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试帖》整理的价值和意义——兼论清代试律诗学与古典诗学演进之关系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3-02-09 点击:

吴 蔚

(北京联合大学 师范学院,北京 100191)

清代初年,在朝考、散馆、大考等选官考试中,试律诗已成为重要考核内容,而试律诗评点选本也因此应运而生。《唐人试帖》是清初毛奇龄删选评点的唐人试律诗选,于康熙四十年(1701)刊印成书,为清代最早的试律诗评点本,对清代中后期的同类选本影响很大。试律诗一向被认为体卑,思想感情的抒发又受到极大的限制,科举考试废止之后,逐渐被尘封。以至于普通读者很难一见,直至目前未有整理本。近年来,试律诗学研究逐渐兴起。2016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唐诗选本整理将《唐人试帖》纳入整理范围。这部唐诗选本将重新进入世人的视野。

《唐人试帖》初刻本(以下简称 “毛本” )为康熙四十年(1701)刊刻。国家图书馆本、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特藏馆本(简称 “上师大本” )、国图出版社2018年影印古籍珍本丛刊卷28暨南大学图书馆卷本,均为同一个版本,其中国家图书馆本、上师大本封面完好,书名下均可见“学正堂藏板”的标注,苏州大学所藏为书带草堂本。经考证,“学正堂藏板”为最早的《唐人试帖》版本①古籍珍本丛刊本著录为康熙四十至四十一年刊刻,虽内封缺失,但经过核对,该版与国图版为同一版本。学正堂藏版标注此书为萧山毛奇龄论定,仁和王锡、会稽田易参释,山阴盛唐等六人同订。而苏州大学所藏书带草堂本则在标注毛奇龄、王锡、田易之后,标注洞庭郑尚忠德传、郑尚志德备重校,显然为后出;
另,该书目录后有言:“萧山毛氏选刻《唐人试帖》,坊间原本甚少。康熙乙未春曾缩字镌行,迄今二十余年。板多漫漶,因坊客请,重校而新之。” 康熙乙未即康熙五十四年,又二十余年,时间大约在乾隆初年。此版与学正堂藏版大体一致,只补正了2处缺失的文字,校订了个别讹误。而苏州大学藏本前后均有书页缺失,非完整版本。。上师大本刊刻精良,少有讹误,包含大量清人墨笔、朱笔批注评点,对毛氏的校勘、注释起到勘正、补充的作用。笔者以此本为底本,参校其他版本,进行整理。并在此基础上,将其试律诗学观提供给学界,以资参考。

《唐人试帖》是清代最早最有影响力的试律诗评点选本。毛奇龄是清代试律诗学的始作俑者,他提出的八比解诗、调度说等观点在后世多有继承和发展。在《唐人试帖序》中,毛氏指出试律诗与八股文之间有着密切关系。八股文的八比即来源于唐代的试诗,“惟唐制试诗,改汉魏散诗,而限以比语。有破题、有承题、有颔比、颈比、腹比、后比,而然后结以收之…… 其中四韵即八比也。”[1]序由此,他提出以八比论诗之法。此法得到纪昀、梁章钜等人的高度肯定,被认为“确论不磨”[2]582。毛氏还提出所谓“调度法”,即强调从宏观着眼,把握全篇结构。对此,梁梅《清代诗律诗学研究》已对此有详论,在此不赘述。以下谈几点新的发现。

(一)突出气象

毛氏强调“制题”,而非“切题”,突出气象。通观《唐人试帖》,毛奇龄只言“制题”①《唐人试帖》序中 “有制题之法,有押韵之法”。,而不说“切题”。二者之间有关联,但侧重点似乎不同。制题似乎更强调对题目演绎发挥,切题更强调对题目的照应紧扣。而对题目的发挥又重视整体气象。评白行简《李太尉重阳日得蘓属国书》“降卤意何如,穷荒九月初。三秋异乡节,一纸故人书”“纯以气调制题”[1]卷三,并不像后世的试帖诗集那样,从一字一词分析如何扣题,而是看重是否发挥了题面的某种气象。在评点宋华《海上生明月》时,称“制题当中尚存颢气,初唐之殊于后来如此”[1]卷一。毛氏言语之中可见他对于颢气的仰望与崇尚。颢气为盛大之气,“海上生明月”是初唐张九龄《望月怀远》中的诗句,已具有盛唐气象之前兆。同时他也表达了对于后世制题缺乏颢气的惋惜。对公乘億《郎官上应列宿》开篇四句“北极佇文昌,南宮早拜郎。紫泥乘帝泽,银印佩天光”,他认为“绝不似制题,但以清壮之气行之”[1]卷四,试律诗以扣题为根本特征,而此处认为此诗不像在扣题,而并无批评的口气,反而夸赞其有“清壮之气”,这不能不说是与通常所认为的试帖诗法不同之处。

