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开枪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3-02-09 点击:

◎李国彬

1

不到一个小时,张小椅就骑马来到了汉子岭。

今天,张小椅感到很奇怪,他骑马向前跑时,天上有一只大鸟,黑头、白身子,一直在他的上空飞翔。那鸟飞行时,姿态很低,和自己保持着同一个方向。阳光照在鸟的身上,明暗交错着很好看。这会儿他进了大院,那鸟也掠过屋顶,“呼”的一声,向西飞去了。他看了看天上那只越飞越远、越来越小的鸟,笑了笑,然后把马拴在树上,大步向屋里走去。

屋里,庄子栋正在和兰翔谈话,庄子栋看到了满头大汗的张小椅,忙招了招手。张小椅走了进来,不好意思地说:“区长,路上太难走了……”庄子栋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闹钟,做了个“坐下”的手势,然后,三人围在一起聊事。

事情是这样的,时令已近深秋,前方部队需要增加兵力,各地都在忙征兵的事。庄子栋已经把征兵的事办妥,一共是35名新兵,包括区里的几个人,共有42名,接下来就是要派人把名单送到县里,然后交给八路军办事处,再由办事处的卞营长进行审查、确定。本来,这件事让兰翔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他是老交通,政治觉悟高,斗争经验也极为丰富。但是,考虑到张小椅是古铜岭人,决定让他回家看看,顺便配合兰翔把文件送到县里。

张小椅是1940年跟在庄子栋身边的,算来,到今年有近四个年头没回去看自己的父母了,这次回去,正好是个机会。最主要的是,张小椅心细,这一点也是庄子栋区长比较满意的。

张小椅听说让自己回家,感到很意外,心里一阵激动,又怕跟在兰翔后面把事办得不好,嘴里“嗯嗯叽叽”的,脸都红了,脖子上那块长长的伤疤“绽放”成了红莲。庄区长说:“路上多听兰翔同志的,也多跟人家学学,人家可是老革命了。”

“是!”张小椅立正说。

兰翔忙微笑着向张小椅摆了摆手,表示过奖了。

庄区长又说:“你们走后,我先到西山凹去参加一个会议,处理点事,然后再去县里,如果你们还在,正好和你们会合。”

听区长这么说,张小椅很高兴,他使劲压低兴奋的声音说:“太好了!”接着,庄区长拿出一只蓝色的包裹,从里抽出一个本子来。翻开本子,上面全是名单。庄区长把名单看了看,交给了兰翔,并交代说:“今天二十号,你们俩都回家看看,月底交到县里就可以。”

兰翔点了点烟,说:“算了,先把任务完成再说吧。”

庄区长拍了拍兰翔的肩膀说:“顺便回家看看吧,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兰翔笑了笑。庄区长接着说:“另外,喊集的兰金池同志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你这次去,从喊集走一下。”

兰翔点了点头。

2

下午,兰翔带着张小椅出发了。

因为平时对兰翔崇拜得五体投地,又很难见面,这次同行真是绝好的机会,为此,在路上,张小椅请兰翔讲讲他的故事,尤其是去年,兰翔在玉龙镇被捕后,与日伪斗智斗勇的事。那次,敌人将所有的手段都用了,灌辣椒水、上老虎凳,硬生生将兰翔的一只胳膊拧折了,可是,兰翔就是不承认自己的身份,无奈,敌人只好放了他。这件事传遍了整个解放区,人人都知道在庄子栋手下,有一个地下交通员,是颗标准的铜豌豆。

今天,在张小椅的“追击”下,兰翔摆摆手,回避了那次被殴打逼供的事情,讲了几个经过敌占区的故事。尽管如此,也把张小椅激动得不行,直向兰翔一个劲儿地竖大拇指。

很快,他俩走到了城东的一段铁路道口。此时,经过道口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他们挑着,担着,推着,大都是去喊集的。兰翔看见,在靠墙的一棵老槐树下,有三个年轻人正在跟一个卖秋葵的汉子谈着价钱。从着装上看,兰翔能判断出这三个年轻人不是一般的人,其中一个戴礼帽的年轻人说话、办事都很老到。于是,兰翔对张小椅说:“我先过去。”张小椅看了看那三个年轻人,点了点头。

很快,兰翔提着箱子,从这三个年轻人面前走过去了。过去后,兰翔回头看了一眼。此时,张小椅也向这边走了。他走路时,不时地看那三个年轻人,不时地掂着肩上的包袱,神情有些紧张。就在这时,那个戴礼帽的年轻人喊道:“喂,你看什么?”

张小椅一愣,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回来。”这时,礼帽说。

张小椅迟疑了一下,向那三个年轻人慢慢地走过去。走到那三个年轻人跟前,张小椅问:“有事……”

礼帽上上下下打量了张小椅几眼,说:“良民证。”

此时,兰翔彻底断定出了这三个年轻人的身份,他感到麻烦了,因为,文件都在张小椅身上。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了腰间。

那礼帽看完了张小椅的良民证,忽然又盯住了张小椅的脖子,脖子上有一块长形的伤疤,很显眼。“打开包袱。”礼帽说。张小椅傻了,因为文件就在包袱里。就在这时,兰翔走了过去,他笑着说:“兄弟,他是跟我去喊集谈生意的,你看……”那礼帽厌恶地看了兰翔一眼,说:“你也检查。”兰翔说:“好好。”说着把手伸进了腰里。礼帽一看,脸色大变,他大叫:“八路!”,然后猛地跳进人群,疯狂地跑起来。此时,兰翔掏出了盒子枪,“叭叭”将另外两个汉奸打倒在地,然后,拉着张小椅就跑。

他们很快就跑进了一片树林。在一丛矮树下,两人坐了下来“呼呼”喘着气。张小椅检查了一下包袱里的文件,文件还在。兰翔拍了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说:“这里不能歇。”然后继续向前走。

在林子里又走了二十几分钟,他们来到了一座古桥上。桥墩上有字,年代久了,字很模糊,但还可以认出来,叫“奶奶桥”。整个桥身被一团乱草覆盖着,也很短,一头已经断裂,塌陷在草里,看来好久没有走人了,桥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枯草。

兰翔看了看四周,对张小椅说:“我们坐一会儿。”说着,坐在桥上,向四周看了一下。张小椅很奇怪,因为,这点路对于兰翔来说,不算个路,不知他为什么要在这里休息,但是,他也不好问。兰翔掏出香烟,点燃,然后和张小椅拉起了家常。通过拉家常,兰翔才知道张小椅的父母、弟弟和妹妹都在。张小椅谈到这点,有点兴奋,喜上眉梢的,激动得脸都红了。

东拉西扯了半天,兰翔把烟掐了。他把剩下的烟头塞进包袱里,然后向四周看了看,带着张小椅向桥下走去。

到了桥下,兰翔找了块大石头,又坐了下来,并邀请张小椅坐在自己的对面。此时,张小椅更纳闷了,想问原因,但是,张了张嘴,并没有说出来。

两人坐下后,兰翔谈了自己的家庭。他家原有父母亲和两个兄弟,在1939年的仙涂冈大屠杀中,母亲和两个兄弟被鬼子杀死了。父亲是个哑巴,平时很活泼,个子也很高,因为去几十里外的喊集借口粮,回来迟了,才逃过一命。现在,父亲一个人在祝家堡子生活,日子过得很艰难。自从母亲和两个兄弟去世,父亲整个人发生了很大变化,人也老了很多,此时,兰翔很想念他……

说到这,张小椅看到,兰翔眼里有些湿润,说不下去了。张小椅很感动,他向兰翔投去了尊敬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兰翔站了起来,他向四周看了看。

四周静悄悄的。

“安全了。”兰翔说。

这个时候,张小椅这才知道,兰翔为什么带他在桥上桥下坐这么长时间。

兰翔向桥的西头走去。踏过一片齐人高的草地,两人来到桥下。兰翔向桥墩子上看了一下,对张小椅说:“现在看来,我俩带着文件回家不方便。把文件和我的枪都放在这吧。”

张小椅暗暗佩服,连连点着头,并把包袱取了下来。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树林在微微喘息着。

