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宋人对齐梁体的仿效

王安忆

齐梁体为齐梁时期在体裁体制、体貌风格上具有趋同性总体特征的诗歌，而后代着眼于齐梁体某方面特征的仿效之作也属齐梁体范畴。在本文中，笔者将选取宋诗中题目标明效仿齐梁体的诗歌进行探究。题目标明效仿之意的诗歌往往体现了作者更为自觉的效体、辨体意识，对这类诗歌的研究具有典型意义。宋诗中题目标明效仿齐梁体的诗歌共有41首，少于唐代，其中齐梁体1首，玉台体34首，徐庾体3首，余下效仿具体齐梁诗人之诗3首。拟玉台体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这说明玉台体在宋代很有市场，对它的仿效与接受明显强势于对齐梁体其他方面的效仿。接下来，笔者将从题材内容与格律特征两方面入手，探究宋人对齐梁体的效仿情况。

从题材内容上看，宋代效仿齐梁体诗歌仍不出女性主题，多数诗歌都是刻画男女情怨的缘情绮靡之作和以咏物笔法描摹女性容饰之作。特别是34首玉台体诗歌，以实践的方式贯彻了宋人对玉台体言情特质的把握。

（一）闺阁情怨

此类诗歌以代言体的形式，假托女子的身份抒写男女情思、闺阁情怨，一般并无明确指向，只是把情爱当作素材进行创作，作者本人的情感是隐身的。这类诗笔致纤艳、情致柔婉，是最契合齐梁体本色的一类创作，欧阳修的《拟玉台体》组诗（其中六首）、梅尧臣的《拟玉台体》组诗（其中六首）、萧澥的《戏效玉台体》、黄庭坚的《清人怨戏效徐庾慢体》三首即属于此类。

欧阳修与梅尧臣交游甚密，并称“梅欧”，二人都写有《拟玉台体》组诗，且诗题相同，或是彼此仿效交流的产物。值得注意的是，梅欧都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推动者，主张现实主义的精神与朴素平实的文风。所以，在梅欧诗集中，缘情绮靡的《拟玉台体》可以说是罕见的异类。然而考察欧梅文学思想变化轨迹，可以看出《拟玉台体》的出现并非不合理。欧梅二人对宋初三体的态度比较包容，颇有一些中肯的赞赏。欧阳修文集中多次提到西昆体诗人杨亿，不吝夸赞之辞：“杨文公以文章擅天下……杨大年每一作文，……顷刻之际，成数千言，真一代文豪。”西昆体在风格上与齐梁绮艳之风颇有渊源，所以欧阳修偶作《效玉台体》也就可以理解了。

欧阳修的《拟玉台体》被归入“乐府”一类，风格上亦有乐府民歌言情上纤巧柔婉、天然纯挚的韵味。组诗刻画了女子深夜临睡、携手共游、雨中缓归、别后独处、落日独坐等日常生活的几个场景片段，从不同侧面展现了伤怀离别之情的缠绵深曲，言情婉约纤巧，深挚自然。

组诗中《欲眠》《携手曲》《夜夜曲》《落日窗中坐》《领边绣》是套用前人旧题之作，在主题情境上与旧题原诗亦有相通之处。其中《欲眠》，或是承《玉台新咏》所载《咏欲眠》之旧题。

如《欲眠》：

行人夜已断，明河南陌头。双珰不拟解，更欲要君留。

由闺妇临睡不愿自解双珰而引出缠绵悱恻的相思之情，出语自然朴素，感情真挚。

梅尧臣的《拟玉台体》与欧阳修的《拟玉台体》在题目上完全一致，创作时间亦与欧阳修相近，应是彼此交流效仿的产物。梅尧臣与欧阳修组诗截取并列的生活场景不同，梅尧臣的《拟玉台体》组诗前六首围绕男女幽欢、分别、别后相思的脉络层层叙写，以事件发展的时间顺序将几首诗串联成浑然的整体。如《欲眠》刻画男女幽欢的场景，《携手曲》写幽欢后携手送别的情景，其后几首继续抒写女子与情人离别后的相思情愁，笔法工致，深婉缠绵。

黄庭坚的《情人怨戏效徐庾慢体》三首效仿齐梁徐庾父子四人的诗歌风格。徐庾体是指以艳情为主题，风格绮靡艳丽的齐梁新体诗。组诗写佳人情态、春闺幽思，或是“闻道西飞燕，将随北固鸿”的怨别之愁，或是“倚壁生蛛网，年光如转蓬”的空房寂寥，都含而不露，只侧面描写塞外飞鸿、鸳鸯独宿、风雨船篷、胡琴明月、宝瑟归鸿等带有情感意义的物象来传递情绪，笔法委婉蕴藉，文风端丽，并无徐庾宫体诗之轻艳纤佻。

（二）抒情言志

与代言体艳歌不同，此类诗歌常以自言体抒发一己之情，相思情怨、别离之愁抑或是怀古伤今之情，都源于作者亲身经历、所思所感。贺铸、利登、张良臣、韦骧、黄庭坚、晁说之皆有此类诗作。