(二)诗常在法外

毛氏提出八比法、调度法论诗,但又常在法外。梁梅在《毛奇龄试律诗理论及影响》一文中论及祖咏《终南积雪》只有四句时,认为“毛奇龄对这首诗存乎试律诗中表示质疑,其重法可见一斑。”[3]其实,毛奇龄只说 “二韵已破例” “并不用题字,则更非例矣,不知当时何以有此”[1]卷一,只是不置可否,并未否定。毛氏评点常用疑惑的口气,做开放式的评点,并不急于下结论。所谓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颇具朴学精神。

事实上,毛奇龄的评点常常是在“法”外的。试律诗集本为士子学习模拟所用,但《唐人试帖》却留存了不少不合试律法规的诗歌,作为参照。有时是同题之作,并不用试律之韵,如王维《赋得秋日悬清光》后附唐太宗同题之作,“此非试场,故不用题韵”,但对此诗的评价甚高,以为“帝王气象,迥不侔也”,后世士子“总不敌太宗作”[1]卷一,是从气象上论,而非用试场标准衡量。有时对诗作大加赞赏,而对于不合乎试律规范之处,也仅仅表示一点遗憾。如评公乘億《郎官上应列宿》赞“此诗尽佳”,但对于末尾“委佩摇秋色,峨冠带晚霜”[1]卷四表示不解,不知此句如何表示干请之意。实际上诗作优劣已有判定,是否颂圣,反倒是可有可无的。此外,本书还存留不少个人、弟子门人之作,甚至联句之作,并非全都是标准的试律诗。有时直接说明“以非试帖可佚格也”②毛奇龄《唐人试帖》卷四郑谷诗《京兆府试残月如新月》后附毛奇龄诗。,有的毫不掩饰“较之试帖,真天凡之隔矣”③毛奇龄《唐人试帖》卷四王叡《省试春草碧色》诗后评点。。比较之法,在后世的试律诗集中也不鲜见,而多趋向试律诗之间的对比。毛奇龄这样做,从客观上能提高试律诗的品格,让试律诗不至于陷入过于狭窄的视野之中。

(三)浑化无迹

毛氏强调关合“浑化无迹”,而非尊法。童汉卿《省试昆明池织女石》云 “一片昆明石,千秋织女名。象星何皎皎,临水更盈盈。苔掩湔裙色,波为促杼声。岸云连髩湿,沙月对眉生。有脸连同笑,无心鸟不惊。还如朝镜里,形影两分明。” 此诗并无直接祈请之语,而是全部寄托在织女的形象之中。毛奇龄评点前四句 “一气抒写,机法俱到”,七八句:“关合不费力,春容流丽,千秋绝调”,末二句 “关合祈请,浑化无极矣。试诗必如是,方是完作”[1]卷一。可谓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甚至视浑然无迹为试律诗的最高准则。在评点《春色满皇州》二诗时,他也赞曰:“是题试帖甚夥,此二作俱以干请无迹胜人”[1]卷三,也就是说诗中并无 “今逢大君子” “请奏为君听” 之类的露骨的祈请、颂圣之语,而是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类恰到好处的暗示。这一诗论观与当时盛行的王士禛之 “神韵说” 吻合,“无迹” 二字不知是否巧合。“浑化” “无迹” 亦与王士禛所追求的所谓 “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大有相通之处。

