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尧典》创世神话的文本形成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3-01-21 点击:

段 丽

(大理大学文学院,云南大理 671003)

《尧典》出自《尚书·虞书》,原为秦博士伏生传授众博士弟子的《尚书》首篇,亦是汉代以降流传的《今文尚书》二十八篇之起首,作为《尚书》历史叙事之起点,《尧典》作者深受“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1〕的创作心理影响,追溯尧舜圣王之行,标举明君禅让、德治天下及教化万民,有意识地书写了一个有序的儒家理想政治场域,在《尚书》礼义乐教思想表达中,可谓开宗明义。通览《尚书·尧典》,举凡羲和观象授时、鲧禹治水、尧让位舜、舜娶二女、巡礼四岳、流放四凶、舜庭命官、夔典乐教,无不有神人异物参与其间,且羲和、鲧、禹、共工、后稷、契、益、夔、龙之属,人神杂糅,莫不禀赋奇能,施行超越寻常人事范围的行动,并臣服于尧、舜政务活动的统筹调配,尧、舜“格于上下”〔2〕119之殊能终得彰显。诚然,史官于《尧典》言说尧、舜并非全凭史实,而是广泛征引话语资源再次创作,使历史、神话互相融摄,前赋神话荒诞离奇的色彩被削弱,历史人物被赋予神性而行动非凡,儒家制礼作乐思想与神道设教举措融合。颇值讨论的是,史官“神话史实”的创作倾向,神化(deified)了帝王、英雄或普通事物,关乎其的故事、行为被夸大性陈述〔3〕,使《尧典》保存着丰富神话。对比西方神话母题的叙事逻辑,《尧典》可视作创世神话。为探究《尧典》典型神话的书写,兹以文献征引特征切入,挖掘相关神话的话语资源,并结合西方神话学视域,观照《尧典》神话系统的纂辑特点,揭示《尧典》创世神话的形成轨迹。

《尧典》开篇提纲挈领,概述帝尧放勋的赫赫功德,后依时为序,叙唐尧任命天文之官制定历法、选贤任能、禅让帝位的三大智举,文辞之间,神话迭出。诸类神话形成,除受商周以来天命观念统辖,更缘于《尧典》作者与先秦知识资源的亲密互动,体现为儒家史官对丰富话语资源的征引、转述、改造及创新。

首先,史官于《尧典》先述尧命羲和敬顺昊天、亲授民时,令羲和四子分赴四方观象授时,实为划分四季、制定历法,其文本背后的话语资源源自远古羲和神话,殷商祭日、祭星的神圣仪式,以及殷契所见四方神、四方风神等神话材料

《尧典》曰:“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2〕119唐孔颖达疏:“重黎之后,羲氏、和氏世掌天地四时之官。”〔2〕119记羲氏、和氏二家接受帝尧之委任,成为司掌天文历法的官员。羲和又安排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赴旸谷、昧谷、幽都等地、以主四时,此神话显然源自史官对古老羲和神话的移植,传世文献录羲和者甚多,通常载录其神谱关系及神迹。羲和为女性神,乃东夷族至上神帝俊正妻,十日之母,据《山海经·大荒南经》:“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4〕438羲和又名常羲,为月之母,见于《山海经·大荒西经》:“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4〕438另传世辑本《归藏·启筮》:“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职,出入以为晦明。”〔5〕言羲和司掌日月,故主宰世界的光明晦暗。又《天问》云:“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6〕57将羲和与主宰白天、黑夜的烛龙并举,谓二者神职类似。《山海经》《归藏》是较早记载羲和神话的先秦典籍,此后,羲和相继为秦汉典籍《楚辞》《尸子》《淮南子》《列女传》载录,其神人身份日趋叠加,司职范围不断扩大。《楚辞》《广雅》《淮南子》等言羲和为御日神。故《离骚》曰:“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6〕15王逸注:“羲和,日御也。”洪兴祖补注:“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7〕皆谓羲和为御日神官,足见羲和神话在最初产生、流传阶段,是以帝俊配偶神、日月母神的形象出现。稍晚,羲和神话传播开来,因语音之变,渐次分化出常仪、娥皇两个神名〔8〕36。常仪见《世本·帝系篇》:“(帝喾)下妃娵訾氏之女,曰常仪,是生帝挚。”〔9〕袁珂案:“羲、仪声近,常羲即常仪也,亦俊亦即帝喾也”〔4〕463,《礼记·檀弓上》另记作常宜。娥皇在《山海经》为帝喾妻,至《尸子》《列女传》则为舜妻。凡此种种,自先秦史传地志所出的羲和神话,虽神名、神职说法众多,且不断流衍,但羲和性别、亲缘关系多得保留,惟《尧典》作者大异其趣,将可御日月的女神羲和改造为羲氏、和氏二家,作观象授时、制历颁朔的官员,再编排两家下属,派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赴四方专管天文星象,其中,羲仲、和仲赴职的东方旸谷、西方昧谷,前者载于《山海经》,旸谷是扶桑木生长地及太阳出入、居住之所;
后者见伪《孔传》:“昧,冥也。日入于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8〕50,是神话中太阳的休憩之所。

