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厄特小说《占有》之双性同体解读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2-11-19 点击:

⊙徐佳萌[清华大学,北京 100084]

“双性同体”的概念是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重要分支,指男女不受单一性别特质的限制,超越自身性别属性,使双性力量在大脑中交流合作,到达个体阴阳平衡的和谐状态。这一概念的原型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 《会饮篇》,柏拉图借阿里斯托芬之口道出“阴阳人”的概念:阴阳人由月亮所生,月亮同时具备太阳和大地的性格,所以阴阳人也同时具备男女两性的双重特质。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其著作《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极具创造性地阐释了双性同体的写作方法,被诸多西方女性主义者奉为女性主义的《圣经》。①美国著名女性主义者卡罗琳·海尔布伦在其著作《朝向双性同体认知》中,开门见山地强调双性同体的重要性,“我坚信,拯救人类未来的一定不会是性别特征的两极分化或者是两性之间的僵硬界线,而是个人能(不受性别的刻板印象)自由选择社会角色和个人行为,我将这一理想状态称为‘双性同体’……其目的就是将个体从限制中解放出来”②。

《占有:一部罗曼司》(以下简称《占有》)是英国女作家安·苏·拜厄特于1990 年发表的长篇小说,一经问世便在欧美文学界引起了巨大轰动,并荣获布克奖。《占有》通过描写20 世纪英美文学研究专家莫德·贝利和罗兰·米歇尔收集分析史料、联手展开调查的过程,揭示出一段不为人知的维多利亚时期的爱情悲剧。罗兰偶然发现了著名诗人鲁道夫·亨利·艾什写给未婚女诗人克里斯塔贝尔·拉蒙特的两封情书,在好奇心的驱动下,罗兰和莫德针对这场可能存在的恋情展开一系列调查。随着证据越来越多,艾什与拉蒙特之间的恋情逐渐浮出水面,罗兰和莫德也暗生情愫,最终走到了一起。

截至2021 年6 月,在CNKI 中以“拜厄特”与“占有”为主题进行检索,有期刊论文121 篇,其中有37 篇的研究重心在于书中体现的女性主义思想。但是在该分支下,仅有1 篇学术论文、1 篇硕士论文以“双性同体”为切入点研究《占有》,论文数量较少,因此有较大的研究空间。本文将对《占有》进行双性同体解读,通过分析梅卢西娜、拉蒙特、莫德三位女性身上的男性特质,笔者发现拜厄特的创作理念与伍尔夫所推崇的“双性同体”写作有异曲同工之妙。通过对三人命运的描写,拜厄特在文中巧妙地融入自己对男权社会的批判,对女性创造能力的肯定以及对女性社会地位和两性相处模式的深切关怀。

(一)古代神话——仙怪梅卢西娜

拉蒙特的长篇史诗《仙怪梅卢西娜》是贯穿全书的重要线索,“在勾画小说故事情节和人物塑造方面起着关键的作用”③。《梅卢西娜》有不同版本,但共同点就是梅卢西娜的上半身是美丽动人的仙女,下半身则是一条蛇尾(或鱼尾)。其中最著名的一版出自法国僧侣作家让·德·亚哈斯。故事中的梅卢西娜与骑士雷蒙丁在森林中不期而遇,他们陷入爱河,决定结婚,但梅卢西娜要求在每周六有自己的个人空间,不准任何人在那天见到自己的肉身。但雷蒙丁没有遵守诺言,在某个周六窥视正在沐浴的梅卢西娜,看到了她从美丽动人的仙女变成半人半兽:下半身俨然成了一条巨大的蛇尾。在后来的一场争执中,雷蒙丁恶语相向称其为“蛇”,梅卢西娜悲愤交加,化作飞龙,一去不复返。

拜厄特借拉蒙特之笔对这则神话故事进行改写,其双性同体的思想通过改写得到充分体现。在外形上,梅卢西娜具备双性同体的基本特质,她的蛇尾强劲有力、肌肉发达,沃尔夫将其比作一种巨大的香肠,二者均可被视为“阳物”的象征。除此之外,当雷蒙丁第一次见到梅卢西娜时,她端庄大气、冷静沉稳,并未展现出待字闺中的未婚少女本应有的娇羞。她的脸庞“轮廓分明、强势坚定,有着女王一般的沉静气质。脸上的神情不是好奇,亦不友好,也称不上冷漠。而是一种独立自持;
她正自顾自地轻声歌唱”④。当他们四目相对时,梅卢西娜目光如炬,将“坚定的、仿佛能看穿灵魂的凝视”⑤射向骑士雷蒙丁。上述这些语汇的使用无一例外地突显出隐藏在梅卢西娜女性外形下的男性特质。