《唐人试帖》刊印之时正值王士祯神韵诗学盛行之日。若从康熙十九年王士禛升任国子监祭酒开始执掌诗坛算起,到《唐人试帖》刊行的康熙四十年,其倡导的神韵诗学已经盛行了二十余年,成为主流诗风。作为庙堂文人,虽然毛奇龄自康熙二十四年(1685)乞假归田,但作为 “与诗坛风气关系最密切的一位诗人”[4]不至于不受影响。后世所言试帖诗尤为要紧的美学品格 “切” 字,向来为神韵派排斥。而在毛氏的评点中,恰无 “切” 字,门人王氏评点中有一例 “切” 字①毛奇龄《唐人试帖》卷二何儒亮《亚父碎玉斗》诗后有王氏评点“昆吾劍切玉如泥”。,而在上师大本的墨批中,已经大量出现了 “切” 字,如 “切海上” “切春” “切玉色” “切鸿门宴” 等。上师大本年代虽不可考,但显然在康熙四十年之后。康熙五十四年刊印的《唐试帖细论》已鲜明地提出试帖诗的标准 “切” 与 “该”[5]。到纪昀的《唐人试律说》核心的问题就是扣题和结题,通篇充满了 “切” 字。由此可初步推测,上师大本时代大约在康熙末至乾隆初年。

而试律诗学也不能独立于当时诗坛风气之外,可见一斑。蒋寅《科举试诗对清代诗学的影响》[6]一文中提出了 “试律诗学” 的概念,并且指出了试律诗与清代诗学之间的关系,这无疑进一步打破了学界对科举试诗的成见,使人们进一步关注试律诗与普通诗学之间的互动关系。毛奇龄试律诗观脱离不了当时的诗学风尚,他虽然持格调论,但对唐试诗的评点也有意无意地受到神韵诗学的影响。《唐人试帖》不仅在唐诗选本中是不可或缺的类型,对研究清代试帖诗学有重要意义,其与清初诗学思潮的互动,也能从一个侧面对康乾之际诗学传播进行观照,解决从其他角度不能解决的问题。因此,《唐人试帖》整理的第一重意义当为诗学传播的意义。

在整理《唐人试帖》的过程中,发现上师大本有大量的手批评点。有眉批、行批、尾批、总评等形式,短或一字、二字,长则数句。毛本未言之处填补空白,毛本语焉不详者补充说明,对毛氏自作诗也进行评点。其价值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文献价值

上师大本《唐人试帖》原主人未可知。眉批、行批、总评中有约三分之二以上为文字的注音、考订、训诂,显示出主人深厚的朴学功底。对于毛氏原书做出了很好的补充校订和注释。

试律诗不受文人重视,诗作很难保存,很多诗歌流传下来已难以知晓作者。仅《唐人试帖》中标为“失名”的诗歌就有9首。上师大本批注对试律诗作者的考订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如《海上生明月》一诗,作者颇多异议。《唐人试帖》题下标为“宋华”,校记中注明“一作朱华”。而上师大本旁批“《鲸铿集》作李华”[1]卷一。纪昀《唐人诗律说》载同一首诗题下注“柴宿”。论者在提到此诗时,多采用毛说,或纪说,均无定论。其中很少有提到《鲸铿集》和“李华”之名的。李华(715—766年),字遐叔,为隋朝尚书左丞李孝威的玄孙,唐朝安邑令李虚己的第三子。《鲸铿集》是明代应试排律精选诗集,共六卷。这实际上为此诗的作者考证提供另一条线索。

除作者考证外,上师大本对文字有诸多考订。如张子荣《长安早春》“草迎金埒马,花待玉楼人。”《唐人试帖》校记曰:“待,一作伴,误”[1]卷一。指明“伴”不对。上师大本注曰:待,一作醉。从诗意上看,用“待”显得比较平淡,“醉”更胜于“待”,更有韵味,可备一说。又如罗让《闰月定四时》,开篇“月闰随寒暑,畴人定职司”,毛本对此句无注释,上师大本则对“畴人”有详细考证,曰:“‘畴咨’诸本皆作‘畴人’,考《周礼》无‘畴人’之官,必“咨”字之誤。盖题出《尚书》,则用书中字何疑?”[1]卷一上师大本认为“畴人”当为“畴咨”所误,既有对校,又有他校,考证严密。