当然,《尧典》插入了殷王室向自然神祭祀、占卜的仪式记录,并拼合了巫史祝宗刻录于甲骨卜辞的神话,书撰成羲和四子指挥农事的活动。《尧典》屡屡述及祭神问卜的神圣仪典及自然神话,是史官自觉吸纳殷商宗教仪轨记录,再融合殷契所见太阳、星辰、四方与四方风神话的结果,条析为五。

其一,文言羲仲“寅宾出日,平秩东作”〔2〕119,继云和仲“寅饯纳日,平秩西成”〔2〕119,内隐着殷商以来问卜、求祭太阳神的仪轨。“寅”即“敬”,“宾”表“傧祀”“迎接”,采孔颖达、郭沫若、屈万里之说,《礼记·礼运》曰:“傧鬼神”,孔颖达疏曰:“以接宾以礼曰傧。以郊天祀地及一切神明是傧鬼神也。”〔10〕又郭沫若《卜辞通纂》谓“宾”为“傧”,言“王宾者,王傧也,是王傧祭鬼神”〔11〕。另屈万里认为殷墟卜辞所言“王宾者”即“王傧也”,“傧”为“迎接也”,与《尚书·洛诰》云“王宾,杀,禋,咸格”的“宾”同义,皆表“傧祭”〔12〕,如上三说皆释“宾”同“傧”,为迎接、礼敬鬼神的祭祀活动。“饯”为“送”,“出日”“纳日”是殷商祭日仪典,“出日”“入日”可对举,其名最早见于殷墟王宾卜辞,是商王亲自主持的日神祈祭或龟卜活动。商人对太阳神的祭拜仪典分类细致,“不但笼统地祭祀日神,而且还特别注重对日神的出和入,即对太阳的出和入进行祭祀,即祭出、入日。”〔13〕96有殷契曰:“乙酉卜:又出日,入日。”〔14〕5552是殷民对日出、日落求卜之确证,与古代希腊、埃及等世界古老民族相似,商族对日神无比崇拜,究其缘由,不仅是因太阳光芒万丈,能普照大地、泽被万物生长,而是商人希望获取太阳神佑护,年谷丰稔、生活顺遂,是以,卜辞多记有“出日”“入日”,而“卜辞中‘出入日’的意义不是单纯地指太阳的升起和降落,而是一个抽象的受祭格”〔13〕99,二者合称侑祭。殷契书镌的“出日”“入日”仪典为《尧典》作者保留,再续嵌“纳日”记载在其间,作者进一步联想至日出东方、日落西方现象,以致敷衍出东方之官羲仲主司日出迎接仪式,以敦促农事活动在春天依时进行,西方之官和仲司掌日落礼送典礼,以督办作物的收成活动在秋天有序完成,是史乘对殷商太阳神祭祀仪礼转写的体现。

