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选家视域中的小山词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3-01-16 点击:

梁 丰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小山词》在明人的接受视野中占有一席之地,然学界鲜有探讨。将其置于明代选家视域中观照,可为晏几道词与明代词学研究提供较别致的视角。

明初,文学创作以儒家道义为准则,非家常日用、非“鸣盛”之具的词被边缘化,叶盛《书〈草堂诗余〉后》即称:“盛幼时,先叔父家见此书,手之不置。先叔父见之,斥曰:‘童子未读书,何用得此?’即夺而藏之。”[1]318这代表了明前期大多数人的观点,因而自明朝建立以来,词坛进入近百年的沉寂期。在此期间,词乐遗失,歌法失传,如同王骥德所言:“宋词见《草堂诗余》者,往往妙绝,而歌法不传,殊有遗恨。”[2]489至明中期,词坛开始复苏,但由于唐宋词乐音谱失传,作词者又需要一定的规范以为填词之门径,故以唐宋词为选编依据的词谱孕育而生。

现存明代最早的词谱是周瑛编选的《词学筌蹄》,自序云:“《草堂》旧所编,以事为主,诸调散入事下,此编以调为主,诸事并入调下……圆者平声,方者侧声,使学者按谱填词。”[3]391-392选编者以《草堂诗余》为底本,对之进行改编,分调编排,并为各调配上图谱,意在引导学者按谱填词。林俊《词学筌蹄序》认为“词日多而调日广”,而音律渐失,旧词选并未强调律谱,遂使读者难以做到“被害管弦,按欹板法,不得以己意损增”之规范,而《词学筌蹄》就是为了教人规范填词。周瑛所选的《小山词》三首,即《蝶恋花》(庭院碧苔红叶遍)、《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木兰花》(秋千院落重帘暮),皆和律谐婉,以此为三种词调的填词范式。

较周瑛稍晚的张綖编撰了《诗余图谱》,其体例较《词学筌蹄》更加完备。张綖明确提出选词标准是能为后人提供填词谱法且音律婉约者,如《凡例》所言:“词调各有定格,因其定格而填之以词,故谓之填词。今著其字数多少,平仄韵脚,以俟作者填之,庶不至临时差误,可以协诸管弦矣。”又言:“今所录为式者,必是婉约,庶得词体。”[4]472-473张綖选录六阕小山词即《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两同心》(楚乡春晚)、《少年游》(绿勾阑畔)、《少年游》(雕梁燕去)、《秋蕊香》(池苑清阴欲就)、《解佩令》(玉阶秋感),皆非《词学筌蹄》所选。这6首皆是音调协婉之词,并且能为后人提供具体的谱法。《两同心》《解佩令》是由晏几道创制的词调,《秋蕊香》《临江仙》《少年游》是晏几道创作的同调异体词,句式韵律别于前人同调词。《凡例》曰:“图后录一古名词以为式,间有参差不同者,惟取其调之纯者为正,其不同者亦录其词于后。”[4]473张綖明言于一调一谱之下,陈列数词,反映同调异体的现象。就6首小山词而言,谱中有3阕为图谱之依据,以另3阕为他例,此举亦是为了尽可能给填词者提供多种词体范式。蒋芝《诗余图谱序》即称:“谱法前具,图后系词,灿若黑白,俾填词之客索骏有象,射雕有的,殆于词学章章也。余素非知音,玩斯图也,稽虚待实,无不尽意。”[4]471对其所选词之谱式颇加赞赏,并以为非知音者皆能从中获益。谢天瑞直言是编为“初学之入门”与“初学之标的”,其序曰:“予素潜心乐府,粗之音律,虽不能继往圣之万一,而将引初学之入门。谨按调而填词,随词而叶韵,其四声五音之当辨者,句分而字注之,一一详载。凡有一词,即著一谱,毫无遗漏,以为初学之目标。”[4]470由此亦可知,张綖选录的6阕小山词是他所认为的能为初学填词之范例者。《诗余图谱》在明代影响深远,有力地促进了小山词的谱式化,以及明中后期选家对小山词的普遍认可与接受。

