭日说，会，在家里我们都说蒙古语。

妈妈说，城里的孩子会说蒙古语，不简单。

旭日和朝鲁把炒米、酸奶、白糖和黄油放在一个小木碗里搅拌，搅拌均匀后吃起来。

炒熟的黍米叫炒米，嚼起来嘣嘎脆，加上酸奶、白糖和黄油，又香又甜。这种食物不能多吃，吃多了会胃胀，所以妈妈并不劝旭日接着吃。

旭日说，朝鲁会吹木库连了。

朝鲁掏出木库连，在衣襟上蹭蹭，放在嘴里吹起来，边吹边用手指拨动簧片。

琴声像一股清风吹进了屋子，带着大自然的气息。琴声里仿佛可以见到树叶在枝头抖动，风在湖水上吹起一串波纹。

妈妈说，朝鲁你太棒了，你吹的木库连是我听到的最动听的演奏。

朝鲁说，这是丹巴爷爷教我的。

妈妈说，丹巴爷爷肯定仔细教你运气、弹拨。

朝鲁说，丹巴爷爷说，吹的时候心里要想到草原，想到大自然，想到天上的风，不能急躁。生气着急的时候什么声音也吹不出来。

妈妈说，你爸爸应该学吹木库连，他整天着急生气，性格太暴躁。

旭日说，我带来了托布秀尔。她把琴从后背取下来，说，我们俩一起为您演奏。

妈妈说，好。

旭日和朝鲁对视，朝鲁吹木库连，旭日用托布秀尔伴奏。木库连的声音大了，音阶也丰富了。这是朝鲁的即兴吹奏，但效果比他想象的好。

旭日说，你吹奏得很好。

妈妈说，你们两个演奏得都好。我喜欢乐器，但我小的时候家里穷，买不起乐器。朝鲁这么喜欢乐器，我希望他学会一种。今天他学会了吹奏木库连，我真高兴。

朝鲁说，丹巴爷爷以后还教我弹奏托布秀尔。

旭日说，只要你愿意学，我爷爷还会教你拉马头琴，拉四胡，吹笛子。

妈妈说，我儿子能学会这么多乐器，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旭日说，朝鲁，我和你到外面玩一玩吧。

妈妈说，你和旭日去把羊赶回来，羊群在西山坡大榆树下面的沟里呢。

他俩跑到西山坡榆树下，看见沟里满满站着羊，好像潜伏的士兵。

朝鲁跑到沟里，在羊群后面吆喝着赶羊。羊群在头羊的带领下往家走。

羊群走出沟，夕阳射来的金光堆积在羊毛上。羊群咩咩叫，迈着小步往前走。朝鲁和旭日跟在后面。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好像他们是巨人。草原上的小树也被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好像变成了参天大树。