在梅卢西娜幽闭自己的那天,禁不住诱惑的雷蒙丁从锁孔中窥见“她在一个大理石的浴池中自娱自乐……用她强壮有力的尾巴强力拍打水面”⑥。拜厄特用“自娱自乐”这样一个十分隐晦的词语,暗示梅卢西娜正在进行自慰。她突破了性别的束缚,在没有男性的帮助下满足自己的性欲,也暗示了她无须和异性交配就能创造生命,呈现出“自给自足”的完满状态。就像莉奥诺拉·斯特恩在文中分析的那样:“(梅卢西娜)是一个完整的个体,无须任何外界帮助,自己就能孕育生命、创造意义。”⑦梅卢西娜集女性的柔美与男性的阳刚于一身,但是具有这一特征的她却无法被当时的社会接受。“父权社会在维多利亚统治时期达到鼎盛,但它的历史其实有数千年之久,根源甚至可追溯至犹太—基督教传统。”⑧15 世纪前,女性几乎没有发声的权利,女性形象是单一而割裂的,完全是男性欲望的产物,“成为一种纯粹的性别文化建构,并由男性视角和男性话语所界定,毫无例外地落入非天使即魔鬼的程式化形象模式”⑨。倘若某种女性形象处于“天使”与“妖妇”的中间地带,一定会面临来自男权社会中的巨大敌意:梅卢西娜对人类没有任何恶意,仅仅是被人发现她的蛇尾(阳物的象征),就遭到了来自男权社会的强力驱逐。梅卢西娜这种无害的女性形象在父权制的重压之下只能被扭曲成邪恶的妖魔,其孕育万物、繁衍生息的积极功效完全被忽视。这从侧面说明当时的社会对女性的剥削和压迫,反映出根深蒂固的父权统治思想。

(二)维多利亚时期——拉蒙特

克里斯塔贝尔·拉蒙特与鲁道夫·亨利·艾什之间令人心碎的爱情故事发生在19 世纪维多利亚时期,是《占有》的叙事主线之一。已婚的著名男诗人艾什和未婚女诗人拉蒙特相识于一场早餐会,此后二人开始长时间的通信并逐渐陷入爱河。在荷尔蒙的催化下,二人的创造力达到顶峰,在这期间所作的诗篇质量可谓“登峰造极”。但是拉蒙特怀孕产女后,迫于社会压力,不得不将亲生女儿寄养在妹妹名下,自己承受着“孤独与痛苦的煎熬,生命力日渐衰竭,创造力丧失殆尽,成为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异类”⑩。

拉蒙特笔下梅卢西娜的故事,就像魔咒一般挥之不去,在作者身上得以再现。梅卢西娜要求雷蒙丁不能在周六打扰她,拉蒙特在与艾什的通信中,也反复强调独立空间、孤独和自主性对自己的重要意义。当艾什刚开始同她频繁往来书信时,她感到自己格外珍视的自主性和独立性受到旁人侵扰。生于法国的拉蒙特未受到维多利亚时期社会习俗的太多制约,不像维多利亚时期对男子千依百顺的传统女性,竟毫不留情地拒绝艾什持续通信的请求。虽然拒绝未被接纳,但是她敢想敢做的豪放气魄展示出其独特的个性。但特立独行的她也未能逃过男性的窥视和跟踪。拉蒙特的同居密友布朗歇在日记中记录道:“近来,我们的住所周围好像总是出现鬼鬼祟祟的身影。有人围绕着我们幽静的住所徘徊游荡,甚至试图打开我们的百叶窗,在门廊内侧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粗气。”⑪艾什在书信中也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曾只身前往拉蒙特的住处,在房屋四周流连许久。