继张綖《诗余图谱》之后,《文体明辨·诗余》与《啸余谱·诗余谱》两部词谱颇具影响,他们都是对《诗余图谱》的补充与完善。选词标准一如张綖,即以婉约为宗,为填词者提供谱法。《文体明辨·诗余序说》云:“诗余谓之填词,则调有定格,字有定数,韵有定声,至于句之长短,虽可损益,然亦不当率意而为之……今采诸调,直以平仄作谱,列之于前,而录词其后,若句有长短,复以各体别之……要当以婉约为正,否则虽极精工,终乖本色。”[5]164-165此观点与张綖《诗余图谱》暗合,明显受到张氏影响。所选7首小山词相较于《诗余图谱》,未选《两同心》(楚乡春晚),另增《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与《生查子》(金鞭美少年)两首。《啸余谱·诗余谱》选录的小山词与《文体明辨·诗余》相同。《啸余谱》直接点明“按谱填词”的编写旨意,《凡例》曰:“今之诗余,即古之乐府也。诗余兴而乐府亡矣。今之诗余,尚不合度,况乐府耶?仅按谱填词,以俟世之有意于乐府者。”[6]6程明善接受晏几道对词体的认识:“《补亡》一编,补乐府之亡也。”将“词”与“乐府”视作同一体系,然乐律渐失,时人词作犹非合度,故编纂《诗余谱》以便于按谱填词。据清人田同之《西圃词说》说:“自国初至康熙十年前,填词家多沿明人,遵守《啸余谱》一书。”[7]1473《啸余谱》是明代词谱集大成者,其影响主要在清代。

总之,在“乐亡谱立”的明代词学背景下,编选者以“按谱填词”为主要意图,以和婉协律为词体标准,选取部分可为谱式的小山词,以为初学填词者之门径。这种选词理念影响了明中后期的词选者,他们以音律谐婉为词体本色,以词调长短为顺序编排选词。

明代词选本的兴盛自嘉靖年间,较词谱稍晚,词选本的编刻者受到了早期词谱影响,尤其是《诗余图谱》。张綖“婉约为正”的词学理念主导了之后数十年的词选编修,所谓“婉约”指声律谐婉可歌。《诗余图谱》所录多为宋词,选家选词亦偏重宋代,他们翻刻并修补宋代词选本《草堂诗余》。《草堂诗余》是南宋书商因应歌需要而编辑的词选,极富韵律性,符合选家的审美标准。

明版《草堂诗余》大多不复宋刻本之原貌,传播较广的是顾从敬刊刻行世的《类编草堂诗余》,刻本署名为“宋何士信辑,明武陵逸史编次,开云山农校正”,选词443首,然而此书“比世所行本多七十余调”[8]533“顾氏所据,殆非宋刻,不过依何本重编之耳”[9]683。也就是说,该词选是在旧本《草堂诗余》基础上的重编与添补。此版本按照词调长短编排,为突出词体之音律性。何良俊在序中云:“诗余以婉丽流畅为美,即《草堂诗余》所载,如周清真、张子野、秦少游、晏叔原诸人之作,柔情曼声,摹写殆尽,正词家所谓当行,所谓本色者也。”[8]533这说明词体应该具备婉丽流畅、柔情曼声、摹写殆尽的特征,并把符合特征的小山词视为“本色当行”,所选《小山词》4首,《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生查子》(金鞭美少年)、《蝶恋花》(庭院碧苔红叶遍)、《木兰花》(秋千院落重帘暮)(1)《类编草堂诗余》将另外两首词《如梦令》(楼外残阳红满)、《探春令》收录为晏几道词,然《如梦令》为秦观词,《探春令》被宋本《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录为无名氏词,暂不列入统计范围。《蝶恋花》(卷絮风头寒欲尽)、《蝶恋花》(欲减罗衣寒未去)两阕,《类编草堂诗余》录为赵令畤词,未列入此次统计,然今存各版本《小山词》,皆有收录,当为晏几道所作。,皆是此类作品。