他们穿过核桃楸林，看见了丹巴爷爷的土房子。旭日跟朝鲁分手回家，他们约定第二天早晨在核桃楸树林一起演奏，让鸟儿接着评论。

第二天早晨，朝鲁早早来到核桃楸林，树林里的白雾还没散。树上的鸟儿各自歌唱。

朝鲁没吹木库连，他要等旭日来到再吹。

旭日从远处上跑过来，她今天穿了一条过膝盖的红裙子，脚下穿长筒蓝袜子，背着托布秀尔。

她跑到朝鲁跟前，递给他一个小包，说，这是蓝莓干，好吃。

朝鲁把蓝莓干揣在衣兜里，说，咱俩演奏吧。

旭日说，我用指甲在琴身敲两下，然后开始。乐队的人都是这样。

朝鲁说，好。

旭日哒哒在琴板敲两下，朝鲁开始吹奏。

他吹出的琴声是慢板，他用舌头在口腔里打的节拍也是慢拍子。旭日跟着这个节奏伴奏。这个曲子仿佛是一首颂歌，像蒙古长调一样，歌颂故乡和草原。

叽叽喳喳的鸟儿听到琴声立刻肃静了，和昨天一样。琴声结束后，它们没喧闹，还保持着肃静。

朝鲁说，我觉得今天吹奏木库连是我的心在说话。我听到了心的声音。

旭日说，我从你的演奏里感觉到你的琴声说，多好的天空，多好的草地，多好的树林，多好的鸟啊！我说得对吗？

朝鲁点点头。

树林里的鸟儿突然叫起来，它们叽叽喳喳诉说自己的感想。刚才为什么肃静？估计它们被琴声镇住了，一下子缓不过劲来，这会儿猛醒。

朝鲁和旭日用琴声加入鸟的合唱，鸟儿并没因为他们的琴声而停止鸣唱。它们愈发起劲地高唱，琴声和鸟鸣融为一体，在核桃楸林里环绕。

朝鲁说，过一会儿咱俩去我家的杨树林里演奏，看能不能把鸟吸引过去。

旭日说，好啊。

朝鲁说，我听到这些鸟鸣，里边好像有灰椋鸟，它们藏在树叶里，看不见。

旭日问，灰椋鸟长什么样？

朝鲁说，它们灰脑袋，灰背，白肚子。喜欢模仿别的鸟叫，很滑稽。

他们来到杨树林。新疆杨的叶子还在哗啦哗啦招手。

朝鲁用眼睛示意旭日，旭日用指甲敲两下琴板。他们演奏了一曲又一曲，鸟并没飞来。要离开的时候，他们发现鸟飞来了。

朝鲁指着这群白肚子黑翅膀的鸟说，那就是灰椋鸟。

这些鸟落在了新疆杨的树枝上。

朝鲁和旭日接着演奏。演奏结束了，没听见鸟的鸣叫。

朝鲁说，没有小鸟叽叽喳喳的叫，我感觉没意思。

旭日说，杨树叶子哗啦啦的声音盖住了小鸟的叫声。

朝鲁说，咱俩到河边演奏，看小鸟能不能跟咱们飞过去。

旭日说，不会吧，河边离这里很远呢。

朝鲁说，鸟的听力非常好，如果它们喜欢，会跟咱们到河边。

河边开着白色、黄色和红色的野百合花，花开得满地都是，连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朝鲁说，这里不行，鸟没有藏身的地方，它们不来。

旭日问，它们在哪里藏身？

朝鲁说，树啊，树里有枝叶，它们站在树枝上往下看，树叶挡着它们，多安全啊。

旭日说，你说得对！

朝鲁指着前边一棵大柳树说，咱们到那棵树下面演奏，看鸟能不能来。

他们跑到树下合奏，配合得越来越好，吹奏声和弹奏声浑然一体。托布秀尔的节奏鲜明，让木库连的琴声有起伏，有味道。

旭日无意朝南边看了一眼，一群鸟儿朝这边飞来。

朝鲁说，看，它们飞来了！他用力吹木库连，结果又发不出声音了。

这群鸟扑拉扑拉地钻在柳树里，没有声音。

旭日说，咱们重新演奏。

朝鲁说，好。

旭日说，乐曲都有名字，咱们的乐曲也应该有个名字。

朝鲁说，就叫《查干木伦河的灰椋鸟》，行吗？

旭日说，这个名字好，我来报幕——亲爱的观众朋友们，下面请欣赏木库连、托布秀尔合奏，乐曲名字是《查干木伦河的灰椋鸟》，表演者：朝鲁、旭日。

旭日在琴身上哒哒敲两下，他们演奏这曲《查干木伦河的灰椋鸟》，时间有两分多钟。演奏完了，树枝上的鸟儿们像在核桃楸林一样，叽叽喳喳地喧闹。

朝鲁说，叽叽喳喳相当于鼓掌。

旭日说，相当于让咱们再来一首！再来一首！好吧，我接着报幕——亲爱的朋友们，我们为大家演奏第二首乐曲，名字是……

她问朝鲁，曲名是什么？

朝鲁说，《核桃楸林小鸟的大合唱》。

旭日接着报幕，这是一首比前面那首更好听的乐曲，名字叫《核桃楸林小鸟的大合唱》，演奏者：朝鲁、旭日。

他们把刚才那首乐曲又演奏了一遍，只是曲名不一样。鸟儿也听不出来第一首和第二首有什么区别，它们叽叽喳喳吵闹，在树枝间蹿动，朝鲁和旭日很开心。

村里的那达慕大会要开了，这是一件大事。你想想，草原地广人稀，每天都是碧绿的草场和移动的羊群，人们多寂寞啊。但是那达慕大会把村里的人集合到一起，周围村落的人也会赶到这里，特别热闹。