张小椅打开包袱,看了看文件,又把文件包好,这才塞进了石桥墩子的一个空隙里。塞进去后,他向后退了两步,看了看,觉得这个空隙太大,草偏少,又跑过去,把文件拿了出来,相了相,放在了石条的里侧。放好后,他又歪着头看着,觉得石条深处太潮湿……

兰翔看出了张小椅内心的焦灼,他笑着说:“就放这吧。”他抽出身上的盒子枪,塞了进去。张小椅咂了咂嘴,他对这个地方并不是太满意,但是,既然兰翔说了,他就执行了。

他们把文件和枪藏好后,就讨论分手了。兰翔对张小椅说:“二十四号我们在这里见面。”

张小椅显出了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他笑着说:“庄区长说了,事情不急,我想看过父母后,再……再去二姑家看看……”

兰翔想了想,说:“好吧,那就二十五号吧。”

“是。”张小椅高兴了,他挺直身子说。

天上起了乌云,一堆一堆的,向南边走。风也沙沙地吹。四处好像都被风吹倒了,向一边歪着、斜着。

3

接近中午,兰翔来到了喊集和祝家堡子的岔路口。

此时,风很大,呼呼地刮,把四周的树林刮得不断变形,一会儿收缩着,一会儿又膨胀着,变魔术一般。兰翔向祝家堡子所在的西南方向看了看,心里有点犹豫了。

他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了,非常想他。父亲虽然是个哑巴,但是,平时爱动。自从母亲和两个兄弟被鬼子杀害后,父亲就如同换了一个人,犹如在沉默中又放进了沉默。此时,他非常想去看看父亲,但是,想了想,还是组织上的事重要,应该先去找兰金池,等把事情办完了,心里也无压力了,再去看父亲也不迟。于是,他犹豫了一下,便向喊集走去。

一个小时后,人到了喊集。一到这里他就发现喊集的戒备加强了,到处都是日伪军和便衣。兰翔倒吸了一口冷气,通身感到一种阴森和恐怖。墙下,几个日伪军正在盘问来往过客。见此情景,他犹豫了一下,本想转头走开,但是,考虑了一下,觉得这样不好,一来是会被敌人发现,二来自己也没有什么破绽。于是,他还是走了过去。当接近门楼时,他忽然发现日伪保安大队的许永福站在不远处,身边带着几个人,正在和一个日本军官说着什么。兰翔扶了扶头上的礼帽,又掸了掸长衫上的灰,大步向岗哨走过去。

到了岗哨前,一个日军看过兰翔的良民证,又在他身上搜查一番后,便放兰翔走了。

兰翔刚走了不到五分钟,身后忽然传来喊声:“喂,那个——回来。”

兰翔回头一看,冲他喊叫的正是许永福,身后跟着礼帽,这个礼帽正是那天在道口没有被自己打死的年轻人。

兰翔一惊,便加快了脚步。后面的喊声更大了:“那个人,戴礼帽,穿长衫的,给我回来。”

“回来。”

“…………””

几个便衣边大声地喊着,边追了上来。此时,兰翔心里暗暗后悔,他知道这个礼帽一定是认出了自己,便撒开脚丫飞跑起来。敌人打枪了,“呯”“呯”直响。兰翔的身边尘土飞扬,街上的人听到枪声纷纷躲藏,大街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兰翔一股劲地向前跑,跑进一个巷子时,他愣住了。这是条死巷子。他正在寻找新的出口,一个人突然冲过来,拉着他就向另一个巷子钻去。此人个子很高,穿灰色大褂,头戴瓜皮帽,他定眼一看,差点喊出来——正是自己的远房叔父兰金泽。

来不及寒暄,兰翔随着兰金泽很快钻进了一个院子,然后跳过一截矮墙,钻进了屋里,随后,兰金泽又把兰翔带到了二楼。二楼有个大衣柜,兰金泽挪动了一下,大衣柜的后面出现一个洞口。兰金泽把兰翔往洞里一塞,再挪好衣柜,然后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兰翔听到院子里传出一串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是问话声。由于离得较远,加上又藏在洞里,听不清外面在说什么。五六分钟后,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大群人“呼啦呼啦”地出了院子。

这时,兰金泽回来了,上楼后,他一边掸着身上的灰土,一边对兰翔说:“没事了,这帮畜生。”兰翔从洞里走出来,和叔叔亲切地握手。

两人坐下,兰金泽笑着问:“还没吃饭吧?”兰翔说:“有吃的吗?”兰金泽便端来了一盆馍。兰翔抓过那馍,大一口,小一口地吃起来。兰金泽为他倒来开水。

兰翔边吃边问:“叔,城里怎么这么紧张?”

“呵呵,你碰上了。”兰金泽说,“平时可不是这样。早上,许永福的三个部下,去城西帮他父亲买秋葵,他父亲胸口结个大热疮,买秋葵敷,结果碰上了八路,被八路打死了两个。那个叫马多的逃出来了,把这个事向许永福一讲,许永福就加强了城区内的防守,还在路口增加了岗哨,专等那个要进城的人。”

“哦!”兰翔笑着说,“这么巧。叔,那开枪的人就是我。”

兰金泽很惊奇,愣愣地看着兰翔,然后向兰翔竖了下大拇指。

接下来,兰翔询问了兰金泽为什么不跟组织联系的事。兰金泽叹了口气说:“怎么联系?身边一个同志也没有,我以为组织上把我忘了。”

兰翔笑着说:“组织怎么会忘记你呢?这不,安排我和你接头。组织一直担心你的安全问题,你安全就好。”兰翔接着说:“进入秋天了,鬼子又要到各乡抢劫了,希望你能够配合组织,多搜集一下这方面的情报。”

兰金泽点了点头。

“跟我来的还有一个同志,”兰翔说,“我们约定二十五号上午奶奶桥上见。”

“怎么在那里见面?”

“我们有东西在桥下。是名单。”

“名单?……你们能待多长时间?”

兰翔伸出了四根指头。

“四个时辰?四天?”

兰翔点了点头。

兰金泽说:“唉,目前组织都被破坏了,日本人尤其是二鬼子太可恶了。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组织,急死了。”

兰翔没有想到这里的形势这么紧张,他叹了口气。这时,兰金泽向外看了看,说:“你太累了,先睡一会儿吧,我出去看看。”兰翔答应了,他看着兰金泽下楼,接着又听到锁门的声音。

这一睡就是一下午,等兰翔睁开眼,天都黑了。他听到楼下有开门的声音,便悄悄下了床,并闪到门后。是兰金泽上楼了。

见是兰金泽,兰翔从门后走了出来。“一直睡到现在?”兰金泽笑着问,他满头是汗。“是的。”兰翔说,“叔,你去哪了?”兰金泽一边擦汗,一边说:“去店里看了看。”

兰翔撑着懒腰说:“真是太累了,睡倒以后跟死人一样。”

兰金泽谈了谈自己在这边的生意,最后,他突然问:“你说你把名单藏在奶奶桥下了是吗?”

“是的……”兰翔答。他忽然感到兰金泽问这句话有些不对,至于哪里不对,他也说不清楚。

“就是十里外的那个破桥,奶奶桥?”

“嗯……”

“那地方也不安全啊。你没有做记号吗?”

“没有……”

兰金泽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兰金泽这个样子让兰翔警觉起来,心里也十分后悔刚才没有遵守作为一个情报员的纪律。过了一会儿,他说:“事情很急啊,我想马上走。”

兰金泽忙站了起来,他用手夸张地拦着兰翔说:“胡扯,现在去哪?!你坐下,坐下!”

