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心才能成就一位艺术家”

王之炅是一位实力远远高于名气的小提琴家，不仅在国内，在国际范围更是如此。聆听她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小提琴协奏曲》的现场，深受震撼。先前王之炅灌录西贝柳斯与斯特拉文斯基协奏曲的唱片，也堪称近年来协奏曲录音中的精品。

演出结束后，我有幸得到机会，对王之炅进行了一次访谈。

○ _ 张可驹● _ 王之炅

○ 你曾经提到，在德国时老师布拉赫（Kolja Blacher）要求你必须做足准备后再参与排练，登台自然更不用说了。那么你是怎样准备一部作品的？达到何种程度才算得上真正准备妥当？

● 可以这么说，演奏家在上台之前，可能永远都觉得没准备好。就学习一部作品来说，做学生的时候，我会去听很多其他人的演奏，去学习很多理论、历史等，现在却是更多地想把这些东西消化掉。现在学习的时候，我不再刻意模仿其他演奏家的录音，有时甚至完全不听，只是去看谱。当然，我觉得听唱片绝对有很多好处，从中可以学习到怎样的声音更具感染力，可当自己要进行演奏时，我觉得还是要把这些都忘掉，否则的话，你到底是谁？

○ 这可能是每个独奏家都要面对的难题。但我知道，你热爱老一辈人的演奏，也听了不少唱片。

● 对，那个时候的小提琴家很了不起，我现在听录音都是听很老的录音。

○ 所谓“很老”，是怎样定义的？

● 我很喜欢玛茨（Johanna Martzy，1924—1979）的演奏。

○ 这很有意思，因为听玛茨的演奏时，我感到她的情感表达方向和你几乎相反。说起她的个性化处理，不得不提到那套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与组曲》，这哪怕在玛茨本人的年代也显得十分特别。可以说，在当时显得很老派。

● 对，非常老派，速度非常慢，声音极为宽广。但我们不说今天的潮流，我觉得她的巴赫还是有自己想法的。我非常羡慕她的小提琴发音，那种丰厚的发音简直太好了。她当时的运弓方式可能和我们现在不太一样，我不清楚全部细节，只是看到她拉琴的姿势不同。她是我特别佩服的人。

○ 除了玛茨以外，还有哪些演奏者对你影响比较大，甚至被你视为职业楷模？

● 奥伊斯特拉赫！我一直觉得他的音色清澈纯净，当然还有费拉斯、吉特里斯、內弗、埃尔曼等等。倒没有职业楷模这一说，但海菲兹应该是每一个小提琴家都崇拜的。

○ 关于奥伊斯特拉赫，有时我接触一些专业人士或乐迷，感觉听众对他的追捧有所减退。

● 为什么这么说？从演奏上讲，他的确艺术成就极高。而且我也常常感慨，他仅凭一把不怎么样的斯特拉迪瓦里，竟发出了谜一般的声音。我们拉琴的人会仔细观察，我看某位小提琴家的演奏录像时，会观察他的动作，思考这个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然后我自己会去尝试一下，看看是否真的能发出那样的声音。有时你会发现，这个动作是能够发出这个声音的。但是奥伊斯特拉赫有时发出的声音，你真的不知道它是怎么出来的。那动作如此轻巧，可声音如此之大，太厉害了。而且我觉得评价一位音乐家的成就，不僅仅是他的演奏达到了怎样的高度。奥伊斯特拉赫首演了那么多作品，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奇很多作品都是题献给他的，我觉得那已经很了不起了。

○ 前段时间，我读了弗里德利希·维克的《琴与歌的学问》。他是在十九世纪中期写的，其中提到当时人们已进入“琴狂时代”，大量地抛弃自然、健康的歌唱风格，一味追求刺激性的效果而忽视美感。

● 那如果他看到目前的状况，会更加无法接受的。有时我真不知道为何舞台上充满了那么多鸡血式的演奏，听众真的喜欢吗？

○ 说实话，我对此很怀疑。正如目前那种时断时续的揉弦，我的一位朋友称之为“低配版的安妮·索菲-穆特”。穆特的演奏有时如此，但她仍有音乐性的考量，而现在很多演奏家，我很好奇他/她怎么还能在舞台上。说到追求内涵的演奏，你在Accentus Music唱片公司灌录的西贝柳斯协奏曲可算是一个典型。第二乐章的演奏特别感人，演奏毫无煽情的倾向，表达极为细腻，尤其是同揉音的配合。我也有些好奇，你曾提到德奥作品是你的核心曲目，为何首先选择了西贝柳斯的作品进行录音？

● 我认为，把握德奥作品要花很长的时间。西贝柳斯的协奏曲演过五十遍之后，我会觉得自己可以对它有个总结。可贝多芬的协奏曲，我可能拉过五十遍之后，才刚刚认清这是怎样的作品。德奥作品，贝多芬、勃拉姆斯也好，贝尔格也好，都是如此。我的想法是，对于这样的作品，我会花更多时间去磨练和发掘。而先录西贝柳斯，也是因为该作是除了《梁祝》之外，我过去二十年中演出最多的一首协奏曲。