双性同体这一特质在艾什身上也有明显体现。相较于同时代的男性作家,艾什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创作中,均体现出较为明显的阴性气质。在艾什留下的大量书信中,他的行文风格温文尔雅,“用词谨慎妥帖,语气谦和有礼,却没什么生气”⑫;
在生活中,艾什能够设身处地地为女性着想,尊重女性的选择:在他与妻子爱伦的新婚之夜,爱伦对性行为十分抗拒,艾什对妻子这样剧烈的反应甚是疑惑,但是仍然尊重她的选择,自此之后选择禁欲。

但就是这样一位替他人着想的男性作家,在内心炽热爱意的驱动下,在父权制社会对他的影响下,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和承诺,打破了拉蒙特的孤独,干预了她的自由。他不仅悄悄来到拉蒙特的住所,一睹自己心爱女子的芳容,还“以爱的名义对女性的情感侵犯,严重危及了女性视为生命的独立自尊”⑬。无论是梅卢西娜还是拉蒙特,她们均表现出对独立和自主性的重视,但是她们仍无法摆脱男权社会下不怀好意的窥探,此类细节的重复出现将梅卢西娜和拉蒙特的命运紧密相连,使拉蒙特的爱情故事成为梅卢西娜在维多利亚时期的翻版,暗示着拉蒙特在男权达到顶峰的维多利亚时期,也会像梅卢西娜一样被众人驱逐,落得悲惨结局。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发现19 世纪的女性作家热衷写小说,她推测这可能是因为诗歌或剧本的创作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而女性的创作思路总会被生活中的各种琐事打断;
小说的书写不需要太过专注,因此创作小说就成为许多中产阶级女作家的首选。然而,拉蒙特的作品体裁多样、内容丰富,她最拿手的抒情诗语句优美、感情细腻,与传统英国女性的创作风格大相径庭。她创作了红极一时的长篇史诗《仙怪梅卢西娜》,但是文中“双性同体”的特征太过明显,大众无法接受心目中柔弱顺从的未婚女作家创作出粗犷豪放的史诗,至今仍然被排斥在主流之外,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后世研究拉蒙特的学者针对她创作的《梅卢西娜》给出以下评价:“这个故事讲述了一条安静却强健有力的蛇,其表现出的顽强生命力与邪魅狂戾竟出自一位女性作家之手,实属罕见……但是现在这部史诗理所当然地被大众遗忘了。”⑭爱伦在日记中对《仙怪梅卢西娜》的评价无疑给了我们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她的描述对于那些有着纤弱胃口的读者来说可能太过火了一些,她毕竟是一位尚待闺中的英国女作家,本该描写的是仙女那楚楚动人之处。”⑮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拉蒙特之所以能创作出如此过火的长篇史诗,很难说没有受到艾什的影响。在她与艾什通信的过程中,不仅主动向艾什抄送了自己创作的两部诗作,也丝毫不掩饰自己想要写一部史诗的宏伟计划。艾什对拉蒙特诗作中迸发出的智慧火花和极高的创作天赋表示肯定,还鼓励拉蒙特将自己的计划进行下去:“女人若下定决心写这样一部史诗,我压根不会觉得她的作品一定会逊色于男性所作的史诗。”⑯正是因为拉蒙特将艾什给予她的鼓励视为奋勇向前的动力,她才能更自信坚定地打破外界对于女性作家设定的重重藩篱,最终成功创作出气势恢宏的史诗。“艾什的诗歌观、历史观、世界观甚至妇女观都无不通过翩翩鸿雁直接影响拉蒙特的心智、情感和正在进行的史诗创作。”⑰

拉蒙特与艾什之间的影响是双向的,他们在创作方面的沟通和交流对彼此的事业发展产生了积极影响。艾什在书信中公开表示,他在遇见拉蒙特之前根本不会和其他诗人在诗歌创作方面进行交流:他总是独自一人,在创作时呈现“自给自足”的状态;
但是遇到拉蒙特之后,他不可避免受到她的影响。“我以为你一定会知道,是你给了我写《史华莫丹》的灵感——倘若没有你敏锐的洞察力、没有你对非人类生物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独到的见解,《史华莫丹》将会是一个更为粗制滥造的作品,那干涩无味的框架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丝滑流畅。”⑱拉蒙特对艾什来说,不只是一位心灵相通、灵魂共振的挚友,更是艾什创作诗篇的灵感之源,是他的“诗歌缪斯”。