兰翔迟疑了一下,坐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脑门上出了汗。

见兰翔坐下了,兰金泽去倒水。他把水端给兰翔,也坐了下来,然后叹了口气说:“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远些,但是,我们也是叔伯关系,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兰翔警觉地盯着兰金泽。兰金泽想了想,说:“兰翔,这个事情不知从哪说起,就直说了吧,我……我已在保……保安大队做事。”

兰翔的脸上立刻变了色。

兰金泽说:“你说把名单放在了桥下,他们去过了,没有搜到,你看……”

兰翔满脸通红,他站了起来。兰金泽不慌不忙地挥了挥手,示意兰翔不要激动,他说:“你早就被他们认出来了。上午,他们要抓你,最后看在我的面子上,人才走了。他们希望我能说服你,投到这边。”

兰翔向楼下看了看。他发现,楼下有几个人在来回转着,他心里明白了。就在这时,有人上楼了。

兰翔听上楼的声音沉重而杂乱,忙习惯性地去掏枪,但是,什么也没有摸到,这才意识到,自己把枪放在了桥下。

马多带着几个特务已经冲了进来,他们纷纷把枪对准了兰翔。

4

兰翔被押到日伪保安大队时,大队长贺贤斋正在批阅文件。见有人走进来,他放下文件,扶了扶眼镜,看了看兰翔。他看人时,整个眼窝都深陷着。他叹了口气说:“这么年轻。不到四十吧?”

兰翔没有吭声。他的嘴角流着血,那血殷红,正在凝固。

贺贤斋站了起来,他摘下眼镜,露出了两撇发白的眉毛,然后向兰翔走了过来。兰翔被五花大绑着,显得很难受。贺贤斋向许永福挥了挥手。站在一旁的许永福迟疑了一下,忙向马多做了个手势,马多赶紧上前为兰翔松绑。

贺贤斋走到桌子旁,往桌角上一坐说:“大家手里都有事,愿不愿意合作就看你了。”

兰翔轻轻地活动着手腕,看都没看贺贤斋。

贺贤斋慢慢地用自己的右手压着左手的手指,每压一次,就响一声,他就挨个压下去,声音一根比一根响。手指压完,他说:“请问,文件到底藏在哪里?”

兰翔心里万分后悔,他暗暗咒骂自己,兰金泽已有很久没和组织联系了,自己作为一个老交通员,怎么就这样相信了兰金泽,又亲口把名单隐藏的地点告诉了他,这不是鬼魂附身吗?!他叹了口气。“你们不是都去搜了吗?”他说。

贺贤斋点了点头,说:“是啊。并没有搜到。”

昨天,在兰翔睡觉时,兰金泽和许永福带人到了奶奶桥下,对奶奶桥进行了地毯式搜索,但是并没搜到什么。此时,兰翔感到万幸——可能敌人并没有找到那个桥墩。

贺贤斋说:“提供个详细地点吧。”

兰翔没有吭声。

贺贤斋两手一摊,说:“你看,我还有事。如果你不说,那只能去审讯室了。”虽然这么说,他还在等兰翔的反应。见兰翔一声不吭,他一挥手,马多和一个特务冲上来,扭住了兰翔的胳膊,推着向门外走。

这次,敌人给兰翔上了重刑。当兰翔被人从审讯室里拖进牢房时,已经昏厥了两次,等他再次醒过来时,发现兰金泽坐在他的旁边。

兰金泽见他醒来,忙端来一碗水。“喝点水吧。”兰金泽说。

兰翔把头转到一边,同时吞咽了一下。他感到嘴里有一股咸咸的味道。

兰金泽叹了口气,把水放在台子上,说:“我不知道他们把你打成这样。我跟许永福吵了一架,你……”

兰翔冷笑一声,盯着兰金泽的眼睛说:“我也不知道你叛变了。”

兰金泽很尴尬,他叹了口气说:“我是为你好啊……目前的形势……”

兰翔把手抬起来,做了一个不要再说的动作。兰金泽接着说:“目前,日本人把整个华北都占领了,势力在一点点扩大,你如果略加思索就会发现,将来中国是哪个的……”

兰翔轻蔑地摇了摇头,嘴上“哼”了一声。

兰金泽见状,叹了口气,说:“我是你的上眼皮,我不能眼见着你继续往前走,那是一条迷路啊。”

“我俩到底谁迷路了?你可以走了……”兰翔说着,握住自己的左膀,那里的衣服和肉已经粘在了一起。

兰金泽叹了口气说:“这些年,你在那边,受的教育我也明白,说出这样的话,也符合你。你这样说,我连下面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兰翔说:“那就别说了。”

兰金泽说:“其实,你如果招了,我再帮你说说,干个保安队的中队长是没有问题的……”

兰翔忙举起手,让对方住口。兰金泽继续说:“那待遇是可观的。你还可以在本地找个对象。你还没成家吧……”

兰翔心中充满了厌烦,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这边,兰金泽误会了他的这口气,说:“其实,在这边真的很好,叔叔今年有可能被晋升为新三区的总探长,全力为皇军服务……”

兰翔将头朝左边一侧,把眼睛闭上了。兰金泽看无法再说下去,他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5

在狱中,兰翔一直昏睡着,第二天醒来后,他感到左边的脑袋很疼。这时,他忽然听到旁边的审讯室里有个男人在哭,并掺杂着“啊吧、啊吧”的求饶声。这是一个老男人的声音,他觉得很耳熟,便硬撑着坐了起来。这回他听清楚了:这声音怎么这么像父亲的声音!他不相信——他怎么在这里?就在这时,牢门“吱扭”一声打开了,许永福走了进来。牢房里的气味很难闻,他捂着鼻子,问:“声音很熟悉吧?”

兰翔看着他,心中有数了。他想到了兰金泽,肯定是他出卖了父亲,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怒,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许永福问:“不想问问是谁吗?”

“啊——”“啊——”这时,那边又传来几声类似于动物般的号叫。

兰翔越听越清楚了,他愤怒地看着许永福,说:“你们这样做,有点无耻吧!”

许永福放开捂着鼻子的手,哈哈大笑道:“无耻?连自己父亲的痛苦都不问了,那才叫无耻呢。”

那边的皮鞭声又响了起来,“呜呜”的,那男人的哭喊声也更大了。

“请吧,一起欣赏。”许永福说,并连忙退了出去。他的话音刚落,进来两个汉奸,一边一个,架着兰翔向外走。

兰翔来到审讯室,一眼就看到了哑巴父亲,他正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头颤抖着,穿的粗布衣服窟窿连着窟窿。兰翔的心里难受极了,他把脸转到了一边。

这时,许永福让人把哑巴的脸转过来。哑巴看到了兰翔,但是,他好像没有认出来,又低下头去。

“这是谁呀?”许永福指着兰翔问哑巴。

哑巴“啊吧啊吧”地直摇头,用胳膊擦着脸上的血。兰翔鼻子一酸,但是他忍住了。

许永福一挥手,旁边一个赤着上身的胖子冲上去一脚,狠狠地踹在哑巴的腰上,然后对准哑巴抡起了鞭子。随着“啪啪”的鞭子声,哑巴号叫着,躲避着,慢慢昏死过去。打手向哑巴身上浇了一桶水,哑巴醒了过来,他像一条垂死的鱼,舔着嘴唇,嘴巴一张一合的。许永福走过去,说:“不看看你儿子吗?”哑巴“啊啊”两声,连连摇着头,又昏死过去。

“你呢?”许永福问兰翔,“他可是你的父亲。”

此时,由于愤怒,兰翔的脸已经变形,血从他的嘴角向外流。他怒视着许永福。许永福轻声笑了笑,一挥手,两个汉奸将兰翔押回了牢房。

这一夜,兰翔再也无法睡着,那边传来的皮鞭声犹如打在他的身上,父亲的每一次喊叫,都如尖刀刺在他的心里,令他极度难受。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救父亲。他没想到,三个月没见,居然和父亲在牢房见面,同时,他也怪自己,那天,要是自己去祝家堡子,父亲就躲过了这一劫……

天刚亮,有人进来把兰翔押走了。

兰翔被带到了审讯室,他看见父亲半跪在那里,头低垂着,眼闭着。这时,有人说话了:“我们仁义些,让老的先走。”

兰翔仔细看去,才发现在黑暗中说话的,正是许永福。许永福打了一个哈欠,一挥手,两个打手走向了哑巴。

“慢——”兰翔突然说。

许永福一愣,他忙向两个打手摆了摆手。

兰翔低着头想着什么。

许永福说:“请说。”

兰翔叹了口气说:“把我父亲先……先带出去……”

从兰翔说话的口气里,许永福感受到了希望,他想了想说:“可以。”

接着,两个人去拽哑巴。哑巴抬起头来,他眼里有话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啊吧、啊吧”地喊着。他的话语只有兰翔能听懂。兰翔向父亲打着手势,要父亲放心。

许永福见哑巴被带走了,问:“兰先生,怎么说?”