其二,文记羲和四子察天象而定时令的方法,曰:“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虚,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2〕119以鸟、火、虚、昴四种星辰出现作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的标志,形成《尧典》关于四仲月中星的载录。事实上,鸟、火、昴最早见于记录自然神的殷墟卜辞,且关联商代祭星、占星仪式,见如下三条卜辞:“癸酉卜,扶(侑)火。”〔14〕177“9(侑)新大星,并火。”〔14〕1091再有:“(雩)庚子蓻鸟星。七月。”〔14〕109“0[酒]明雨,伐[既]雨,咸伐亦[雨]卯(昴)鸟星,大启。易……”〔14〕1090上述卜辞所见“‘鸟’是代表商族祖先图腾的星,‘火’是代表商代的‘辰星’或‘商星’”〔8〕47,说明史官嫁接了殷代祭星、占星记录及卜辞的星辰神话。

其三,文继曰:“厥民析,鸟兽孳尾。”“厥民因,鸟兽希革。”“厥民夷,鸟兽毛毨。”“厥民隩,鸟兽氄毛。”〔2〕119据字求义,文为史官记尧时的人事活动及物候变化,然胡厚宣、杨树达、陈梦家、李学勤相继发文,认为《尧典》保存了殷商四方神、四方风神两则神话,诸说可从。沿坡讨源,亦可探知相关神话最早已完整存于武丁卜辞,后为禀辛、康丁卜辞再次刻录。辞凡两版,见武丁记事刻辞曰:“东方曰析,凤(风)曰(协)。南方曰夹(或因),凤(风)曰(微)。西方曰,凤(风)曰(彝)。(宛),凤(风)曰(役)。”〔14〕1346又禀辛、康丁时贞人祈年的占卜刻辞曰:“辛亥卜,内贞:禘于北方勹(宛),(风)曰,?二告。辛亥卜,内贞:禘于南方曰(微),凤(风)(微)年?贞:禘于东方曰析,凤(风)曰劦(协)年?贞:禘于西方曰彝,凤(风)曰(韦),年?”〔14〕1346-1347对比二者可知,无论是记事或占卜刻辞,东方、北方的方神名、风神名称呼一致,但西方、南方的方神名、风神名则相互颠倒,然二版辞全记四个方位神、风神为专有姓名的自然神,且在禀辛、康丁刻辞上,东西南北四方的方位神、风神的地位、权能愈加明确,其掌管风雨,卜辞一般以“凤”表“风”,风神是帝使,伴上帝左右,《尧典》作者升华了此类材料,将东南西北的方位神“析”“夹”“(韦)”“宛”改造为四方夷民,以“析”“因”“夷”“隩”的字形或读音相近字称谓之,乃将自然神降格为先民予以载录,然撰写《尧典》的史官,似是缺乏卜辞“凤”通“风”的知识,认为“凤”即“凤凰”,为神鸟,将四方风神改造为鸟兽〔15〕,形成了季节变迁时初民的不同活动与物候变化记录。

其四,《尧典》记毕唐尧颁历授时诸事,又分述其选拔良弼贤臣以整饬政治、禅位于舜,借此一展尧的盛德伟业。在帝尧与臣工放齐、驩兜、四岳等的对话中,朱、共工、鲧、虞舜、二女悉数登场。史官创设君臣对话、问答情景,使各历史人物的性情品行、职事及生平事迹一一呈现。此中所涉之人,曾屡见于《左传》《国语》《山海经》所载的神话,但《尧典》剔除了诸书中神人异物的超能,转换其为舜廷臣工,作者显然接触到其时流行的神话,遂取鸟名作人名,再博采水神共工、部落神四岳、伯鲧治水、舜娶二女等片段,摒弃神性而充当帝尧的臣下、亲属。