拉蒙特之所以能和艾什擦出爱情之火,是因为二人能在精神层面进行平等沟通,两性特质的融合在诗歌与生活中得到完美结合,而这种感觉是艾什在爱伦身上未曾体会过的。爱伦是典型的维多利亚时期女子:以家庭为中心,为自己的丈夫提供了舒适的居住环境和工作环境。她原本爱诗,想要成为一名诗人,但现在却只是象牙塔里的家庭主妇,放弃了自己曾经热爱的事情。她也产生过重新写作的想法,若艾什知道了她的梦想一定会鼓励她说:“只要你想开始,什么时候都不晚。”⑲但是谨慎细腻如她,暗自思忖,“我永远也写不出和鲁道夫一样好的诗作”⑳。爱伦总是被自己的犹豫和胆怯打败,与艾什之间缺乏精神层面上的沟通和对话。艾什在书信中亲口承认,相比爱伦,他对拉蒙特的爱更深沉、更狂热,恰好印证了海尔布伦在书中强调的那样:“越来越多的女性和男性都意识到,隐于男女关系中的愉悦与快感要想取得进展,只有男女之间达到双性同体的理想状态才能实现。这一点无论是在他们沟通交流时,还是在陷入爱河时都同等适用。”㉑

(三)现代时期——莫德

女性学者莫德·贝利与男性学者罗兰·米歇尔之间的爱情故事以20 世纪西方英美文学学术界为背景,是《占有》中的第二条叙事主线。莫德是现代研究拉蒙特的女性专家,同时是林肯大学女性研究中心的负责人。就像她的两位“祖先”——拉蒙特及其笔下的梅卢西娜,莫德极为重视个人空间、隐私、自主权。“为什么她只有独自一人在密不透风、窗帘紧闭的房间中,在完全属于她的明亮安全的小天地中,才能做到专注、愉悦的工作?”㉒她不是将自己封闭在有一面玻璃墙的研究中心,就是待在林肯郊区的住宅里,只有在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中,她才能完全静下心来研究自己所爱。正如伍尔夫说的那样:“一年五百英镑象征着你有能力去冥思,带锁的房间象征着你有能力去独立思考。”㉓她就像一位高塔里的公主,沉浸在自己的孤独中:孤独对她来说不仅意味着安全,更意味着自由。

被男性窥视这一事件再次在莫德身上重演,也暗示了莫德和两位祖先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保证研究工作顺利进行,莫德与罗兰共同居住在乔治爵士家中研究拉蒙特和艾什之间的通信。第一晚,莫德进入浴室待了许久,等待沐浴的罗兰听不到浴室中的任何声音。他便俯下身子,望向锁孔,想确认浴室中是否有人,这一幕像极了雷蒙丁通过锁孔偷看梅卢西娜沐浴的场景。岂料门忽然被打开,受到惊吓的莫德差点被俯身偷窥的罗兰绊倒。幸好罗兰及时扶住莫德那窄窄的臀胯,而这恰好就是梅卢西娜长出鱼尾的地方。莫德定了定神,身着带有龙的睡袍悄然离开,这一场景,也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这仿佛重现了梅卢西娜被发现蛇尾后,变身龙蛇一去不复返的情境。三位女性的相似经历说明,尽管到了女性地位已经有显著提高的20 世纪,男性仍然透过自己的有色眼镜观察女性,对女性的认知仍旧不够公允,父权制社会下对女性的偏见比比皆是。

莫德有着洋娃娃一般的精致面容,但她不想成为他人眼中仅有好看皮囊的绣花枕头,于是在工作中极力隐藏自己的女性特征,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学术界站稳脚跟。她刚开始担任教职的时候,狠心剪掉自己的长发,随着头发慢慢变长,莫德将其严严实实地包裹于头巾之中,目的就是不让其他学者过度关注自己的外貌,而忽视了自己的才干和能力。她几乎不从外界寻求帮助,性格略显强势;
她对愣头愣脑的入侵者,特别是男性,总是带有轻微的敌意和反感。当罗兰首次前往林肯大学同她探讨拉蒙特和艾什之间可能存在的暧昧关系时,她毫不客气地让罗兰坐在学生交作业时坐的椅子上,安置罗兰的样子就好像他是“一个不守规矩的幼儿园顽童”㉔。这一幕充分展现了二人之间女强男弱的相处方式,而性格温和的罗兰对此毫不介意。相比于莫德的“专断独裁”,罗兰展现出较为明显的阴性特质。罗兰和女友瓦尔交往时,两性之间“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相处模式被打破:罗兰醉心学术研究,瓦尔外出工作,养家糊口。