兰翔低着头,一声也不吭。

许永福递了一根烟给兰翔,又给兰翔点了火。兰翔颤抖着吸了几口,然后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父亲腰不好,不能长期站立……”

许永福“嗯”了一声。

“他……他经常要……要上厕所……”

许永福用笔记着。

“不能见凉,他会喘的……”

许永福一边记,一边点着头。

“你们要照顾好他……”

不相信这种话是兰翔说的,最后,许永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竖起大拇指说:“俊——杰——”

兰翔说:“你们要保证我父亲……”

“还要保证你,保证你的性命。”许永福点了点头,打断兰翔的话说。然后走过来,解开了绑在兰翔身上的绳子。

此时,兰翔心里很难受,眼泪流了出来。过了会儿,他擦去眼泪,叹了口气说:“我饿了。”

许永福点了点头,向外挥了一下手。不一会儿,一个狱警把饭端了过来。

几个大窝头,一碗凉水。

兰翔看了看那个窝头。窝头是由豆饼、树皮和橡子面做的,很硬,在昏暗的灯光下,霉点很大。兰翔说:“这种饼我吃够了,我要馍,还有肉。”

许永福笑了,他拍着巴掌说:“好,好好好。换掉。”

6

二十四号,中午时分,许永福带着兰翔和几个手下去了奶奶桥,他们决定提前一天取出文件,再于第二天逮捕张小椅。

离奶奶桥大约还有六里多路,车子不好走了,颠来颠去,歪歪扭扭的,开了一段,只好停下来。司机下车看了看,向许永福摇了摇手,许永福便明白了。不远处正好有个饭店,上面写着“来福餐厅”四个字,饭店前人来人往的,很有人气。许永福看了看怀表说:“吃过饭再走吧。”于是,一拨人便往饭店里走去。

饭店有个大厅,大厅里都是客人,乱哄哄的。许永福走进饭店后,左右看了看,然后问迎上来的老板:“有单独的房间吗?”

“有,有有有。”老板说。于是把许永福等人向里面带去。

不久,饭菜上来了,一群人也不说话,只顾吃饭。饭后,许永福漱了漱嘴,然后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又问了问奶奶桥的方向,老板说:“哎哟,那是一条古道啊,现在都没人走了。”

许永福面无表情地说:“你说方向吧。”

老板忙向南方指了指,说:“三公里左右,进林子,可以看见一条古道,沿着古道走十几分钟,再往下走,就到了。”

许永福点了点头。

下午,两点多钟,许永福等按照饭店老板指的路,来到奶奶桥。

到了桥下后,兰翔发现,下面很乱,草都被践踏了,东倒西歪的,显然来过不少人。他向放文件的那个桥墩看了看,然后走了过去。走到桥墩跟前,他叹了口气,伸手在里面掏着,掏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枪和包裹,他脸上出了汗,这时,许永福点上香烟,吸了一口说:“别急。慢慢来。”

兰翔感到纳闷了,怎么文件和枪都不在了?他算了一下,明天才是他和张小椅见面的日子,难道张小椅先到了,然后把文件和枪取走了?这怎么可能!于是,他又向里面伸出手去,可是掏了一会儿,仍然没有掏到什么。

许永福斜着眼看着他,吸了口香烟。“怎么办?”他问。

兰翔问:“你……你们来过这里?”

许永福想了想,点了点头。

“这里搜过?”

许永福看了看那个地方,说:“没有搜过。否则不会再让你来。”

兰翔咽了口唾沫,再次向桥墩深处摸了摸。摸了几遍,仍然没有,最后,他失望地把手缩了回来。

许永福说:“哪去了?”

兰翔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我……我真没骗你们……”

许永福脸色很难看,他又点上一支烟。

“这……这能哪去呢?”兰翔结结巴巴地嘀咕,头上满是汗。

许永福看了一眼兰翔,觉得他十分丑陋,便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说:“回吧。”说着,一挥手,带头向桥上走去。

7

二十号,张小椅和兰翔分手后,就各奔东西了,但是,当张小椅走到离奶奶桥两百多米远时,他又停了下来。

当时,风很大,还夹杂着雨点,四处“哗啦啦”的,张小椅想,这种风要是把文件从桥墩子上刮下来就麻烦了,那时,这么重要的文件即使不被人捡去,也会被大雨淋湿淋透,或者桥下起了水,把文件冲走了……想到这,他向天上看了看。

天上,黑色的云团越来越大,越来越厚,向一起拥挤着,堆积着,仿佛能听到挤兑声,雨点砸在四处的树上,“啪啪”地响。张小椅决定回去。

张小椅转身向奶奶桥跑去。到了桥下,他伸头看了看,还好,那文件袋牢牢地固定在那里,兰翔的盒子枪也在,但是,桥下的风很大,当一阵风吹来,桥墩上的那些草便矮了下去,文件和枪就露了出来,又是一阵风,那文件和枪又被盖了起来……

张小椅想,这样绝对不行,假如风将草都刮歪了,文件和枪不就全暴露了?想到这,他伸手将文件和枪取了出来,然后向四面看了看。他发现,对面的桥墩子旁有一块巨大的石头,那石头被深草掩盖着,岿然不动,于是,他向对面跑去。

他来到巨石旁边。这块巨石很大,褶皱处很多,尤其在底部,有一个深深的沟壑。他伸手摸了摸,好在沟壑不深,又干燥无水,藏一只布包和枪正好。于是,他向四处看了看,便将布包和枪放在了沟壑之中。

“兰翔大哥会不会怪我呀?”他想。但是,自己也是为了文件的安全,此时又无法联系兰翔。“见面后再跟他说吧。”想到这,他笑了。

西元是张小椅的家乡,很漂亮。张小椅那个村有十几户人家,每到春天,从高处看去,村子如同栽在梨花里,那梨花又如同沾了水,水嫩地生长,看上去非常动人。每到秋天,村子则被一片又一片白色的茅草所覆盖。那茅草也叫不出名字,反正又高又壮,长着柔软的穗子,风一吹,来回鼓荡,令人心旌摇曳。在这样的村子里生活的人们,犹如生活在桃花源里,非常惬意,想想都美。

张小椅想到多年没见的父母、弟弟和妹妹,心里十分激动,又想到他们见到他后意外而又欢快的样子,脚步也加快了,那张方脸红扑扑的,脸上的绒毛被光线穿了个透,看上去轻飘飘的。

翻过一道山梁,终于到了古铜岭。站在古铜岭上,就可以看到村庄的全貌。他分明记得过去山下的村庄飘着炊烟,一缕一缕的,犹如一幅美丽而绵长的画,美得让人尖叫。此时,他忽然有点发怔,因为村庄不见了,只有大片大片的荒草在风中晃动着。他忙揉了揉眼睛,只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接下来,他又去找那块菱形石头,那石头上面有字,古人刻制的,至今还保留着。很快,他找到了那块石头,石头上分明有“古铜岭”三个字。

村庄?他挠头了。闷闷地站了一会儿,他便带着疑惑的表情向山下走去。

渐渐地,他看见了一口水塘,这口水塘就在他家门口,叫“转滩”,是村里人为了储水集体开挖的。当中有个滩头,四面有水,转滩由此得名。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段残缺的墙,在杂草中若隐若现的,他急忙跑了过去。他在跑过去的路上,陆续地看见,在深草的掩埋下,这种断墙还有许多段……

他感到自己像是在做梦。五年前的那个美丽的村子不在了,那父母、弟弟和妹妹呢?