其五,对比今文《尧典》,古文《尚书》析出“慎徽五典,五典克从”以下部分成为《舜典》,综观《舜典》可知史官撰文之旨在颂扬舜的德业,诚然,儒史书写尧、舜二帝笔法一致,同是先述舜推行德教使百官厘然有序、诸侯和睦,又经尧察试,舜方践位。继而分述虞舜远巡、划疆域、浚河道、制刑法、流四凶、分九官及施乐教。史官记尧践位后施行政教、设职分官,同样采用嫁接前赋神话之法,突出体现在舜流放“四恶”、建置九官上,阐说为二。

其一,《尧典》先叙舜定刑法,再连引“四罪”流徙之事,以告诫万民谨慎行事,通过施行刑罚、整饬世风,使万民归心。文曰:“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2〕128此段叙述既体现着先秦神话习见的共工与苗民作乱、羽山殛鲧的内容,且直接征引幽州、羽山一类富有神话象征意义的地名,撰出舜放逐“四罪”至四方偏远地域的史事。当然,史官书写《尧典》中遭受惩戒“四罪”显示了自觉性,作为先秦战争神话的主角,“四罪”通常为诸书记作违抗帝命、犯上作乱的部族神或英雄神,共工、苗民、伯鲧、驩兜皆是。需值一提,史官对放逐“四恶”的地名称引亦巧思不断,指示着方向,清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引《史记》《太平御览》等释幽州、崇山、三危山、羽山依次为北狄、南蛮、西羌、东夷之地,另外,三危山在《山海经》的神话世界里是西方神山,司刑法的西王母及为其取食的三青鸟常驻此中。据此可知,史官记舜流放“四罪”于四地以正法纪,并非凭空臆想,而是剪裁其时习见神话融入历史叙事。

其二,《尧典》记载舜廷分设职官,意在强调舜举贤任能,终得群贤归顺、天下颂声不绝。史官以记言为法,在舜训诫诸臣、分配职事之际,传述大量神话,儒史采撷了夏商周祖先神话、英雄神话及造物神话,舜廷臣工亦为《诗经》《国语》《左传》《山海经》所载神祇,舜命禹为司空,相当于《周礼》冬官之位,职在平治水土。禹在《诗经》的《商颂·长发》《鲁颂·閟宫》《大雅·文王有声》《小雅·信南山》中为敷土填地之天神,商周先民皆居于其所敷土地上,《山海经》《天问》记禹与其父鲧为开天辟地的英雄神,鲧以堙埋为治水之法,治水失败而惨遭殛杀,鲧腹生禹。禹娶涂山氏生启,启建立夏朝,禹成为夏祖先神。后稷是《鲁颂·閟宫》与《国语·周语下》所记的周人、鲁人的先祖,又名“弃”,是撒播百谷的农神。契在《诗经》《国语》中被商人奉为始祖神,为玄鸟所生。皋陶和伯夷则多被记作东夷、秦人之祖神。垂为《山海经》发明各项技艺的造物神。夔、龙普遍为文献记作神兽,《尧典》则改造其为乐正。

由上诠说,战国之前及其后的出土文献、传世典籍所存神话与《尧典》相同、类似之现象,俱是其话语资源丰饶的确证,史官撰写《尧典》匠心独运,其深谙历史叙事之道,以虚实相交的叙述笔法,增强了文本感染力,事实上,历史叙事一般都要“编织情节”(employment),并借助“建构的想象力”(constructive imagination)使支离破碎与不完整的历史材料产生意思,是更易于为读者接受本就熟悉的知识的需要〔16〕162-164,具体到《尧典》文内,儒家史官援引、整合各类知识的目的,在于使用当时人们熟稔的天文历法、宗教祀典知识,以及其时广泛流行的神话资料,书制成篇,益于《尧典》的文本传播、接受,使时人对史官标举的唐尧、虞舜功业达成更普遍的心理认同,认可儒家以德施政、举贤授能的理想政治图景。