我刚刚开始学习这部协奏曲时年纪很小，是去参加西贝柳斯国际小提琴比赛。当时我认为这是一部非常有光彩的作品，这同西贝柳斯的写法是有关系的。然而拉了多年之后，我认为最好的方式，是演奏一段时间停一下，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审视它。在这个过程中，我会更多地去体会作曲家的写法，因为西贝柳斯不仅是一位作曲家，也是一位小提琴家。而且他在谱面上的标记非常详细，有很多小记号，包括断奏、渐强、渐弱、重音等。当我多年后重新去审视这部作品的时候，会体会到他当时这么写的用意。这样一来，我看到的就不仅仅是作品表面的辉煌，而是隐藏在这些美妙旋律之下的音乐起伏。

○ 你将斯特拉文斯基的协奏曲录了唱片，不久前又现场演出了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小提琴协奏曲》（以下简称“肖二”）。你似乎乐于力推一些被当下忽视的杰作？斯特拉文斯基的协奏曲有不少名家都录过，名气却远不及同时代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以下简称“肖一”）、普罗科菲耶夫《第二小提琴协奏曲》，或巴托克的《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受欢迎。能否请你谈谈这部作品？

● 其实倒不是因为它演得少，我只是觉得这些作品很有意思，自己一定要尝试一下。因为某种光彩性，“肖一”是欢呼来得非常容易的作品。同样的，“肖二”和斯特拉文斯基的协奏曲，都需要在排练中投入大量的时间。它们并非传统的协奏曲，其中有很多同乐队配合上的问题。“肖二”虽然说是为小提琴而写的，但其中有很多小提琴和乐队之间的对话，譬如现在管乐是第一声部，我要怎样才能够既让人听见，又知道自己是第二声部？因此在现场演出，独奏和乐队的配合有一定的难度，指挥需要把铜管压住，让独奏出来，否则独奏小提琴会处于听不见的状态。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写得很好，非常有趣，可听众不会一下就听懂，排练又难，于是造成了那种不上不下的状况。

○ 你演奏斯特拉文斯基的协奏曲时，始终流露出很强的幽默感，我听的时候好多次笑出来。你应该对这部协奏曲有些特别的感受？

● 是的，我一直很喜欢这部作品，也喜欢斯特拉文斯基这种尖刻的、带有一些反讽的幽默感，这就是我想要去录这部作品的原因。

○ 如果说斯特拉文斯基的录音让我享受其幽默，那么“肖二”的现场就是太震撼了。这种与高度技艺融合的演奏在当代罕见。能否谈谈该作？

● 你是否知道，这部作品对人的影响是很大的？因为它是如此压抑。当你想要去体会它的时候，它对你造成的压力是非常强的。我练这首作品时，整个人状态都不是很好，但我还是喜欢它。我一直觉得，人生体验是非常重要的，去体验这种心灵被碾压的感觉。说到音乐的深刻性，我认为同作曲家的个性，还有演奏家的个性都有关系。并不是我想要把它做得深刻，而是这应该是肖斯塔科维奇的天性，也是我的天性。

○ 肖斯塔科维奇越到后期，创作就越倾向于那种到达临界的情感。说到“肖二”的录音，某些小提琴家不仅是演释者，也是和作曲家共同经历一个时代的人，奥伊斯特拉赫自然是首席代表。你會去研究他们的录音吗？

● 我同不少当代作曲家合作，首演过一些作品。我发现好的作曲家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这部作品写出来，自然想告诉你很多演奏上的要求，但与此同时，他又会给你很大的自由度。这让我反过来想，为什么奥伊斯特拉赫演奏的就一定是真正的肖斯塔科维奇呢？难道由于他们认识，奥伊斯特拉赫所呈现的就是最典型的肖斯塔科维奇吗？我觉得也不一定吧。但有时我也会去听奥伊斯特拉赫的录音，尤其是在我没学习这部作品之前。反而在学习之后，我会尽量避免去听录音。

○ 你现在平行地从事演奏和教学，请问对于一位成熟的演奏家，你首先看重的品质是什么？对于学生，你首先的关注点在哪里？

● 对于成熟的演奏家，我首先关注他有没有一个品位不凡的、独特的演释观念。就是让我感到，他在演奏任何作品时都有自己鲜明的形象，同时又在一个很高级的审美中呈现出来。他应该有一种清新的、不落俗套的，同时也非取自他人的观念。或许那演奏和我很不一样，我也可能不同意，但我会去听那样的演奏。

而对于专业学生，除了耳朵要好，身体条件要好以外，我还希望给学生的引导，是让他有比较好的分辨力，能知道自己未来的音乐方向。我最看重的学生品质，是好奇心。整天在那里练琴，并不是真的努力。老师讲了一点之后，能够自己去拓展，去找更多资料聆听、研究，这才是真的努力。比如，我给学生上课时，告诉他：“你这个音高了。”他就挪低一点，可挪到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者在我布置了贝多芬协奏曲的练习，下课之后，好一点的学生会去找两个录音来听。更好的学生，会去找很多很多资料，比如贝多芬同时期其他的钢琴、四重奏作品等等。这样的好奇心，才能够成就一位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