他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出来了。他一屁股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割草的声音,“沙——沙——”,非常清晰,他心里一惊,忙站了起来。他看到,一个老人正弯着腰在那吃力地割草。他忙向老人走过去。

走到老人身边时,他喊道:“大爷。”

那老头没有吭声。他歪头看了看,才发现,这老人是村子上的胡聋子,因为耳朵有问题,平时很少跟人说话。他心中一喜。

胡聋子看见旁边有一个人,缓慢地转过身来,忽然,他眼睛亮了。“是椅子,妈了个X。”他笑了,大声地骂着,声音嗡嗡的。

张小椅也认出了胡聋子,他大声喊道:“胡大爷。”

一阵问寒问暖后,张小椅指着面前破败的家园,冷着脸问:“大爷,这是怎么回事?”胡聋子听出来了,他叹了口气,告诉张小椅,三年前,鬼子经过这里,将这里全烧了,还杀了人。如今,村子上的人都去了山的西边,自己是来看看老家的,并想在这里捡点柴火。

“我爹他们呢?”张小椅迫不及待地问,嘴唇颤抖着。

胡聋子叹了口气,取下胸前的烟袋,点上火,坐了下来。他吸了一口烟说:“你娘、老子和弟弟、妹妹都不在了……”

张小椅不敢相信地看着胡聋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人慢慢地瘫坐了下来。

那年秋天,上午十点多钟,鬼子进了西元,要求西元人全部搬走。当时,庄子上胆子大的说,能不能等几天,其他的人也都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于是,屠杀便开始了。“你爹和你娘排在前面,都挨了枪,还有你二姑家,都被害了………”胡聋子说着低下了头,脸上的皱纹纠结在一块,很难看。

张小椅心里很难受,嘴里发出急促的叹息声,但是,他没有哭出来。

胡聋子叹了口气说:“唉,你到现在才回来。”

张小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咬着自己的牙。

胡聋子又劝了几句,然后说:“你也没有家回了,到我那儿住几天吧。”

8

在胡聋子家只待了三天,张小椅实在住不下去了。那屋子是用石块搭建的,到处漏风,屋脊铺着野草,屋里乱糟糟的。灰尘、凌乱和堵塞让他的心更乱。二十四号早晨,他早早就起来了,他决定提前一天去奶奶桥附近,先找一家旅馆住下来,待第二天再和兰翔见面。想到这,他便收拾好自己的包袱,跟胡聋子告了别,然后向奶奶桥方向走去。

从早晨,一直走到中午,张小椅来到了来福餐厅附近。他左右环顾了一下,发现这里有一个小镇,小镇呈南北走向,很热闹,人来人往的。在小镇的左边有一个饭店,饭店的屋檐下飘动着一面脏兮兮的狗牙旗,上面有“来福餐厅”四字,由于时间太久,那“来”字有点难辨认了。有饭店就有旅社。想到这一点,他非常开心,这时,自己的肚子也发出了咕噜噜的叫声,他摸了摸衣角,来时带的钱还在,于是他便走了进去。

这是去喊集和祝家堡子的岔路口,赶集的和做生意的人非常多,张小椅走进去时,大部分桌子都已经坐满人。他环顾了下店里,忽然看见靠墙边的一张桌子旁没人,于是,他来到了这张桌子跟前。店小二过来问菜,张小椅看了看招牌说:“半斤馍,一碗杂烩。”店小二高喊着,离开了。不一会儿,菜和饭上来了。张小椅抓过馍就吃。就在这时,张小椅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便转头看去。忽然他看见了兰翔,他心里一喜,正要喊,又看见兰翔的前后都有人,有的还背着盒子枪,个个神色严肃,一看便知是日伪的警察和暗探。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连忙把身子转了过去。

“怎么,兰翔被捕了?”他问自己,手抖得厉害。这么想着,他的胃口一下子就没有了。待兰翔等进了里屋,他赶紧把钱放在桌子上,跌跌撞撞地向外走。

出了饭店,他走进一片林子,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他弯下腰,干咳了几次,什么也没有咳出来,于是,他靠在树上想着这件事。最后,他决定跟着他们,看他们去哪里,他不相信兰翔能叛变,绝不相信。

半个多小时后,兰翔他们出来了。看那情形,兰翔是自由的,跟在他旁边的几个人打着饱嗝,左右环顾着,不一会儿向林中走去。

在兰翔等人向林中走去时,张小椅悄悄地尾随在他们身后。半个小时后,兰翔等到了奶奶桥上,向四处看了看,便向桥下走去。走到桥的西侧,兰翔踮起脚,伸手在桥墩上摸着,而那里正是藏名单的地方。

张小椅脸红了,随即头上出了汗。他得出结论,兰翔真的叛变了。他的手颤抖着,兰翔的形象一下子在他的心里发生了变化,他感觉到了什么叫丑恶,什么叫虚伪,只是,他不知道这个兰翔什么时候叛变的。苦苦思索了一会儿,他决定现在就回去,然后把这个事情向庄区长汇报。于是,他转身向树林深处跑去。但是,跑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

自己来时,任务是明确的:帮助兰翔把情报送到根据地。现在,兰翔叛变了,送情报的任务就落在自己身上了。目前,自己虽然把情报转移到了一个安全地方,但是,还在敌人的包围之中,自己有义务把这个名单拿到手,或者送到根据地,或者带回庄区长那里。

想到这,他开始往回走。四十多分钟后,他来到来福餐厅,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他向两边看了看,忽然发现在来福餐厅的西边一百多米处,有十几间房子,正中的一间房檐上插着一面旗子,上有“客栈”字样,于是,他便快步走了过去。

很快,张小椅到了这家客栈住了下来。

在客栈住下来后,张小椅哪里也不去,只在床上等明天。明天一过,他又开始等后天。等着等着,他的眼睛就困顿起来。他强力睁了睁眼睛,但是,还是睁不开,于是,他便大睡起来。

9

已经是二十六号的下午,贺贤斋在给全体保安人员训话,主要谈二十五号那天为什么在大桥周围潜伏那么多人,结果也没抓到取货者,就在这时,许永福走了进来,他趴在贺贤斋耳朵上嘀咕了一阵,贺贤斋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会议很快就结束了,贺贤斋来到了审讯室。

审讯室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是审讯室,里面是休息室,两间贯通。此时,休息室内,马多、兰翔等都在,见到贺贤斋进来,都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贺贤斋向他们摆了摆手,然后走到里面坐下。

这天中午,许永福带着马多等人走到毒龙村时发现了一个客栈,许永福口渴了,他要求大家到客栈休息一下再走。

进了客栈,客栈老板连忙摆上茶水招待。临走时,许永福丢下茶水钱说:“最近有陌生客来,要及时报告。”

客栈老板一惊,但又不敢多事,迟钝了一下,连说:“好好好。”

许永福看了一眼老板便带人走了。刚出门,客栈老板忽然又喊住了许永福,他快走几步来到许永福跟前,把张小椅住在客栈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过客栈老板的报告,许永福抽出盒子枪便向后面跑去。就这样,张小椅被捕了。

审讯室内,许永福走到张小椅面前,猛地扒开张小椅的衣服领子。张小椅的领口处顿时露出了一道陈旧的伤疤。他看了看,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问:“哪里人?”

“西元的。”

“来这里做什么?”

“看看此地的辣条多少钱一捆。”

“西元没有辣条吗?”

“西元的辣条不行。短了。”

“哦!没到古桥上看看?”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许永福看了张小椅一眼,点上烟说:“别装了,把文件藏哪了?张小椅同志。”

张小椅一愣,便知道自己被兰翔卖了。他笑了笑说:“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

许永福点了点头,然后阴笑了一声说:“那就换一种方式。”说着,他一挥手,旁边的两个打手立刻冲了过来。他们拉过张小椅,将他捆绑在立柱上。一个打手“嚓”地一下撕烂了张小椅的衣服。

许永福走过来说:“再问一次,你把文件藏哪了?”

张小椅不吭声。许永福立刻做了个手势,一个打手把鞭子理了理,往水里浸了浸,然后拿了出来,凭空甩了一下,那鞭子立刻发出了“啪”的一声响,张小椅浑身一震。

许永福抵近张小椅,低声说:“现在说也不迟。”

张小椅咽下唾沫,似乎想说,但是到底没有吭声。

许永福往后退了一步,说:“开始吧。”

打手立刻挥舞起鞭子,那鞭子打在张小椅的身上,“啪”“啪”直响……

几十鞭后,张小椅感到浑身扎心般疼,昏死过去。许永福让人把凉水泼在张小椅的身上,慢慢地,张小椅挣扎着睁开了眼睛。一阵猛烈的鞭子又落在张小椅身上。

许永福一挥手,那鞭子立刻停下来了。张小椅乘着这个间隙,脑子飞快地想,兰翔已经全说了,自己坚持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许永福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张小椅。”

“哪天到的?”