(二)试律诗观

上师大本评点对毛本是很好的补充。《唐人试帖》收《礼部试清如玉壶冰》[1]卷一二首一为王维之作,一为卢纶之作。毛奇龄评价王维此诗 “破不佳” “承亦大拙”。而评论卢纶诗曰:“ 惟此诗通体有 ‘清如’ 字,王逊此矣。二诗必合观,始见作法。” 认为卢纶之诗高于王维。但到底高在哪里,“清如” 二字如何体现,并没有说明。而上师大本此处评解多达180余字。详细解读了卢纶诗审题立意的高明之处,以及全诗如何紧承题写作。像这样的手批评解全本还有很多,显示出在试律诗观上也对毛氏有所发展。以下就主要几点略陈一二。

1.正向命意的破题之法

所谓正向命意,即遇到所出题原作有讽刺主旨时,要消除其中“怨刺”之旨,恰当命意。要“附题亲切”[1]卷二(评张仲素《缑山鹤》语),即全诗切题紧密,又自然妥帖,没有疏离的感觉。以卢纶《礼部试清如玉壶冰》为例,诗曰:

玉壶冰始结,循吏政初成。既有虚心鉴,还如照胆清。

瑶池惭洞彻,金镜让澄明。气若朝霜肃,形随夜月盈。

临人能不蔽,待物本无情。怯对圆光里,妍蚩自此呈。[1]卷一

上师大本眉批指出此题命意的关键之处:“题出鲍照《白头吟》,非指循吏言。诗盖断章取义,以颂主司耳。”鲍照《代白头吟》“直如朱丝纶,清如玉壶冰”比喻自己正直高洁,讽刺势利小人以及统治阶层。而试律诗需要正向命意,故仅取其喻指官员高洁之意。“断章取义”乃用诗之法,评点者在此高度肯定卢纶对这种类型的题目处置得当。上师大本评点该诗五六句“惭、让字为如字作衬”,即指二字衬托清高的品格。七、八句“气似”“形随”均与“清如”结构相同,九、十句“本无情”“双关语,极写如字”,即指此句一语双关,既指玉壶又指循吏。整个旁批突出了评点者对审题、切题的基本标准,即附题亲切。

2.灵变的使事之法

在使用典故方面,评点者提出用事要“灵变”之说,灵变即不死板。

张仲素《缑山鹤》诗曰“羽客骖仙鹤,将飞驻碧山。映松残雪在,度岭片云还。清唳因风远,高姿对水间。笙歌忆天上,城郭叹人间。几变霜毛洁,方殊藻质斑。蓬瀛如可到,逸翮讵能攀。”其注释补充:“《列仙传》:王子晋,周灵王太子,好吹笙,作《凤鸣》,遊伊洛间。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山。后谓人曰:‘可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1]卷二缑山是仙山,中比“清唳” “高姿”与“风远”“水间”,均是站在仙山的视角进行,与开头“碧山”相呼应,是对缑山的铺展,并无明言王子晋之事,但字字充满仙意,故评点者曰“无中比二句,则缑山意不醒,用事既灵变……真妙手也。”[1]卷二此例用事不太着痕迹,但称“灵变”,未免有过誉之处。

又如李衢《都堂试贡士日庆春雪》曰:

锡瑞来丰岁,旌贤入贡辰。飘来梅共笑,飞作柳边春。

远砌封琼屑,依阶喷玉尘。蜉蝣吟更苦,科斗映还新。

白珩迷难辨,冰壶鉴易真。因歌大君德,率舞咏陶甄。[1]卷二

此诗首二句切“贡士”,却从“锡瑞”着笔,三四句切“春”,却从“梅”着笔。五句至八句无一雪字,琼屑、玉尘、蜉蝣、白珩、冰壶等却句句写雪。尤其是“蜉蝣”一句,田注有“《诗》有‘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唐试士子服麻衣”。上师大本墨批又引用皮日休《庚寅岁十一月新罗弘惠上人与本国同书请日休》“三十麻衣弄渚禽”和李山甫《公子家二首》“麻衣酷献平生业”为证。本诗则没有出现麻衣,而直接以蜉蝣代士子,又一语双关,由麻衣点到雪,关合题面。上师大本评点“皆用雪事,妙”。此处妙字点评实为恰当。