继而又有《草堂诗余续集》(或作《类编续选草堂诗余》)者,据卷首标注为长湖外史编选(2)张仲谋考证为嘉靖、万历年间的“徐常吉”,见《明代词学通论》之“《草堂诗余续集》编者‘长湖外史’考”部分。。相较顾从敬刻本,《草堂诗余续集》补充了6首小山词即《点绛唇》(明日征鞍)、《点绛唇》(花信来时)、《浣溪沙》(午醉西桥夕未醒)、《浣溪沙》(家近旗亭酒易酤)、《南乡子》(渌水带青潮)、《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黄河清序云:“李后主之‘秋闺’,李易安之‘闺思’,晏叔原之‘春景’……以此数阕,授一小青娥,拨银筝,倚绿窗,作曼声,则绕梁遏云,亦足令多情人魂销也。”可见,其选词标准一如《草堂诗余》之“柔情曼声,摹写殆尽”,并且同样以小山词的短调为主。

著名词学家陈霆、张綖、杨慎也都补刻或评论过《草堂诗余》,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亦参与了《草堂诗余》的点评,大多尊崇《草堂诗余》的选词理念。

杨慎点评《类编草堂诗余》并进行修订删减,其诗话称:“《草堂诗余》旧本,书坊射利欲速售,减去九十余首,兼多讹字,余抄为《拾遗辨误》一卷。”他对所选《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与《生查子》(金鞭美少年)有评价,评论“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曰:“工而艳,不让六朝。”评论“牵系玉楼人,翠被春寒夜”称“可怜人度可怜宵”;
评论“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榭”曰:“言消息未来梨花谢,尚未至也。”[10]274,290“艳”体现了“婉丽”,后两则评论反映了“柔情”,是本色当行语。之后,又录《草堂诗余》所遗者补选入《词林万选》《百琲明珠》,任良干《词林万选序》云这:“取其尤绮练者四卷,名曰《词林万选》,皆《草堂诗余》之所未收者也。”[11]560“绮练”强调语言绚丽华美,所选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生查子》(远山眉黛长)、《诉衷情》(长因蕙草记罗裙)、《少年游》(离多最是)、《采桑子》(年年此夕东城见)(双螺未学同心绾)(红窗碧玉新名旧)、《西江月》(愁黛颦成月浅)这8首小山词都是语言明丽之作。《百琲明珠引》称:“声音之有词也,贯珠也……本于性情……若乃规明珠之在握,游象罔以中绳。”[12]787选择《南乡子》(渌水带清朝)与《泛清波摘遍》(催花雨小)两首小山词,声律谐美,可见该选本仍是延续《草堂诗余》的审美准则即婉丽柔情,只不过更突出“婉丽”。

张綖《草堂诗余别录》是根据宋本《草堂诗余》删减而成,序云:“歌咏以养性情,故声歌之词有不得而废者……当时集本亦多,惟《草堂诗余》流行于世,其间复猥杂不粹。今观老先生朱笔点取,皆平和高丽之调,诚可则而可歌。”选录一首小山词即《生查子》(金鞍美少年),评论称:“虽少年语,尽有佳思俊逸,颇类太白。”[13]1097,1103肯定此词的情思意趣与优雅潇洒的语言。该词格律精工,词情蕴藉,属于张綖一贯推重的婉约之作。

李攀龙注释点评《草堂诗余》的本子有《李于麟先生批评注释草堂诗余隽》《题评名贤词话草堂诗余》,丘兆麟序《草堂诗余隽》云:“遏云绕梁之歌、霓裳羽衣之制。”[13]1125亦表明《草堂诗余》乃婉丽之音。李攀龙对晏几道词的评价亦侧重婉丽情深,如评《生查子》(金鞭美少年)曰“刺心疏眉之词……自是闺中景,自是闺中情,种种可掬”[13]1147,认为晏几道词情景兼胜,论《蝶恋花》(庭院碧苔红叶遍)称:“上有目遇之而成色的景象,下有耳得之而为声的风情。”[13]1191即该词描摹殆尽,色彩明丽,情趣深浓。

王世贞点评《草堂诗余》称:“以丽字取妍。”并明确将小山词视为“词之正宗”,云:“其婉娈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夺嗜。其柔靡而近俗也……言其业,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矣,词之正宗也。”[14]6920即“婉娈近情”“柔靡近俗”是词体本色,小山词兼备,故为正宗,可以说是此时期大多数选家词学观念的总概括。