“昨天上午。”张小椅颤抖着说,“我和他约好的,准备上午去桥下拿文件。”

“你和他?他是谁?”

“兰翔……”

“好!”许永福说,“你们见面了吗?”

“没有。我迷路了,昨天我没有找到那座桥,今天打算继续找,就被你们抓了。”

“你可是背着古桥向西走啊,你准备去哪里?”

“继续去找古桥。”

“哼!现在你找到了,说吧,文件藏在什么地方?”

见张小椅没有声音了,旁边的打手挥手就是一鞭子。此时,张小椅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打烂。

许永福一挥手,打手退了下去。

张小椅说:“在……在桥下。从南向北看是……是右面……”

“右面?你确定。”

“是的……确…确定……不过,可能被兰翔拿走了。”

“如果我不相信呢?”

张小椅看着许永福,一句话也不说。

许永福说:“我们去桥下吧。”

一个小时后,张小椅来到了桥下。

许永福说:“你自己拿出来吧。”

张小椅看了看许永福,向桥的西头走去。到了桥墩子旁,他用手指了指,说:“就是这里。”

一个特务忙走上前去,却被许永福拦着了,他对张小椅说:“你来。”

张小椅只好走到那个石墩子下,用手在里摸着,摸了一会儿,他看着许永福说:“没有。”

许永福说:“哪去了?”

张小椅说:“原来就放在这里的,兰翔可能先到,拿走了。”

许永福看着张小椅,点着他的脑袋说:“又是他。你没有句实话!”

张小椅说:“我没有骗你。”

许永福“哼”了一声,做了一个向回走的手势。

10

回到牢房,许永福对张小椅说:“我们聊一聊。”

张小椅揉着胳膊,站在那里。

“家里还有什么人?”许永福问。

张小椅心里一颤,他想到了西元,想到被焚烧的村庄,想到被杀害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他的心里怒火燃烧,但过了一会儿,他说:“还有父母和弟弟妹妹。”

许永福点了点头,问:“他们都还好吗?”

“是的……”

“那就好。这次回去,很高兴吧。”

“很高兴。”张小椅说。眼泪在他的眼睛里打转。

“是啊。”许永福说,“谁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儿女平安,希望能出人头地。”

张小椅低下了头。他在想着许永福说的这番话。

又沉默了一阵,许永福说:“其实,你只要跟我说实话,你的路还是很长的,而且很光明。你娘老子看到你,脸上也很光荣。”

张小椅的内心非常难受。父母亲开始在他的心头萦绕。

许永福问:“好不好?”

张小椅抬起头来,他看着许永福说:“该说的我都说了……”

话到这里,两人僵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许永福说:“其实,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话,那文件,早就被你转移走了。只要你交代出来,什么话都好说。”

张小椅说:“我连桥上都没到,我怎么转移?我迷路了。”

许永福叹了口气,说:“迷路了,好呀。”

张小椅说:“从当时的情景看,你们可能去桥上搜索了,到底是谁拿走的,还说不清呀。”

许永福愣愣地坐在那,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说:“好吧。”然后一招手,人走了出去。

跟他出去的是个光头。过了一会儿,光头回来了,他凶神恶煞地看着张小椅说:“我们继续。”说到这,光头三下五除二地将张小椅绑了起来。另一个打手也不说话,抡起鞭子就打了起来。

雨点般的皮鞭中,张小椅有一种遇到下天针的感觉,他快撑不下去了,但是一直强忍着,没有说出真正的情报放置的地点。他觉得,摆在自己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投敌,当叛徒;
二是死亡。首先,自己是绝对不会投敌的,那么只有接受死亡。好呀,死吧,要死就快点死吧……

醒来后,张小椅发现敌人在他身上泼了一桶水。那个审讯者累了,手里提着鞭子在喝水,见他醒了,问:“想喝水吗?”他艰难地点了下头,觉得嗓子像是在火里烧一般。那个审讯的家伙冷笑一声,狠狠地给他一鞭子,说:“文件藏到哪里了?说!”

张小椅感到自己被欺骗了,他暗暗骂了一声这个审讯者,你妈的。审讯者又挥舞起鞭子,“啪”“啪”……

不一会儿,许永福进来了,他问:“交代了吗?”

打手指了指垂死的张小椅说:“报告队长,没有。”

许永福叹了口气,看了看张小椅说:“处死吧。”

敌人把张小椅从柱子上放了下来,对他说:“听到了吧,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说不说?”

张小椅的内心在挣扎,但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穷凶极恶的敌人把他拖到了水池边,然后把他的脑袋按在了水中……

11

遍体鳞伤的张小椅被拖回牢房。

他觉得像在做梦,在梦里自己的脑袋像是被谁钉下了几颗钉子,钻心地痛,还有点晕。他抚摸着自己的大拇指,那里已经没有了感觉,并且肿胀着,他浑身像是被大火烤灼一般。

他暗暗地高兴,自己坚持过了酷刑。坚持下来就有机会,坚持下来就是胜利,就没有白跟着庄区长几年。他有点激动,浑身颤抖了一下,泪水便在脸上滚动起来。

这时,牢房的门打开了,一个犯人被押了进来,然后被一脚踹倒在地上。

借着牢房昏暗的光,张小椅看清楚了,此人正是兰翔。他的心里顿时产生极大的厌恶感。他暗暗地咬紧了牙关。

兰翔进牢房后,踉跄了两下,然后慢慢躺下,歪着身子向里睡去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兰翔翻过身来。他一眼认出了张小椅,先是怔怔地看着,然后惊喜地喊道:“小椅!”张小椅也装着才看见兰翔,艰难地点了点头。他的伤势很重,点头时气喘吁吁,显得很难受。

兰翔高兴地爬了过来,他紧紧抱着张小椅的手,说:“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此时,张小椅十分憎恨这个人。他简直不敢想象,这样一个英雄也能叛变。

兰翔向外面看了看,小声地说:“唉,我还没到桥下就被捕了。看来,有人出卖了我们。”

张小椅说:“是啊,真该死。”

兰翔问:“对,你是什么时候到桥下的,你把文件取走了吗?”

张小椅艰难地喘息着,说:“没……没有……”

兰翔问:“你提前到过桥下吗?”

张小椅闭着眼,艰难地说:“没有啊,我迷路了……找不到那个地方了,被他们抓住……昨天,他们带我去了桥下……什么都没有了……”

“哦,”兰翔说,“不要再说了,歇歇吧。”兰翔觉得再问下去,一定会引起怀疑,于是便扶着张小椅,慢慢地坐了起来。

夜很寂静,窗外有野虫的鸣叫。

张小椅从兰翔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靠在墙上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我们得想……想办法逃走……”

兰翔心里一喜,他叹了口气说:“那难啊。”

张小椅看了看牢门。牢门前没有人,他说:“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发现每天来送饭的,都是一名老囚犯和……和一名警察,如果能把警察骗进来,把他……他干掉……”

张小椅说到这,显得很累,就说不下去了。兰翔想了想,摇了摇头,然后撇着嘴,故意说:“这个很危险啊,如果越狱不成,以后就很难逃出去了。”

张小椅向外看了看说:“反正……反正都是最后一次。”

“唉,别想了。”兰翔说着又扶着张小椅慢慢躺了下来。

第四天早晨,在敌人来送饭时,兰翔收到一张纸条。

那天,兰翔通过送饭的汉奸把张小椅想越狱的纸条送给了贺贤斋,贺贤斋当即做出了决定,由兰翔配合越狱。

12

十一月的一天,天有些冷,四处升起一团团雾气,它们从树林中钻出来,又沿着沟凹地游走,看上去很诡异。一辆卡车从西边开了过来,晃晃荡荡的,一直开进了喊集牢房的大院。

在喊集四号牢房,住着七八个人,这时,兰翔正在熟睡,张小椅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牢门一下子被打开了,几个日伪警察走了进来,他们给“犯人”点名,点完名后,一个戴着礼帽、留着八字胡的人问:“谁是张小椅,还有兰翔?”