3.由浅入深的调度法

调度,意为谋篇布局。毛奇龄评钱起《湘灵鼓瑟》“始知诗贵调度,钱诗调度佳原不止以江上数峰见缥缈也,善观者自晓耳”[1]卷二。毛奇龄在调度的问题上说得很模糊,“善观者自晓”,不善观者又如何?不善观才读此书,善观者又读他作甚?在此方面上师大本评点者则具体提出调度要由浅入深,即层层深入的“深浅法”。此法重流转,不死板。如莫宣卿的《百官乘月早朝听残漏》:

建礼俨朝冠,重门耿夜阑。碧空蟾影度,清禁漏声残。

候晓车舆合,淩霜剑珮寒。星河犹皎皎,银箭尚珊珊。

杳靄祥光近,霏微瑞气攢。忻逄明聖代,长愿接鸳鸾。[1]卷一

在评点此诗时,他说“前四句与中四句对照,可悟由浅入深之法”。此诗破题切百官早朝,承题切乘月听残漏,“迢递完题”。颔比再次赋早朝,且与破题可合观,前写“重门”,后写“车舆”,前写“夜阑”,后写“侯晓”,并以凌霜剑寒加深“早”意。腹比承颔比,由“蟾影度”到星河皎皎,由“漏声残”到银箭珊珊,过渡递进自然。由此可见,由浅入深四字评点十分恰当。另外,在评张谓《赋得落日山照耀》一诗“圆影过峰峦,半规入林薄”一联时[1]卷一,评点者也引用鲁之贞之语“称其由‘过’而‘入’写落字,由‘峰峦’而‘林薄’写山字,皆用浅深法,真极笔也”。从一联之中论深浅法,也颇为精当。此外,还有对结尾的点评,以“思巧句劲”为尚。

综上,上师大本的墨批注评使得《唐人试帖》整理具有更多版本学上的意义。大量的文字考订、注音、训诂显示出受乾嘉学术的影响,再次印证作者可能是康熙末期至乾隆初期的学人。与毛氏评点相比,上师大本评点显然在试律诗学方面向前更迈进了一步。一方面,评点者表现出重自然的诗学思想,主张灵巧、流丽,从闲处着笔。但与毛氏比,更关注“切”题,甚至要通首关合应试,显示出试律诗学观念俗化的倾向。评点者也试图提高试帖诗的审美功能,主张从闲处着笔,即要在切与不切之间。但重视自然与关合应试二者之间存在一定矛盾,很难调和。

《唐人试帖》为清代试律诗学的发端,而纪昀的《唐人试律说》(成书于乾隆二十四年)则集试律诗学之大成。梁梅《清代试律诗学研究》“对毛奇龄的批判、继承和超越”一节,从理性的批判、调度说到引韵法、八比解诗、八比为诗,总结了纪昀对毛奇龄的批判、继承和超越,认为毛奇龄虽有某些学术不良作风,“但瑕不掩瑜,对其精华更多是继承和创新”[7]148。其《毛奇龄试律诗理论及其影响》[3]一文也就毛、纪二人有关“气”的理论阐发进行了比较,但未见展开。就二者进一步对比,可见清代试律诗学的发展走向及与古典诗学演进之关系。

(一)试律诗选题与普通诗题渐行渐远

《唐人试帖》分四卷,共评点唐试诗127题159首。《唐诗试律说》共一卷,评点唐试诗80题83首①《唐人试律说》共一卷,故本文所引刻本内容不标卷目。。唐人试律出题较为宽松自由,题目或出自经史子集,或有以即事即景随意命题者。但清人试律诗选则有更强的选择性。二人在序言中对选诗均有说明。毛奇龄的《唐人试帖》是“当予出走时,从顾茂伦家,得《唐人试帖》一本”,后来为了方便士子学习,“不得已出向所携唐试帖一本,汰去其半,且授同侪之有学者”。至于汰去的那一半是些什么诗,以何标准删汰,已无从知晓。而纪昀则“偶取其案上唐试律,粗为别白,举其大凡。诸子不鄙,集为一册。” “诗无伦次,随说随录,不更编也”。虽然显得有些随意,但选什么不选什么仍是有一定倾向性的。