总之,在《草堂诗余》的笼罩下,编选者侧重选择小山词中婉丽流畅、柔情曼妙者,以展现他们所谓的“婉约”之词体本色。但是晏几道在众多宋代词家中,并不是《草堂诗余》系列选家的关注重心,这与晏几道作词师法唐代有关。

《草堂诗余》一统词坛的格局率先被万历年间的《花草新编》《花草粹编》两部词选打破。《草堂诗余》以宋词为主,唐五代词被一定程度的忽视,而选家吴承恩与陈耀文把视野转回古雅的《花间集》,以《花间集》《草堂诗余》为唐词、宋词的代表,取之为名,编词选《花草新编》《花草粹编》,两部词选是以符合选者视域的“花草范式”而编纂的词选。

吴承恩《花草新编》成书时间较早,序云:“选词众矣,唐则称《花间集》,宋则《草堂诗余》。诗盛于唐,衰于晚叶。至夫词调,独妙绝无伦。宋虽名家,间犹未逮也。宋而下,亦未过宋人者也。然近代流传,《草堂》大行,而《花间》不显,岂非宣情易感,而含思难谐者乎。”[15]118从中可以探知,吴承恩认为以《花间集》为代表的唐五代词成就在以《草堂诗余》为代表的宋词之上,而今《草堂诗余》流传广远,《花间集》鲜见,原因是“宣情易感,含思难谐”,即《草堂诗余》言辞通俗浅显,以宣泄情感为目的,易于动人性情,而《花间集》言语古奥,思深意蓄,需要读者仔细揣摩其中内涵,可谓“《花间》无俗调,《草堂》入数阕而外悉恶道,语不耐检”[16],两者所代表的是通俗与古雅的不同审美特征。选词原则即“丽则俱收,《郑》《卫》可班于雅颂;
洪纤并奏,《郐》《曹》无间于齐秦;
仍复批评窃比于郑笺,原本上希于卜《序》”[15 ]118,意谓是选包罗万象,大小长短雅俗兼收。显然选源较《草堂诗余》广泛,选词标准也比它宽容,这主要是《花间集》以“雅调”之面貌重新进入接受视域而导致的。今存《花草新编》为残本,不见全貌,只知残本中选录的小山词数量已经远超《草堂诗余》所选。该书与陈耀文《花草粹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17]。

陈耀文自序《花草粹编》明言此书编撰与吴承恩有关,曰:“纳交素友淮阴吴生承恩、姑苏吴生岫,皆耽乐艺文,藏书甚富,余每得之假阅,辄随笔位序之。久之遂成六卷。”[18]1而且序中词学观点“诗盛于唐衰于晚叶,至夫词调,独妙绝无伦。然世之《草堂》盛行,而《花间》不显,固知宣情易感,含思难谐者矣”与《花草新编》所言近乎相同,选词标准“丽则兼收,不无有乖于大雅;
文房取玩,略窥前辈之典刑”[18]1亦与《花草新编》雷同,“因知是书或为耀文聘请吴承恩、吴岫所编,或为耀文用承恩新编稿本增辑而成”[9]684。李蓘序云:“盖自诗变而为诗余,又曰雅调,又曰填词……当其初变词也,彼唐末宋初诸公竭其聪明智巧,抵于精美,所谓曹刘降格为之未必能胜者,亦诚然矣……朗陵陈晦伯博雅操词,好古兴叹,乃取平生搜罗,合于《花间》《草堂》二集为十二卷,曰《花草萃编》……而为雅道之一助也。”[18]2即唐末宋初诸公之词最为精美,也就是说“花间范式”之词更胜一筹,又称之为“雅调”“雅道”,表明该书选词重“古雅”。从《花草粹编》所选前15位词人的主体词风亦可看出陈耀文喜好含蓄婉雅之词(3)前15位为柳永、周邦彦、晏几道、冯延巳、张先、秦观、程垓、晏殊、欧阳修、苏轼、黄庭坚、温庭筠、史达祖、周敦颐、李清照。。从其对唐五代词人冯延巳、温庭筠,以及具有花间南唐遗风的宋初词人晏殊、欧阳修[19]、张先之词作大量增补,亦可知陈氏注重古雅的唐音范式。