贺铸的《拟南梁慧偘法师独杵捣衣》是拟梁代僧人慧偘法师的《听独杵捣衣》所作。在传统诗词意象中，捣衣带有凄清寂寞的情感色彩，常用来表现思妇征人的乡愁相思之情，贺铸与慧偘法师的这两首诗就是围绕这种情感进行抒写的。

贺铸《拟南梁慧偘法师独杵捣衣》：

峄阳桐杵鸣，莲岳石砧平。待谁相应节，要自不胜情。

吹衣风稍急，吊影月微明。会有不眠客，听此断肠声。

此诗在对仗上较之慧偘诗更随意，情感表达也比慧偘诗更为含蓄深婉。秋夜捣衣声声，凉风微急，不眠之人在幽暗月光下孤影茕茕，静听这断肠之声，更添愁绪。全诗营造了一种凄凉寂寞的氛围，然而不眠客是谁？是诗人自己吗？又为何难眠缘何断肠，相思？乡愁？抑或感时伤事？诗中并未点明，只留一缕余韵悠长的愁情供人揣度。

利登曾作数十篇《玉台体》诗歌，共有六首流传于世。元代刘埙《隐居通议》这样记载利登《玉台体》诗创作背景：“（利）履道尝有所属意者，中更暌阻，赋《玉台体》数十篇以寄兴。”利登与情人天涯阻隔，故借玉台体来寄寓离别相思之苦。如“浓绿前竿渭欲流，春风疑只在池头”一首，通篇抒写一己之别恨离愁，虽题曰效仿玉台体，却取玉台体婉约风格与工于言情之处而去其柔靡艳丽，在精神格调上高于玉台体中以代言体写闺阁言情的那一类诗歌。

除以上列举的抒情言志的齐梁体诗外，晁说之《有客喜予为江东之役者辄效齐梁体》写朋友间离别之情，抒发人生聚散无常的感慨；
韦骧的《效谢宣城体呈同事》写与友笑傲偕游，流连山水的忘忧之情；
黄庭坚的《三月壬申同尧民希孝观净名寺经藏得弘明集中沈炯同庾肩吾诸人游明庆寺诗次韵奉呈二公》次韵梁沈炯、庾肩吾之诗，写与赵李二友同游净明寺的欢欣喜悦，也属此类。

（三）咏物

因齐梁体常以咏物手法描摹美人，多数写咏美人之诗都将创作对象当作物品一样勾勒描写，极少涉及心理内容的描写，美人与物品并无二致。所以，在这里将宋代齐梁体中纯然描摹女子形貌容饰的诗歌划入咏物类别，欧阳修的《领边绣》、梅尧臣的《领边绣》、李元庸的《十忆》即属此类。

李元庸的《十忆》诗的创作渊源来自沈约艳诗《六忆》，以轻绮笔法勾勒了女子行、坐、饮、歌等十种生活场景中的娇美体态，风格柔媚。

梅尧臣与欧阳修《拟玉台体》组诗中的《领边绣》源于沈约《十咏》其一的《领边绣》。

欧阳修的《领边绣》：

双鸳刺绣领，粲烂五文章。暂近已复远，犹持歌扇障。

诗人观察佳人领绣，起初领上灿烂刺绣清晰可见，后视角由近而远，最终隔于歌扇之外，完全看不到了。与沈约角度固定的铺陈笔法不同，欧阳修以观察视角的远近挪动赋予诗歌以灵动之气，沈诗静观铺陈，欧诗腾挪灵动，都写领绣却风格迥异。

从体式上来看，齐梁体是介于古体与近体诗之间的过渡性诗体，是近体诗格律形式创立的前奏，齐梁体中孕育着近体的萌芽，有相当一部分诗歌已和近体诗并无二致，而在唐以后，成熟起来的近体诗体制删汰、取代了齐梁声律形式，建立了新的格律范式。宋代齐梁体产生于近体诗成熟之后，习惯于近体诗体制的宋人在效仿齐梁诗歌时，势必会出现体裁、体制上的矛盾。宋代齐梁体诗歌共有41首，其中近体律诗24首，超过诗歌总数的一半之多，由此可见在具体的仿效创作中，宋代诗人对于齐梁体声律体式上的特点有所忽略，他们多着意于风格与题材上的模仿，以近体诗体制结合齐梁绮靡风貌，以律绝言情咏物，这是宋代齐梁体的主流倾向。对于宋代诗人来说，齐梁体题材内容上的特征才是区别于其他文体的显著特征与立体标准，而齐梁体声律形式上的特征似乎没那么重要。在此之外，也有部分诗人着意于体制上的齐梁风味，故意放弃已成正格的近体诗体制而追摹齐梁声律形式，对齐梁体特有体裁进行效仿。以杜晓勤在《六朝声律与唐诗体格》中对永明体标准律句格式的总结为标尺，考察除近体律绝外的18首古体诗，我们看到这些诗歌总体呈现律化的倾向，具有以下两种特征。