《唐人试帖》所选诗题多出自集部,多具有形象性,含有自然意象。如表面无深意的名词或名词词组题如:春云、风筝、玉壶冰、龙池春草、禁中春松等;
略有深意的动词词组题如:出山云、履春冰、临渊羡鱼、晓闻长乐钟声等;
空旷阔大的诗句题如:海上生明月、古木卧平沙、秋河曙耿耿等。也有典重正大的题目直接关合帝王、宫廷,百官、朝拜或有颂圣含义,如:玄元皇帝应见贺圣祚无疆,府试看开元皇帝东封图等。这类诗歌笔者称之为 “弱形象题” “抽象题”。《唐人试帖》的形象题约有 154 首,占到 97% 左右。而《唐人试律说》所选形象题约为 46 首,只占 55%,除此之外,形象题中还有不少带有与皇家相关的语词,如御沟、帝乡、上林、望幸约 16 首,占到了 19%。显然,形象题更容易写出意象鲜明,含有比兴色彩的传统意义上的好诗,而非形象题虽然也可以在写作时发挥出形象感,但总体而言构思立意用笔受到很大的束缚,比较难写好。考察清代历次会试、顺天乡试、朝考、散馆、大考翰詹诗题[2]543-550,这类试题并未占到如此大的比重。这大概说明二个问题,一是纪昀刻意选择典重而抽象的诗题,训练子孙后代,以此与普通诗歌训练相区别;
二是纪昀所选诗歌有针对当时试律诗备考特殊需要的一面,诚如纪昀在《唐人试律说》序所言 “其词质而不文,烦而不杀,取示初学而非著书也。”[8]但总体而言《唐人试帖》的选题更接近普通诗歌,《唐人诗律说》则与普通诗歌渐行渐远。

(二)试律诗由关合“无迹”到重法度、恕平直

依前文所述,毛奇龄《唐人试帖》评解强调试律诗突出整体含蓄蕴藉,关合 “浑然无迹”,主张祈请或颂圣 “不露痕迹”,鄙视过于直白的表达。纪昀也认为 “善作者炼气归神浑然无迹”①纪昀《唐人试律说》评陈至《芙蓉出水》语。,但统观《唐人试律说》全书的评解,显然把重点放在 “词气相辅,机法相生” 上,也就是说试律诗 “始于有法,终於以无法”[8]序,而试律诗学重在 “有法”,至于 “无法” 就要看个人的造化了。而他评元稹《河鲤登龙门》一诗 “结句太直太尽,然在试律可恕”[8],这与就与毛奇龄对祈请表达的要求相去甚远了。

相比之下纪昀更多强调试律诗要合乎 “法度”。在评蒋防《秋月悬清辉》时,称 “末二句以祈请结之,虽无奇语,要自不失法度。人必五官四体具足而后论妍媸;
工必规矩准绳不失而后论工拙。佳句层出而语脉横隔,反不如文从字顺平易无奇。”[8]纪昀此语以人喻诗,把试律诗的法度比作人的五官四体,强调 “平易无奇” 而四体周全的人,美于虽妍媸美丽却有残缺之人。在评韩濬《清明日赐百僚新火》时说 “又如颂圣作结,……然亦需关合本题。若以通套肤词后半篇文缀三四韵,非诗法也。”[8]由此看来,纪昀的重点在于是否合乎 “法度”。而怎样才能算 “有法”?其中的含义当然很丰富。仅从结尾颂圣来看,就是也要切题,不可用空套之语,可见所谓有法还是落实到切与不切之上。

纪昀显然更为强调 “法度” 和 “切题” 作为试律诗体制,与毛奇龄将 “浑然” 和 “无迹” 作为体制最高标准有较大差异。在同样论及焦郁(一说周存)的《白云向空尽》一诗时[8],二者显示出不同的评价,毛奇龄 “以为试帖诗绝作”,而纪昀则认为此诗中 “云已消灭无余”,也就是说太过于 “无迹”,甚至说“白” 字 “微欠映带”。可见二者对试律诗体制要求的标准不同。在这一点上,纪昀的诗学理论与诗歌评点实践之间有一定的差距。