虽然罗兰对自己没能帮衬上瓦尔一事感到懊恼,但是他大方承认自己在经济上对瓦尔的依赖,也并没有在父权制社会的压迫下,为了承担“男主外”的重任而放弃自己热爱的学术研究。除此之外,他心思细腻、敏感体贴,有着较强的同理心。当莫德松开那被头巾包裹着的长发时,罗兰看到了被发夹紧紧裹挟住的头皮,他对于这些被限制自由、无权呼吸的长发感到惋惜,“仿佛自己的头皮也跟着疼了起来”㉕。经过长时间相处之后,莫德认为“他(罗兰)是个很温和的人,丝毫没有威胁性和侵略性”㉖,于是逐渐放下戒备,接纳了这个温和儒雅的工作伙伴,互补的性格也让两人渐生情愫,最后成为生活上的知心伴侣。

正如拉蒙特和艾什在文学创作上相互影响,莫德和罗兰在学术研究上通力合作,揭开了一段无人知晓、惊天动地的维多利亚时期的爱情故事,成功改写了英国文学史以及对艾什和拉蒙特作品研究的发展走向。莫德和罗兰分别代表的女性力量与男性力量相互交融,“这两股力量和谐相处,在精神上相互支持,这才是大脑最正常、也是最舒服的状态”㉗。正因如此,二人在精神层面上更易产生共鸣,更能激发出彼此的创造力,在研究过程中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罗兰在伦敦图书馆的《新科学》一书中发现两封艾什写的书信,正因为敏感细腻的罗兰对艾什的写作风格了如指掌,他才能发现这两封书信风格与其他书信的不同之处:语气更为热烈、感情更为真挚。在好奇心的驱动下,罗兰悄悄拿走手稿,后续的一切才有了发展的可能。

当两位学者初次来到乔治爵士的住宅开始他们的第一场探险时,罗兰呆呆地站在拉蒙特的卧室中不知所措:他不知道书信是否存在;
若真的存在,又会隐藏在房间中的哪个角落?但是,身旁的莫德是拉蒙特的研究专家,她凭借超强的记忆力回想起拉蒙特曾经写过一首关于洋娃娃的诗歌。仿佛通灵一般,莫德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了洋娃娃躺着的小床,并从床下顺利找出了放着一大捆书信的木盒。莫德发现书信这一事件是研究工作得以顺利开展的必要条件:倘若没有莫德的助力,对拉蒙特一无所知的罗兰只身前往乔治爵士的住宅,哪怕他在那儿待上几天几夜,恐也找不到藏在娃娃床下的书信。

在研究过程中,二人的配合愈发默契,感情也逐步升温。当莫德看过爱伦的日记后,怀疑艾什和拉蒙特曾一同出门旅行,罗兰对此未置可否。当他大声朗诵出《艾斯克给安伯勒》的一个诗节后,莫德毛骨悚然,因为在拉蒙特的诗作中竟然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诗节。这一重大发现重新撩拨起两位学者强烈的好奇心,证明艾什和拉蒙特的确可能以情侣的身份共同出行,这一点在证据的不断积累中被充分证实。可以看出,在这场发掘史料的侦探游戏中,罗兰和莫德齐心协力、优势互补:莫德果断大气,凭借学术圈的资源和人脉把控大局;
罗兰温柔细腻,对文本与环境的细微变化十分敏感,成功发掘出不少有价值的细节。由此可见,两性的和谐相处、合作共赢本身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是太过强调某种性别特征,就意味着将无形的障碍设置于男女之间,二者无法听见彼此的声音,无法知晓彼此的情感,导致误解加深、偏见丛生,从而形成恶性循环。

梅卢西娜、拉蒙特以及莫德这三位女性及其伴侣的不同结局,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女性生命演进的历史长链”㉘,展现出女性地位日益提高、女性权益逐渐得到保障的事实。存在于史前神话中的梅卢西娜对伴侣的背叛悲愤交加,化作龙蛇一去不复返。生活于19 世纪的拉蒙特在男性的侵扰之下,个人空间不可避免地遭到破坏,她虽然大胆追求自己所爱,和艾什有了爱情的结晶,但迫于社会压力,只得将女儿寄养在妹妹家中,自己只能以怪姨妈的身份出现在女儿面前,最终仍是一个人孤独终老。