（一）近体律诗占优势

宋代齐梁体诗歌中，合乎近体诗格律的诗歌共有25首。超过一半的诗歌在格律形式上符合近体诗格律，这说明在近体诗格律体式定型后的宋代，诗人对齐梁体的仿效大多着眼于风格内容，而对齐梁体特殊的声律形式则有所忽略。25首近体律诗中，七言绝句占多数，共有20首，五言绝句2首，五言律诗3首。梅尧臣的《携手曲》《雨中归》为五言绝句。

如梅尧臣的《携手曲》：

携手出中闺，殷勤克密期。密期虽不远，回顾步迟迟。

格律类型为AB与bA组合式，粘对皆合律，压“支”韵，虽然整体风貌上体现出乐府民歌风味，但从格律上看仍是一首合律的五言绝句。

范成大的《玉台体》则是一首五言律诗，全文如下：

捲幔灯千朶，钩帘月半弓。绣鸳翔沥水，金雀跂屏风。

细意翩长袖，多情结短封。铜壶从婉娩，玉珮正丁东。

此诗四联八句格律类型分别为aB、 bA 、aB、 bA，联间相粘，压“东”韵，首颔颈联皆对仗，符合五言律诗格律体式。

黄庭坚的《三月壬申同尧民希孝观净名寺经藏得弘明集中沈炯同庾肩吾诸人游明庆寺诗次韵奉呈二公》也是一首典型的五言律诗，全文如下：

秘藏开新译，天花雨旧堂。证经多宝塔，寝疾净名床。

鸟语杂歌颂，蛛丝凝篆香。同游得赵李，谈道过何王。

全诗格律类型为aB、bA、aB、bA组合式，联间相粘，压“阳”韵，四联皆工整对仗，是一首典型的五言律诗。

（二）古体诗多接近永明律

宋代齐梁体诗歌中，不合近体诗声律规则的古体诗共有17首。值得注意的是，当我们以齐梁声律规则对这些诗歌进行考察时，在这些不合近体诗律的古体诗中，有15首接近永明体诗律。

梅尧臣的《夜夜曲》《欲眠》《领边绣》三首在格律形式上接近永明律式，病犯情况较轻。

如《夜夜曲》：

情来不自理，明月生南楼。坐感昔时乐，翻成此夜愁。

根据杜晓勤在《六朝声律与唐诗体格》中对永明律句基本类型的总结，此诗前三句分别为永明律联bA式与永明律句a式句，压平声韵，联间组合形式符合粘式律，犯鹤膝病一处，最后一句犯蜂腰病，“成”与“愁”同平声，但梁陈以后B式律句（平平仄仄平）增多，同平声蜂腰病也随之增多，这种不可避免的律句演化现象使得同平声蜂腰病逐渐合理化，成为可以忽略不计的声病现象，在宋代接近永明声律形式的五言体诗中，同平声蜂腰病更是大量出现。

又如《欲眠》，犯鹤膝病一处，首句犯同平声蜂腰病一处，第二句翠与寂同仄声，犯蜂腰病，余下两句为永明律联Ab，联间组合形式为粘式律，压仄声韵。近体诗以压平声韵为主，押仄韵的律绝往往可以被认定为入律的古体诗。

欧阳修的7首《拟玉台体》均接近永明体格律形式，应当是有意为之，可见其对玉台体的体认不只在于题材风格上的言情特质，也在于对齐梁声律体式特点的自觉把握。

如欧阳修《欲眠》：

行人夜已断，明河南陌头。双珰不拟解，更欲要君留。

此诗首句为永明律句b式句，犯鹤膝病一处，第二句为同平声蜂腰病，余下两句为永明律联bA式，联间相粘，压平声韵。

再如贺铸的《拟南梁慧偘法师独杵捣衣》，首句犯同平声蜂腰病一处，犯鹤膝病一处，尾联“有”与“此”同声，犯平头病，永明以来未为巨病。除首句外，其余句均合永明律句形式，为永明律句A、bA、bA、aA的结合，押平声韵。

黄庭坚的《情人怨戏效徐庾慢体三首》中，除一首为近体五律，其余两首均接近永明体，病犯情况较轻。如“秋水无言度，荷花称意红”一首中，第二句犯同平声蜂腰病一处，其余诗句均合永明律句且联间相粘，通篇为永明律句aB、bA、aB、bA、aB、bA的结合，押平声韵。

这为数不少的接近永明律的五言诗体现了宋人在近体诗格律定型后，刻意从声律形式上对齐梁体进行仿效的努力与尝试。这至少可以说明，对于这些诗人来说，齐梁体不再仅仅是风格题材上的缘情绮靡，在声律体式上也有需要把握的鲜明特点。

经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宋代效仿齐梁体中近体诗超过半数，这体现了宋人多从风格题材上把握齐梁体而往往忽略齐梁体格律特征。宋人对齐梁体的评价大体上延续了唐人的观念，他们常将齐梁文学置于文学发展的历史序列中进行比较讨论，认为齐梁诗风是导致诗道世代沦丧的罪魁祸首，而齐梁声律规则亦戕害了诗歌的天然古意，这种批评的声音占据了宋代齐梁体接受的主流。但值得注意的是，除此之外，宋人也以创作实践上的仿效模拟表达了他们对齐梁体特征的体认，这种宽容与接纳也证明了齐梁体在宋代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