《花草粹编》收入小山词107阙,约占《小山词》存词数的40%,在本书收录词数位列第3,仅次于柳永、周邦彦,该书收录100阕词以上的作者仅这3位,足以见得陈氏对小山词的偏爱。小山词虽然被《草堂诗余》的推崇者视为“词之正宗”,但绝非是《草堂诗余》系列选家的最爱,晏几道并不列在《草堂诗余》收录词人词作前10。而陈耀文却选录了上百首小山词,说明小山词符合其含思婉雅的审美理念。晏几道《小山词自序》称:“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谓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遗,第于今无传尔。”[20]602意谓自己的词是西蜀、南唐诸词人的延续,与他们情意相通,而这种情意正是今人不能够感同身受的。吴承恩与陈耀文都认为《花间集》不若《草堂诗余》流传广泛是因为“含思难谐”,而晏几道有意破解“难谐”与唐五代词心意相通,故而得到二人的青睐。《小山词》确实如晏几道所愿,比肩花间与南唐词,北宋黄庭坚就称之:“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21]413南宋杨万里直接把小山词与《国风》相媲美,言之“好色而不淫”[22]4353;
陈振孙曰:“叔原词在诸名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23]618元代王礼称:“自《花间集》后,雅而不埋,丽而不浮,合而不开,急处能缓,用事而不为事用,叙实而不致塞滞,惟清真为然,少游、小晏次之。”[24]402亦把小山词视为《花间集》之承续。同时代的毛晋《跋小山词》云:“诸名胜词集删选相半,独《小山集》直逼《花间》。字字娉娉嫋嫋,如揽嫱、施之袂,恨不能起莲、鸿、苹、云按红牙板唱和一过。晏氏父子,真足迫配李氏父子云。”[25]105亦将《小山词》与《花间集》、南唐李璟李煜词相媲美。这些言论与陈耀文的主观意愿相符,无怪乎陈氏对小山词情有独钟。同时陈氏还特别注意《小山词》的长调,收录了《泛清波摘遍》(催花雨小)、《六么令》(雪残风信)、《六么令》(日高春睡)、《满庭芳》(南苑吹花)4阕,此异于以往词选偏重小山词的小令。陈耀文词选对小山词在明后期的传播,以及清代小山词的接受高峰,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总之,吴承恩与陈耀文将视域回归唐五代,增加选录唐五代词人以及宋初受“花间范式”影响较大的作家之词,这在小山词的选录上反映得很明显。此举一定程度上弥补“草堂”选家选词的局限性,为明末词选提供了借鉴。

晚明时期,社会思潮开放,词选发展到顶峰,内容形式更加丰富,所选之词体现了历史选汰的经典化过程[26]。在至情论的引导下,文学主张宣扬性情,有的选家延续《草堂诗余》《花间集》之风,侧重辑录其中的“缘情”之作;
有的选家有意识地打破一统词坛的格局,不再局限于某种特定词风,而是认为能够将“性情”摹写极致者,即是本色当行,注重词之艺术性与抒情性的高度融合。

茅暎继续为《花间集》《草堂诗余》张本,辑录选评《词的》,序云“窃以芳性深情,恒藉文犀以见;
幽怀远念,每因翠羽以明……新制连篇,时有缘情之作”[27]468,强调词之“缘情”。凡例曰:“幽俊香艳为词家当行,而庄重典丽者次之。”[27]470是对二者词风的助推。收录五首小山词《生查子》(金鞭美少年)、《点绛唇》(花信来时)、《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木兰花》(秋千院落重帘暮),皆被以往的选家所选录,是符合《花间集》《草堂诗余》审美标准的经典之作。其中对《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评价称:“终不似写闺中语,柔媚撩人。”[27]506茅暎所谓的“闺中语”当指浮俚淫邪之语,晏几道称乃父晏殊“不作妇人语”,自己亦不为之,“柔媚撩人”意谓柔和妩媚、动人性情,符合《词的》的选词旨趣。