那达慕，在蒙古语里的意思是游乐，所有的人都可以报名参加摔跤、赛马、射箭比赛，这是三项最重要的活动。除此之外，还有文艺表演。人们穿着漂亮的蒙古袍，观摩比赛，和亲戚朋友相致问候，一起聊天。

这样的盛会当然要请丹巴爷爷，他要在开幕式上演奏马头琴。

开幕的前一天，丹巴爷爷把旭日和朝鲁招到身边说，那达慕开幕的时候，你们两个跟着我，朝鲁带上木库连，旭日带上托布秀尔。

朝鲁问，我们要给全村人表演吗？

丹巴爷爷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提前做好准备。

朝鲁非常兴奋，回家跟妈妈说，丹巴爷爷让我跟他到那达慕大会上表演木库连。

妈妈说，不可能吧？在那达慕表演的人都是有名的艺人，好多是从外地请来的，你们够资格吗？

朝鲁说，丹巴爷爷让我们做好准备。

妈妈说，我们当然要做好准备。她把朝鲁的蓝缎子蒙古袍拿出来，还有橙色的腰带，黑色的皮靴。朝鲁穿上，像电影里的小英雄一样。

妈妈说，如果让你表演，你要放松，就好像你坐在树林里为自己吹奏一样，别紧张。

朝鲁说，记住了。

那达慕会场设在查干木伦河边，那里没有树，是一片平坦的草场。村干部提前搭好一个棚子，里面摆着桌椅，这是主席台。

牧民们拿着小板凳，拿着垫子，早早来到会场，等待表演开始。

上午8 点8 分8 秒，村主任宣布乌兰哈达村那达慕大会正式开始。

他们没放鞭炮，也没有放飞鸽子，一群蒙古马踢踏尘土，跑进场内。马鬃上拴着五彩的绸子，马群绕场一周之后，跑向远方。这个仪式相当于开幕式。

接下来镇长白音讲话，他向乌兰哈达村的村民们致以节日的问候，预祝大会圆满成功。

第三项节目是请丹巴爷爷演奏马头琴曲《万马奔腾》。

丹巴爷爷拿着麦克风对大家说，你们听我拉马头琴已经听几十年了，今天换一个新内容，让吴金龙的儿子朝鲁和我的孙女旭日为大家表演木库连、托布秀尔合奏。在我们这里，除了我，几十年没人吹木库连了，朝鲁小小的年纪，学会了这种乐器。大家都知道，我们把木库连叫作成吉思汗的乐器，却没有人会吹奏，这怎么能行呢？朝鲁手里的木库连是他太爷的乐器。他俩演奏的乐曲，叫《查干木伦河的灰椋鸟》。

朝鲁和旭日走上台，向大家鞠了一躬，实话说，朝鲁非常紧张，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他想跑下台，不吹了，但不能这样干，妈妈爸爸还在底下看呢。

他用眼睛示意旭日，旭日用指甲敲两下琴身，他俩开始演奏。

因为有麦克风扩音，木库连的琴声清晰悠扬，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见。观众发出赞叹。

朝鲁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只收拢了翅膀的小鸟，蹲在鸟窝里，瞪着两只黑亮的眼睛，身边吹来温柔的风。

木库连说出了朝鲁心里的话，自己的家乡多么美啊，碧绿的草原，高高的山冈，蔚蓝色的查干木伦河奔流不息。

朝鲁闭着眼睛吹奏，他听到台下有欢呼声。睁开眼睛看，一群灰椋鸟在他俩头顶盘旋。

有的鸟模仿木库连的声音，发出咪咪的鸣叫，有的鸟模仿托布秀尔的声音，发出咳咳的叫声。

牧民们惊呆了，他们听说佛爷讲经，头顶才有吉祥的鸟儿环绕，今天鸟儿为什么在两个孩子头上盘旋呢？

村主任巴拉珠尔说，这是一个好兆头，预兆乌兰哈达村人畜平安，风调雨顺。

朝鲁和旭日演奏第二首乐曲《核桃楸林小鸟的合唱》，琴声在草原上飘荡，朝鲁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爸爸妈妈坐在下面看，表情惊奇，好像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