(三)试律诗气韵由强调整体气象到局部传神

《唐人试帖》有强调气象的倾向,且突出的是诗歌的颢气、清壮之气,实质上就是盛唐气象。《唐人试律说》虽然在序言中也提到 “炼气” “气不炼则雕锼工丽仅为土偶之衣冠”,但纵观全书却很少提到如何“炼气”。其中提得更多的是 “炼神” “神不炼则意言并尽,与象不远”。“‘神’ 和 ‘气’ 这两个概念常常连用。但……‘气’ 的涵义却超出了 ‘传神写照’。‘气’ 是宇宙万物的本体和生命,也是人物 ‘风姿神貌’的本体和生命。它不仅是 ‘神’,不能归结为 ‘神’。”[9]222在评解裴杞《风光草际浮》时道:“光字、浮字皆点染生动。凡句中之眼皆炼虚字,以之命题,亦必于虚一摹写,所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8]评南巨川《美玉》时赞 “前四句精神飞动,眼前陈事,色泽忽新。”[8]评陈季《湘灵鼓瑟》“暮山青语略同钱(起)作。然钱置于篇末,故有远神。此置于联中不过寻常好句。西河调度之说诚至论也。”[8]从以上几例可见,纪昀所论 “神” 多用于局部,如炼字、炼句,而毛奇龄所论 “气” 更多指诗歌整体的气象。

纪昀常论 “神”,有意思的是,《唐人试律说》成书的年代(1 760)却是王士禛神韵说已经式微,沈德潜退老吴中,而翁方刚开始继替沈德潜执掌京师诗坛的时代。神韵说的弊病为空寂,而翁方刚却认为神韵 “不空寂”,他在《神韵论》中说 “神韵无所不该,有于格调见神韵者,有于音节见神韵者,亦有于字句见神韵者,非可执于一端以名之也。”[10]375如此看来,纪昀对于试律诗 “传神” 的解说恰恰与翁方刚之诗学观暗合。按:上师大本评点的作者之诗学观则在 “切题”、重法度方面尚走得没有纪昀那么远,这就进一步印证了笔者关于上师大本时代的判断。

探究试律诗学要辩体,但也不能脱离当时的主流的古典诗学环境去看待。清代学术与文学同步发展,文学精神与学术精神比较统一②蒋寅在《中国古代文学通论·清代卷》中曾指出 “清代文学的阶段性在相当程度上与学术文化发展的阶段性同步。” 又说 “清代文学与学术的同步发展,还在于学术精神与文学精神的统一。”[11]276-278。从康熙中期到乾隆中期,正是清代古典诗学走向转变的时代。从宗唐走向宗宋,从神韵、格调到肌理,古典诗学的转变恰恰走过了一个诗学趣味追求由虚到实、由追求空灵到质实的阶段。神韵追求清远,讲究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给人的感觉是比较虚的,虚无缥缈,若空中楼阁;
格调的格有内外两个方面,从内在来看,是诗意,从外在来看,是诗的组织(体格、词调、音调)③铃木虎雄在《中国古代文艺论史(下)》中说:“盖格有广狭二义。格可从内外两面看,从内面看可以说是诗意,从外面看可以说是诗之组织,即狭义之格。” 他接着在图表里标识了外在的格调包含体格、辞调、音调等内容。[12]54。格调说有实的一面,也有虚的一面。虚的是精神,实的诗的组织,因而比神韵说要实;
肌理说的肌理又分为义理和文理,比格调说更加具体有操作性,也就是更实。翁方刚的有些诗歌夹带地理考证、碑石探讨,被袁枚讽刺为 “误把抄书当做诗”。

毛奇龄所在康熙时代,正是神韵诗学盛行之时,其诗学观中更为重视 “浑然无迹”,重视诗歌整体气象的观点,显然与之所处的时代的诗学有着种种关系。而《唐人试帖》在康熙年间传播过程中开始走向追求 “切题”,趋向俗化,这点从后来的上师大本《唐人试帖》评点可以看出。及至乾隆时期,纪昀的《唐人试律说》,试律评解由整体更为走向局部,强调合乎 “法度”,更能容忍直露和缺乏余韵的表达,而法度的根本又在于 “切题”。一方面,清代试律诗学的成熟过程是形成自己独特性的过程;
另一方面,从毛奇龄到纪昀,清代试律诗学也是与清代主流诗学的发展密切呼应的。相比之下,毛奇龄的试律诗学观与康熙时期的神韵诗学更为契合,而纪昀的试律诗学观与乾隆时期受乾嘉学术影响的格调、肌理诗观更为接近。就毛奇龄而言,《唐人试帖》评点所呈现的诗学观,可能与人们眼中评论 “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学人有一定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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