史官撰述《尧典》并未完全据史直录,反以尧、舜为中心撰成帝王神话,在虚笔与实录交织中,历史与神话水乳交融,神化了尧舜德政,促使《尧典》成为儒家政治伦理学经典,史官书写《尧典》篇内神话自成章法。

史官据《尧典》神话文本承载的功能,即:表达赞颂尧、舜盛德宏业的主题思想及传达礼乐教化的目的,统筹安排了文本的情节单元。儒史搜奇索古,筛选殷商前后口耳相传或文字载录的神话,撷选最典型的神人异物或神话段落,以贴合尧舜二帝施行的政教举措,改造出能为尧、舜司掌天文历法、刑法律典、水务农事、礼乐教化的贤相良臣,史官选取神话资源的路径有三:一是吸收并改造了早期中国流传范围广、影响力大的神话,此类神话为先秦诸书所录,是历经远古初民口头传播而后进入文字记录体系的,以羲和、鲧、禹、共工、契、后稷、皋陶、垂、益、夔、龙最具代表性,他们皆是先秦开辟神话(含洪水神话)、自然神话、神怪神话、英雄或传奇神话的主角。史官于《尧典》全盘保留此类神祇姓名,对其神职、权能亦多延续,仅因文本情节结构设置需要,对某些神祇的具体行动加以改造。二是保留原始宗教祭祀仪式的“遗存物”(survivals)。殷商前后,先民祭祀神祇,方式多样,分类细密,各类祭祀均设专名。《尧典》记有侑祭,见于史官叙述羲仲、和仲奔赴东方、西方之举。同时,殷商日祭被纳入文中,透过“出日”“入日”体现。《尧典》亦录有燎祭,见于舜东巡泰山、燔柴祭天的行为,反映了商周盛行的燎祭天神仪式。此外,史官还关注了殷商巫卜贞人刻录的卜筮文献,其据卜辞所见四方神、风神的记录,铺排先民一年四季的活动场景,并考虑了鸟兽物候的变化特点。此类史官取兹于殷商宗教仪礼、契文的素材,无疑是《尧典》言说神话的资源中产生时间最早的部分。三是《尧典》长于征用旸谷、昧谷、幽都、三危、羽山一类具备神圣性的地名,消除了陌生化,增强了神话文本的神秘感、读者的心理认同感。

史官撰写《尧典》神话的过程中,需兼顾历史叙事,故采用神话历史化之法。一是使神人神兽完全摆脱怪诞诡奇的神貌,不再以神圣世界中人兽嵌合或兽兽嵌合形态出现,所赋异能也彻底剔除,成为世俗世界之人。《尧典》中禹、鲧、丹朱、驩兜、夔、龙等概莫能外,神话中非凡的神祇事迹被转写为普通职官的日常职事行为,“神奇虚幻的神话不断地化作似曾发生过的往事,超自然的神祇和英雄一个个变成了理想的圣人与贤臣”〔17〕。《尧典》作者杂糅了来源各异的神话素材,故不同时空、部族的神人异兽,被纂辑一处,在尧舜朝廷齐聚一堂。二是史官改造了通行神话的神人形象,一个神人被分化成数个普通人详以记录,尤以羲和最典型,《尧典》不再记羲和为女性神,而将其分化为数人,唐宋后的注疏家一般释羲和作羲氏、和氏二家,今文家则提出羲和是四人,包括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位司掌天文星历之官,此说甚确,法国汉学家马伯乐先生较早关注此问题,认为羲和本为一个神话人物,是太阳之母兼御者,为司日神祇,在《尧典》中演变为羲与和,是受帝尧委任的官吏,为四个天文学家〔18〕。古文家则提出羲和为六人,以四叔作羲氏、和氏之子凡六人,为政府的六卿之官。此种神话历史化,使先秦神人因被人化而融入古史系统,契合《尧典》历史叙事性质。