张小椅欠起了身子。那人上前一步,看了看张小椅,问:“兰翔呢?”兰翔忙站了起来。那人看了看兰翔,说:“走吧。”“去哪?”兰翔问。那人也不理兰翔,只是推了他一把,于是,三四个人都被带出了牢房。

出了牢房,张小椅发现,院子里停着四辆卡车,其中两辆卡车上都是犯人,另两辆卡车上是日军和伪军。张小椅等被押上了其中一辆车子。

傍晚时分,卡车进入一个小镇,从墙上斑驳陆离的字来看,张小椅发现是玉龙镇。不一会儿,车子拐了个弯,通过一片脏兮兮的污水地,来到了一个院子里。院子的西侧是个马圈,有七八匹马在慢慢地吃草。院子正中,几个汉奸见车子来了,忙迎了上去,接着押下“犯人”,分别关在不同的牢房。

兰翔和张小椅被关在一起。牢房里条件很差,窗户是木头钉上的。那木板陈旧而破败,看上去不太牢固。地上有一些草,外面有人在看守。这些人有点驼背,不断地打着哈欠,来回走了几圈,就搂紧衣服和枪,坐在门口打起了盹儿。

夜深了,虫鸣更为响亮,四处的风刮得呼呼响。

张小椅推了推兰翔。兰翔正装着熟睡,他睁开眼看着张小椅。

张小椅向外指了指。外面,那个看守已经不在了。

张小椅慢慢地爬了起来,他向兰翔做着手势,然后跑到那扇窗户下。兰翔一把拽住他,小声地说:“你又要干什么?”接着,他向张小椅不停地摇着手,意思是不能冒险。张小椅小声地说:“再不动,就永远别动了。”说着,他去扒窗户上的木条。他只是轻轻地一用力,一根木条就弯了,他吹了吹手上的灰,再去扒另外一根。

连扒掉几根木条,窗户立刻打开了。张小椅伸头向外看了看。外面一片宁静,只有马圈里的马在细细地反刍。

张小椅一弯腰,从牢房里翻越出来,然后,他向兰翔一挥手。兰翔左右看了看,也从里面钻了出来。

两人出了牢房后,张小椅带着兰翔快步向马圈跑去。到了那里,他拉过一匹白马给兰翔。兰翔很意外,他小声地说:“我……我们还是步行吧,这……”

张小椅知道兰翔的心思,他不理他,拉着马就往墙外走。兰翔很为难,他左右看了看,也拉着马跟在张小椅后面。到了门外,张小椅跨上马,飞奔而去,后面,兰翔迟疑了一下,也骑上了马。

两人骑马跑了一个多小时,然后进入了一片密林。张小椅跳下马说:“你在这守着,我去奶奶桥。”

兰翔连忙把马拴在树上,说:“我们一起去吧。”张小椅想了想,又向天上看了看。此时,天还没有亮,月亮又大又圆。张小椅说:“好吧。”

两人便在深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不到半个小时,来到了桥上。

张小椅向四处看了看,然后向桥下走去。走到桥下,他用手在石墩处摸了摸,说:“咦?怎么没有了?”“是吗?”兰翔走过去,也用手摸了摸,然后伸出手来说,“嗯?哪去了?”张小椅再次走过去,伸手在里面摸了几下,说:“麻烦,真没有。”兰翔咂了下嘴问:“里面有没有其他缝隙?”说着又将手伸进去,摸了几下。张小椅摇了摇头,突然他捂着肚子说:“我肚子又疼了。”说完,向桥那头走去。

走到桥墩旁边,张小椅解开裤子,蹲在那。

兰翔看着他。夜色很浓,张小椅的身子陷在一片阴郁之中。

“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兰翔问。张小椅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说:“好了,好了。”说着,从深草中站了起来。

见张小椅走过来,兰翔问:“文件哪去了呢?”张小椅叹了口气,又走到那个桥墩下,然后伸出手,在里面摸了几遍,然后也咂了下嘴,摇了摇头。兰翔看了张小椅一眼,也再次伸出手去,在里面来回摸了几回。见兰翔空手,张小椅问:“没有吧?”

兰翔叹了口气。

“不能在这硬等,我们走吧。”张小椅向四处看了看说。

此时,兰翔特别希望许永福能发现他们,然后带人来追,于是他说:“我们都回忆一下,是不是掉在了桥下。”说着,他用手拨拉着桥下的草。

张小椅看出了兰翔的用心,他说:“不会的,我们快走吧,一旦发现我们就来不及了。”说着,自己向桥上爬去。

13

把张小椅从喊集转到玉龙镇,是贺贤斋的安排。后来,他们确定这个张小椅有问题。他们不相信张小椅是二十五号到的,也不相信他迷了路。他们还确定名单就控制在张小椅手中,只是不知藏在哪,而张小椅为什么要在二十五号前到桥上,又确实是个解不开的谜。为此,唯一的办法就是盯住张小椅,让他现形,而让张小椅越狱成功,就是计谋之一。

当初,考虑到喊集监狱的条件太好,无法让张小椅和兰翔越狱,贺贤斋就让玉龙镇这边做了准备。他们把张小椅和兰翔带来,同时,为了不让张小椅起疑心,还押解了其他几个犯人。没想到的是,张小椅竟然抢了两匹马。这下难题出来了,如果开车追击,声响太大,张小椅一旦听到了车声,就不再会去桥下,如果骑马追击,声响也不小。对此,负责监视的许永福和兰金泽傻了眼,许永福连忙给贺贤斋打去了电话。

得知张小椅逃跑,并听说张小椅夺了两匹马,贺贤斋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命令许永福赶紧追,同时,考虑到深夜骑马,动静太大,会惊动了张小椅,他命令许永福带两帮人,一帮人拉着马,一帮人轻装前进,迅速接近目标。

当许永福和兰金泽带着人马赶到古桥附近时,忽然听到远处有隐约的马蹄声。从马蹄声得知,是向桥的另一个方向去的。许永福觉得张小椅得手了,他喊道:“快,上马,上马!”

这马蹄声正是张小椅和兰翔的马发出的。正跑着,后面的兰翔一下子扯住了马。张小椅问:“怎么回事?”

兰翔说:“趁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歇会儿吧。”

张小椅知道兰翔的心思,他说:“天亮前,如果我们还没走出祝家堡子,就走不出去了。”这时,他们隐约地听到了马蹄声。张小椅说:“他们追上来了,快!”兰翔向后看了看,只好抽了马一下。马受惊,猛地向前跑去。

两人骑着马跑过了祝家堡子,天渐渐地亮了,一轮红日从东而出,此时,敌人也近了,“啪”“啪”“啪啪”,枪声大作。张小椅说:“到葫芦岭了。”

葫芦岭在九烟山前面,纵横十八里,当年杨家将就是从这里越过,然后进行征西的。翻过葫芦岭,就是九烟山——土堰县抗日民主政府所在地。

张小椅心中一喜,狠狠地抽了一下马鞭,向山中飞驰而去。

当他们刚钻进山里,山石后面突然有人向他们招手,并喊着:“是兰队长吗?”兰翔赶紧挥手。那人说:“快点,兰队长,你们后面有人。这边。”张小椅一拽马缰绳,马向密林中飞驰而去,随后,他们听到了一阵密集的枪声。

14

天大亮了,四周沉浸在一片灰黄色之中,整个大地如同在锅里煮过一般,湿漉漉亮晶晶,热气腾腾的。

在土堰县的八路军军部,卞团长接见了兰翔和张小椅。卞团长和兰翔是多年的朋友,见到兰翔,非常高兴。他亲切地拥抱了兰翔,然后不断地拍打着他肩头,嘴里直骂:“这个家伙,这个家伙。”卞团长告诉兰翔,现在,追击他们的敌人被打得抱头鼠窜,许永福当场毙命,兰金泽死在马上,死尸被马拖回去了。来的十几个汉奸,大多都被击毙了。

众人一起鼓掌,十分兴奋。这时,兰翔说:“我把庄区长交代给我的任务先说一下吧。”卞团长一挥手说:“太累了,先休息吧。”“不!”兰翔坚持说,“我还是先汇报一下。”卞团长笑着用手点了点兰翔,说:“唉,好,你说吧。”

于是,兰翔就把这次来的任务说了一下。提到了自己被捕的经过,谈到情报失踪的前后,他显得很难受。

卞团长也慢慢地严肃起来,他想了想,问:“你们藏文件时,有没有人盯梢?”