陆云龙择取《花间集》《草堂诗余》中新奇雅致者,去浮艳俚俗者,编撰《词菁》。序曰“《菩萨蛮》为《乌啼》《子夜》之变,盖青莲以绝代轶材,裂羁靮,另辟词家一径,大都以精新绮丽为宗,故相沿英妙……试取《花间》《草堂》并咀之,《草堂》自更新绮者,特其中有欲求新而得误,似为吴歈作祖,予不敢不严剔之”[13]5073,突出了二者的巧致者,注重词体艺术构思和情境营造。所选小山词《点绛唇》(花信来时)、《蝶恋花》(庭院碧苔红叶遍)、《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3阕并没有跳脱出“《花》《草》重围”,但是评选视角异于前人,侧重其精巧的意境创造。评论“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点绛唇》)称:“与不与间,无限悲恨。”评论“日日露荷凋绿扇,粉塘烟水明如练”(《蝶恋花》)称:“景异。”[13]5074,5076

沈际飞点评《草堂诗余》与《草堂诗余别集》,却对其发出质疑的声音,他突破“花草范式”编选《草堂诗余别集》,欲“标新领异”。序云:“《诗余》之有《别集》,有味乎言别也。夫雕章缛采、味腴搴芳,词家本色。则掀雷扶电、瞋目张胆者,大雅罪人矣。而不观颢穹之軯如轰如,闭阴纵阳者乎?”又眉批云:“晓此数段才足近词之情穷词之变。”[28]这说明沈际飞的视野比《花间集》《草堂诗余》选编者开阔,认为豪放词亦有特色,反映的是一种别样词情。他自称“于致”“于时”“于体”“于风”“于材”取别。且看他选取的小山词《六幺令》(绿阴春尽)与《两同心》(楚乡春晚)为历代《草堂诗余》所无,两首为中长调,以往选者大都认为晏几道的小令才是精品,此乃“别”。他评《六幺令》云:“十韵都可矜许。”又云:“隐跃。”又称该词“款密竭情”。评论《两同心》(楚乡春晚)曰:“不是明月较可,还是自家儿意味不同。”又曰:“藻拔。”[28]“隐跃”“藻拔”就其辞藻而言,结合沈氏其他论述,可知独特的辞藻艺术源于晏几道个体性情。

卓人月、徐士俊《古今词统》以性情为选词宗旨,孟称舜为之作序曰“故作词者率取柔音曼声,如张三影、柳三变之属。而苏子瞻、辛稼轩之清俊雄放,皆以为豪,而不入于格……余窃以为不然。盖词与诗、曲,体格虽异,而同本于作者之情……作者极情尽态而听者动心耸耳。如是者,皆为当行,皆为本色”[29]3,认为只要是“极情尽态”的词作,就是本色当行,而非婉约为正、柔音曼声。这样的选词标准显然不同于《草堂诗余》与《花草粹编》。从《古今词统》所收录的25阕小山词来看,有13首词不包含在《花草粹编》的107阕中(4)《古今词统》收录,《花草粹编》未收录的13首小山词:《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梦后楼台高锁);
《蝶恋花》(初捻霜纨生怅望);
《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小令尊前见玉箫)(小玉楼中月上时);
《玉楼春》(旗亭西畔朝云住)(采莲时候慵歌舞);
《阮郎归》(粉痕闲印玉尖纤);
《浣溪沙》(日日双眉斗画长);
《六幺令》(绿阴春尽);
《愁倚阑令》(凭江阁);
《虞美人》(疏梅月下歌金缕)。,对“《花间》《草堂》而起,故以《花草》命编”的词选《花草粹编》之“反叛”昭然若揭。这些不同于《花草粹编》的词作皆是性情之词,而且语言较简淡。“春思”“忆旧”“春情”等是选家添加的词题,即表示小山词为情词;
所选词不乏至情至性之语,如“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临江仙》)“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编选者对小山词的评价也侧重至情,以及晏几道对至情的展现手法,如评《少年游》(离多最是)曰“前段两比,后段赋之”,说明晏几道表现离情的手法,上阙用云、水比离情,下阕直接叙述离情。评“梦魂”二句曰:“末句见赏于伊川,所谓‘我见犹怜’也。”评《木兰花》(风帘向晓寒成阵)曰:“便是七处征心之法。”即全方位展示主人公的性情[29]226,262,280。虽然编选者减少了小山词的收录数量,但是从整部词选来看,小山词所占的数量比重并不低,《古今词统》共收录隋至明代词人486家,词作2 023首,平均每人入选4首,晏几道的词有25首入选,已经远超平均数,且收词数达20首以上的词家不多,可见编选者对小山词的重视。《小山词》的创作宗旨就是“情”,如其《自序》所云:“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20]602编选者在选词《思远人》之后附上此序,可知他们对小山词抒发性情的肯定。晏几道是性情中人,黄庭坚即称“磊隗权奇,疏于顾忌……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又指出晏几道之“情痴”曰:“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21]413性情中人所写的性情之词,得到以“性情”为旨趣的《古今词统》编选者的嘉赏,自在情理中。《古今词统》选录的小山词确实能代表《小山词》的典型风貌,反映了晏几道的独特个性,为小山词的经典化作出贡献,后世品评次数较多的小山词几乎没有超出《古今词统》的选词范围。

