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长春（十二首）

◎葛筱强

我们不约而同地谈到了少年时代的

江水与湖泊，也谈到了平原

与山谷中树木纷纷的倒影

那时群鸟乱飞，不知疲倦

我们还不知道，命运将不断修改

和颠覆字里行间最初的眺望

（那些落在我们肩头的鸟鸣

已装满了昨夜中年的酒杯）

如今，我们在十字街头低下鬓角

带霜的头颅，吃一碗胡辣汤里的热面

身后人声嘈杂，而天空寂静

这“荡漾的背景”，有浮云意

更有万古愁

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一个地名

放射性的隐喻，就像自己眼下的生活

它有颠覆性，也有消失于一个城市正午的可能

在近埠街的西侧，般若寺窄门洞开

仿佛表意失准的鸟鸣，开始濒临塌陷

起风了。我站在近埠街与长春大街的夹角

不为时间和世界所动，仿佛一个

广告牌也无法擦掉的斑点

忽然想起里尔克和阿赫玛托娃

出于日常生活的需要，我想和他们一起

拒绝任何深思熟虑的抒情

就像此时的近埠街，它并未成为一种文体

让我在恍惚中再次着迷

为河岸上那些刚刚回到家中的

人们写一首日落之诗吧

在城市生活有限的码头上

我有需要不断调整的

月光的密语，也有在寂静

与喧嚣中间忽然转向的星辰

从身体里涌出。那相似的时刻

正掷向梦境也在脱离梦境

像赤裸于黑夜的圣餐礼

也像卑微角色的尘世之爱

当我站在一条街心拐角处的

内流河岸上向远方眺望，河流

忽然放慢了速度，仿佛因为

渐次熄灭的鸟鸣和慢慢点亮的

万家灯火而变得波澜不惊

从人民广场到东大桥，我准备

从黄昏的车流中抽出另一个自己

永远放在路上

我准备让他替脱身离开的自己

眺望楼群裂隙里的落日

然后心生悔意，甚至痛哭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在暗中

寻找星光的人，孤独地站在时间的悬崖上

不停地询问：你需要一条大街

安顿疲倦的肉身，是否还需要一个

城市的拐角反复摇晃你的命运？

我走过彩云街那天，刚好是

四十九岁生日，出于必要的抒情和感慨

我和一个写小说的朋友喝了一顿酒

酒前的彩云早已在酒后散去

酒后的霓虹灯开始照亮一座城市的

大街，仿佛也只是为了配合黑夜

降临后的剧情。一辆从身边飞驰而过的

公交车，让我忽然觉得生活

毕竟让我获益匪浅，比如我手扶着

并不隐秘的过街栅栏，无比想念

为上帝写作的里尔克，也无比想念

少年时代的草原，它的辽阔

足够容纳我歧路无为的半生

一首永远无法完成的诗，就像

一个来自旷野的人永远无法成为

广场上的鸽子或路标。

陌生人呐，请告诉我，地铁一号

和轻轨三号的区别，请告诉我

哪些时光给了人民大街上的杨树

哪些给了那些不知所踪的歌声

我想我在，我想我不在，我想街角的

石块应该和落满积雪的路灯一样

在咏叹调的回声里各得其所

我路过原声街的时候，是二月

一个星期四的下午

一群鸽子飞过斑驳的店铺

犹如一组不规则的音符

或旧梦陷入沉思，它们和我一样

只是一座城市即将到来的

春天的背景，就像我坐在Z12路

公交车上，忽然回忆往事

或想念一些故人，我曾和他们

在春日的午后交谈过，现在

我仍然想用原声和他们说些什么

但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初春的鸟鸣与花朵是时间

雕刻出来的，在南风吹开的人工湖

和巨大的老子塑像之间，我并不是

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

一生多么遥远，一生又多么漫长

当我在一座城市的腹地

和无数个与往事有关的雕塑相遇

或者说，当无数往事成为人间的配饰

散落在波澜不惊的春天，那就给

每一只陌生的燕子和每一片早上的流云

起个新名吧，人到中年的生活

已无须风景雕塑，中年以后的命运

只是如何用诗句抵达永恒

把鸟群的叫声，花木的香气与快速路上的

车流折叠起来，并非人间的苦役

而一座既不年轻也不衰老的城市，从不倾斜

也不需要黎明为波澜不惊的生活举起杯盏

一条大街也有微弱的光，甚至形成一个宇宙

但短暂的我与漫长的旅行，从未形成对称之美

那些低于或高于我内心的微妙时辰啊

浪费了我无数个人生的早晨

却从未被天空和另一个自我蔑视

在生活的左岸，所有的期待

都将变成倾听心跳的诱饵

即使我仍旧期待从河流上游

归来的鸽群的早晨，就像期待

一个完整的星系，在一座城市的腹地

安全过冬

我当然知道，从不可能的时间里脱身

无异于让死亡也成为一种消费

无异于让打水的竹篮从火中取栗

当我和这些河流带来的念头紧紧地抱在一起

一条河应该有明朗的确定性

和模糊的不确定性

但伊通河不在乎这些，在一座城市的怀抱里

她喜欢遇见梦一样的朝霞和谜一样的落日

也喜欢有惊鸿一样的云落进自己的眼眶

和摇晃命运的水草一起思念前生

此时，只有阳光热烈而开阔，不可阻挡

我想在此替换前世，几乎不可能

1

夜色中的灯火是伟大的

她们在河水荡起微波之际

把一座桥，甚至半座城市，搬到了天上

2

我可以不相信一部小说的悲欣交集

却必须相信一位小说家，他转身踏上

轻轨列车，忽然涌出热泪

3

与时间的琴弦相呼应

伊通河在一位异乡人的耳畔弹奏的

必然是让命运得以栖身的永恒

4

众鸟的叫声是繁密的

他们在试图唤醒一条河流的黑夜

众鸟的叫声也是荒凉的，他们让我想起

几百里之外的平原，在夏天，那里

常有雨声不住，让一座低语的

村庄，成为飘摇之舟

5

我还应该看到什么？我还能够看到什么？

我身体内外的世界正在交织

我所想象到的一切，都抵达不到

一条河流走向远方的全部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