兰翔摇了摇头。

卞团长和兰翔在谈话时,张小椅忽然说:“卞团长,我要汇报一件事。”

卞团长跟张小椅不是太熟悉,他问:“你是——”

兰翔介绍说:“我们区长手下的,叫张小椅。”

卞团长连忙和张小椅握手,“你好。你要汇报什么?”他问。

张小椅红着脸说:“很重要。”

卞团长想了想,喊来警卫说:“兰翔,你先跟他们到后面休息。”

见兰翔要走,张小椅严肃地说:“你别走。”

兰翔笑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站在那里。

张小椅对卞团长说:“我叫张小椅,跟庄区长好多年了。”

卞团长这才发现,张小椅的衣服都是破烂的,上面有血迹,脸上也有多处划伤。他说:“坐下聊。”

张小椅并没有坐,他说:“那份藏在桥下的名单没有丢,在我手里。还有枪。”说完,张小椅从怀里掏出一包材料来,同时从身后掏出一把盒子枪来。他把这两样东西往桌子上一放,说:“我们当中出现了叛徒。”

卞团长一怔。

“就是他。”张小椅指着兰翔说。

兰翔看着文件和自己的枪,露出一副惊讶状,然后笑着问:“我?我是叛徒?”

“是的。你是叛徒。”

“好吧,你把我叛变的事情说说吧。”

张小椅见兰翔如此镇定,便急了,他愤怒地说:“你还想狡辩!”

兰翔说:“我不狡辩,你说。”

张小椅说:“你在玉龙镇和汉奸在一起,你以为没有人看见。”

兰翔笑了笑,说:“继续。”他掏出一支烟来,点上火。

张小椅说:“你以为名单还在桥上,你带他们去取了。不过,我早已将它们转移了。”

兰翔叹了口气说:“哦!是这样。好,那我问你,我们既然把文件藏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把文件换个地方?”

张小椅脸红了,他说:“文件在……在那里不牢靠,我把他们换了地方,本来是准备碰头时跟你讲的。”

兰翔说:“不牢靠。好。后来,我们碰头了,你没讲啊!”

张小椅愣了一下说:“那时你……你已经叛变了。”

“呵呵,你看见我叛变了?”

“是的,你和他们在一起……”

“谁证明呢?”

“这个……这……”

“还有,我因为什么要叛变呢?”

“敌人打了你,你受不了了。”

“哦!是这样。我被敌人殴打可不是一次了,比这次狠的,野蛮的,甚至人死过去又活过来的,多了,为什么这次我就要叛变呢?”

“…………”

兰翔叹了口气,说:“好,我再问你,你为什么不经过我就把文件换地方?其间,我们见面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张小椅脸涨得通红,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就是叛徒,你……”

卞团长放下手中的名单,看了看兰翔,说:“好吧。这件事,先谈到这里,我考虑一下。”

“不。”兰翔说,“卞团长,我也有问题汇报。”

卞团长连忙摆了摆手,说:“明天再谈。明天庄区长过来。”

“卞团长。”兰翔一脸认真地说,“这件事有许多疑点,我本来是准备等庄区长来了后再说的,他既然说了,那我就说一说。”

卞团长连忙挥了挥手,示意不说了。兰翔把香烟灭了,他把自己的双手递到卞团长面前。

15

卞团长并没有对兰翔采取强制措施。

兰翔住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此时,他显得很瘦,垂头丧气的;
头发很长了,有一绺披散在他的眼前,乌黑的,两只眼睛很大,但是带着疲惫和困惑。虽然自己的口才好,加上卞团长和自己的友谊,使张小椅没有战胜自己,但是,回想一下,自己昨天说的话根本就经不起推敲,一旦卞团长醒悟过来,问题就会很严重。庄子栋区长很快会赶过来。庄子栋曾经是个老交通员、老地下党员,还带过自己,今天的事情,都经不起他的推敲。还有,如果自己在这边暴露了,父亲将无人相救,一切的努力和牺牲都归于零,这才是最关键的……

兰翔再也睡不着了。他从床上起来,在屋里来回转着。他转到了窗户前。他发现,这个窗户是有问题的,只是凭借着泥巴将里外封死了。他用手拉了拉木条,果然有松动的感觉。一阵欣喜在他的心头掠过,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他伸头往外看了看。不远处,有个战士在站岗。他想到在玉龙镇,敌人为了给他们逃跑创造条件,把他们安排在一个门窗能拉动的房间……这难道也是一种诡计?但是,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于是他走过去,用手拨动泥土。很快,泥土被扒开,露出一个洞来,最为奇怪的是,此时,这个洞口正和放哨的战士形成死角。他的心再次“扑通扑通”跳了起来,然后,他轻轻抬起脚,弯下身体,一下子拱了出去。

出了房间,兰翔惊喜万分,他飞快地跑着。地下是那么坚硬,可他一点感觉也没有,脚上的鞋子掉了,他也来不及去捡。

他一口气跑到了葫芦岭,此时,天已经亮了,四处的树木带着朝霞的余光,湿漉漉的。他躺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连忙躲到一棵树后。

不一会儿,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满头都是血,踉踉跄跄地走到前面的一棵树下,然后躺了下来。

是兰金泽。

见到兰金泽,兰翔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反感。没有兰金泽对父亲的出卖,绝对不会有自己的今天……

“你……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兰金泽问。兰翔看着兰金泽坐在自己的面前,说:“阎王爷还没收我。”

过了一会儿,兰金泽看着毫无表情的兰翔,说:“也不要气我了,确实是我提供了你爹的下落,唉,不都是为你好吗?!”

此时,兰翔不想再谈此事了,他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兰金泽也叹了口气,说:“现在,你要么跟我回去,继续跟人家手下混,要么就远走高飞吧,越远越好。”

兰翔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我爹怎么办呢?”

兰金泽看了兰翔一眼,又叹了口气,半天才说:“你爹……你爹早就不在了。”

兰翔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兰金泽,半天才喃喃地说:“不在了,死……死了……”

兰金泽低下头,说:“是啊。”

兰翔久久地看着兰金泽,然后痛苦地把头埋了起来。

兰金泽说:“死前我们老弟兄俩谈到过你。他问我,你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没想到……他为了让你不说出来,当晚就撞墙了。后来,贺贤斋瞒着你,是想哄骗你为他们干事……”

兰翔一下子坐了起来,他的眼泪扑簌簌落了起来。“他们把我爹埋哪了?”他问。

兰金池说:“听说当晚就拉走了,也不知道拉哪去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枪声,兰金泽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仔细听了听,说:“走,快走。”

兰翔不动,泪水一个劲儿地流。

兰金泽问他:“走不走?”

兰翔仍然不动,在那流着眼泪。兰金泽便扶着树,踉踉跄跄地钻进了树林。

兰金泽走后,兰翔擦去眼泪,点上一根烟,在那大一口小一口地抽着。不一会儿,十几个民兵和八路军冲了过来,庄子栋区长、卞营长和张小椅也在其中。张小椅气喘吁吁地指着兰翔喊道:“兰翔,你不是叛徒你跑什么?”

兰翔脸色苍白,他看着张小椅没有吭声。

“兰翔……”庄区长喊,沙哑的声音里既有不解,也有无限的痛心和愤怒。

兰翔愣愣地看着庄子栋,他把烟蒂扔了,然后站了起来突然笑了笑,然后猛地向身后摸去。

“啪啪啪……啪啪啪……”,十几个战士都开枪了。在众多子弹的冲击下,兰翔轰然向后倒了下去。

兰翔倒下后,一个大个子民兵向他跑了过去。跑到兰翔的尸体旁,大个子小心地拨开兰翔身上带血的衣服,然后在兰翔身上摸索着,结果什么都没搜到。

张小椅叹了口气,他仰头向天上看去。

天上,一只老鹰颓然地扇着翅膀,向一片乌云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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