潘游龙《古今诗余醉》的编选要旨亦在于“情”。自序称:“词则自极其意之所之……理为真理,情为至情……忠孝之思,离合之况,山川草木,郁勃难状之境,莫不跃跃于言后言先,则诗余之兴起人,岂在三百篇之下乎……余乃为比事类情,寻为次第。”[30]6编者将诗余比之“诗三百”,强调动人性情之作用,并选录至情之词为是编,该自序甚至没有提出他本人对于《花间集》《草堂诗余》的看法。而他人为该词选撰序,亦强调性情,不提及二者,陈珽玉序云:“诗之有余,犹诗之有《风》也,《雅》则清庙明堂,《风》则不废村疃闾巷,三百篇要以道性情而止。然无情,则性亦不见……是从来忠、孝、节、义,只了当一‘情’字耳……故诗者,情之余,而词则诗之余也。”[30]3将诗余与“诗三百”媲美,认为都只当“情”字。《诗余醉附言》曰“溯未有文字之先,文字藏性情间。既有文字之后,性情沁文字间……束于格则情不能畅,思不能溢……盖《诗》三百篇递,创格诗余,可谓情文之至矣乎?何怪先生之沉酣千兹也”[30]4,指出潘游龙陶醉于诗余之至情,故编选词集。在“《花间集》《草堂诗余》争妍”的明代,编选者似乎不愿局限于前人视域,欲以一己之意愿编撰词选,他并不认为《花》《草》是词体的范式,词体的范式唯“性情”而已。且他重复谈及《诗》,以诗余较之,显然将词诗视为同等地位,“以情为真情,诗为真诗”。该词选收录小山词16首,打破明代词选以词调长短顺序为主的编排体例,改成以选词的主题内容为依据编排。选者给每一首小山词添上词题,有“春宴”“春情”“春恨”“春景”“深秋”“远归”“别恨”“离别”“西湖”等,而且词调名写在词题名之后,这淡化词体音乐特性,突出了词之主体情感。《小山词自序》所谓“叙其所怀”“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感物之情”可从词题中直观看出。

总之,晚明选家选词注重“性情”,逐渐突破“《花》《草》重围”,模糊婉约与豪放的风格界限,淡化词体的音乐特性,有意识地抬高词体地位,所选录的小山词大都是体现《小山词》整体风貌的精品,是被后世所公认的经典之作。

明代选家视域中的小山词随着明代词学思潮的变化而发生转移。由于词乐亡佚,选家将合乎声律规范的小山词纳入词谱,作为后世填词者的范本。早期词谱的编纂理念影响数十年“婉约为正”的词坛主流观点,以婉约“宋调”为准则的《草堂诗余》系列选本一统词坛,所选小山词都为婉丽流畅之作。之后,选家有意突破《草堂诗余》系列选本的单一标准,视域回归古雅的“唐音”,扩大了以“花间、南唐”为宗的小山词选录。晚明时期,选家主张“性情至上”,偏好晏几道的真性情之词,所选录的小山词堪称经典之作,后世品评不断。明代选家视域中的小山词之变化亦反映了明代词学演进的轨迹,两者相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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