20 世纪的社会环境对女性更加开放友好,莫德可以轻而易举地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大家对于两性关系也不再采取几近严苛的态度,大力弘扬自由恋爱,倡导伴侣之间彼此尊重、相互理解。在这种社会风气的影响下,罗兰比艾什的阴性特质更加突出,更懂得尊重和体贴女性。罗兰最后要在香港、巴塞罗那和阿姆斯特丹之间选择一个教职,这不仅标志着他的“职业生涯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实质性的阶段”㉙,更意味着他将与莫德开启一段异地恋爱。这种恋爱形式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莫德的自主性,暗示二人的关系也会在相互理解的基础上越走越远。通过这三位女性的爱情故事,可以看出拜厄特对于双性同体理念的高度认可:这有利于两性更好地在职场与生活中发挥自身的优势,最大程度激发个体的创造力,从而构建一个男女平等、互利共赢的和谐社会。

“双性同体意味着两性之间的一种调和,更意味着任何经验都有可能在特定个体上体现出来:女性可以充满攻击性,男性也可以有阴柔之美;
个人在巨大的社会网络中选择他们的定位时,不用在乎所谓的‘性别特征’和社会风俗。”㉚拜厄特笔下的三位女性都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较为明显的男性特质,但受时代制约,人们对于如此“异类”的女性接受程度不同,直接导致了三位女主人公迥然不同的命运。雷蒙丁对幻化兽形的梅卢西娜恶语相向,至其心灰意冷、翩然离去;
拉蒙特最终向强大的男权社会屈服,自己承受十月怀胎之苦,生下女儿后将其寄养在妹妹家中,自己只能寄居于阁楼之中,孤独终老。然而,拜厄特通过书写莫德和罗兰的爱情故事向读者证明:历史是发展的、社会是进步的,女性地位也在逐渐提高。生活于20 世纪的莫德体会到了两位祖先都不曾感受到的尊重和平等,尽管学术界暂时由男性主导,但是她仍然能有机会凭借自身努力和众多男性一决高下。在尊重和理解的基础上,莫德与罗兰暗生情愫,温和的罗兰十分尊重她所需要的个人空间。罗兰与莫德最后将开始一段异地恋爱,这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莫德的自主性,也让罗兰实现了经济独立以及事业上的自我实现,可谓皆大欢喜。

“两性之间的合作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都有一个本能——如果算不上理智的话——让我们相信,两情相悦会给人带来最大的愉悦,获得最圆满的幸福。”㉛由此可见,伍尔夫的“双性同体”观对拜厄特的创作理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她对其高度认可,并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充分运用。她以莫德与罗兰袒露心意、正式开启恋情作为全书的结尾可谓意义深远:二人的结合象征着两性特质不受阻碍、毫无羁绊地自由传递,意味着两性之间对立消解,达成和谐融洽的理想状态,更表达出拜厄特对于两性之间相互尊重、互相扶持、优势互补这一状态终能达成的乐观态度。

① 王喆、马新:《国内外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中“双性同体”观念的研究述评》,《妇女研究论丛》2017年第3期,第115页。

②⑧㉑㉚ Heilbrun,Carolyn.G:Toward A Recognition of Androgyny[M].New York: Alfred A.Knopf,1973,x,xiv,xii,x.

③⑰㉙ 曹莉:《〈占有〉:历史的真实与文本的愉悦》,《外国文学研究》2005年第6期,第79页,第79页,第79页。

④⑤⑥⑦⑪⑫⑭⑮⑯⑰⑱⑲⑳㉒㉔㉕㉖ Byatt,A.S.:Possession:A Romance[M].London: Vintage,2009,P351,P352,P37,P293,P52,P9,P41,P143,P194,P222—223,P144,P144,P160,P48,P310,P165.

⑨ 程倩:《女性生命本真的历史叙述——拜厄特小说〈占有〉之女性主义解读》,《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第56页。

⑩⑬㉘ 程倩:《拜厄特小说〈占有〉之原型解读》,《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第71页,第71页,第71页。

㉓㉗㉛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戴红珍、周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6页,第116页,第1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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