《尧典》是儒史将远古历史、神话熔铸一炉,从而编纂的歌颂尧舜弘德盛行之华美典章,以阐明礼义,推行教化,《尚书大传》曰:“《尧典》可以观美”,作者为彰显尧舜嘉言懿行,充分吸纳远古以来流传的神话、历法、宗教及部落生活材料,剪裁加工,润色修饰,撰成儒家颂扬尧舜之经典。

从整体上看,实践“历史编纂学”(historiography)方法的史官,对《尧典》文本的结构体制进行了缜密编排,其记载尧、舜,采用了串珠式结构方式,将尧、舜二者一生的主要事迹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排列。在此基础上,又运用并列分述式结构,使尧、舜二者之间关系并列。史官先言尧行,记尧令羲和制历,与放齐、四岳会谈。后叙舜迹,巡守封禅、惩治四恶、设职分官,两个历史人物之间没有穿插其他内容。海登·怀特认为:“历史学家在研究一系列复杂事件的过程时,开始观察到这些事件中可能构成的故事。当他按照自己所观察到的事件内部原因讲述故事时,他以故事的特定模式来组合自己的叙事。”〔16〕165《尧典》的叙述者便是如此,他以故事模式进行叙事,事件通过多个情节依次展开,显示了儒史高超的史料组织能力,体现在《尧典》的情节设置上,史官记载的情节单元按如下序次:一是帝尧令羲氏、和氏观象制历,授民农时;
二是洪水泛滥成灾,伯鲧受命治水九年而无功;
三是四岳向尧举荐舜,尧检察舜行,舜娶二妃;
四是尧让位舜,舜巡礼四岳,制定刑法,流逐四罪,廷设九官。从比较神话学的视域审视,神话是一种世界性文化现象,创世神话(Creation myths)是中西神话最普遍表现的主题,是世界各民族对宇宙、自我、文化等秩序初建、发展历程的共同思考,体现着人类神话思维的趋同性与丰富创造力。《尧典》亦探寻秩序建立过程,上述四个情节单元组合,与西方创世神话的基本结构全然匹配。西方创世神话的结构通常包含三个环节:一是神话乐园的建立(原始的宇宙秩序);
二是乐园破坏(人类的叛神,诸神的斗争,宇宙洪水等历劫的过程,也就是失乐园);
三是乐园重建(恢复宇宙秩序)〔19〕。《尧典》开篇,史官记载了羲和四子分赴四方,观日月星辰运转,分主四时,自此建立历法的情节单元,与西方创世神话中乐园初建相互对应。继而,滔滔洪水,泛滥不止,舜遣派鲧治水,鲧无功而返。与西方神话中乐园遭受破坏相印证。其后,舜通过尧的重重考验,尧禅让帝位于舜,舜巡守四岳,制刑罚罪,选贤任能,使朝廷有序,天下和睦,又与西方创世神话乐园重建的情节相膺合。由此可见,《尧典》的叙事逻辑与西方创世神话的基本结构如出一辙。固然,就《尧典》记载的虞舜事迹而言,又涉及了舜钦定刑则,流放共工、驩兜、鲧、三苗、四罪的记述,这实际上又可再次与西方创世神话相比较,为乐园重建之时,再次遭遇二次破坏的体现。然而,舜其后又选拔贤臣,使朝纲秩序井然,亦可与西方创世神话中乐园再次重建,宇宙秩序再次恢复的结构相对应。此种循环往复,再回归原点的叙事结构,常见于西方神话书写。据此,从比较文学视角出发,可将《尧典》视作史官编纂的创世神话。

概而言之,《尧典》“是集合了并加工改造了许多神话传说而成的,是关于远古的最早的有系统的大文章,是最早的帝王本纪”〔20〕,作为史传翘楚《尚书》的开篇之作,是儒家史者精心筛选、剪裁加工远古神话资源,又融合天地知识、部落战争、氏族生活的真实材料而撰作的文章,无论是话语资源、文本书写及结构体制都反映出撰述者力求全面、有序的宏大历史叙事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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