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行人没有家：漂泊者李子和他的诗词

□ 十八公

李子真名曾少立，是网络上的一个诗词写作者。

长沙诗人、勒铭文化的老板陈雨果这样说李子：“给个省长也不换，省长只是过眼烟云，李子可是会进入历史的人。”

我认识李子20多年了，早年不仅是同事，一度还是合租舍友，见证了他从写诗以来的所有重要时刻。李子的诗词深度反映了他的经历和思想，就像一枚枚路标，沿着它们可以探寻到一段独特的人生，一个沉思的灵魂。

1989年曾少立从江西来到北京读工科研究生。那个年代学历不像今天这样泛滥，硕士还颇为稀缺且前途光明。毕业后他的同学都去了北京的央企或科研院所，而他却选择了做一个没有稳定单位的北漂。从1993年到2014年的21年间，他先后在近20家大小单位做销售、翻译、策划、编辑等短期员工，始终处于打工与失业的焦灼之中。挨过饿，睡过大街，以前是无业(无稳定单位)、无家(未婚)、无房、无车、无医保、无社保、无组织、无编制、无身份证的“九无”人士。现在办了身份证，依然是“八无”人士。

曾少立写诗始于1999年，那年他35岁，在一家小公司翻译电脑书，偶然看见同事的一本《唐宋词格律》，就照着上面的词谱填了一首《清平乐》。那时互联网刚刚在中国兴起，正好附近有个网吧，他下班后便把这首词发在互联网论坛上。第二天竟然有好几个回复，他一下子来了兴趣，于是又填了一首词，接下来是第三首、第四首……每次写完，他都急不可耐地发到网上，又急不可耐地去看有没有回复。网吧成了他魂牵梦萦的地方。孤独内向、无家少友的曾少立，找到了一种与人心灵交流的全新方式，还给自己取了个土味十足的网名：李子梨子栗子。

2000年著名的网络文学网站“榕树下”举办第二届网络文学大赛，李子将仅有的十余首诗词悉数投了稿，没想到竟然真的获了奖。这一意外之得，对诗龄才一年的李子是莫大的鼓舞，乃至成了他人生的拐点。从此他便成了中国最早最活跃的网络诗人之一，在漂泊卑微的现实人生之外，另开出一条饱满自信的精神之路来。

很快李子便写出了自己独特的风格，2004年首师大诗歌研究中心的檀作文在文章中称其作品为“李子体”，从此“李子体”这个名称便在诗词界和学术界叫开了。德国特里尔大学汉学家柯世浩(Frank Kraushaar)的德文专著就叫《李子体：中国新古典主义网络诗歌》，澳洲新南威尔士大学罗海智正在撰写的博士论文也叫《从周氏兄弟、聂绀弩到李子体：探寻中国旧体诗的现代生命力》。

李子，一个零起点的“八无”浪子，没有任何金钱、地位、人脉、学术的资源优势，却在年辈较轻时就创立了似乎是当代唯一以个人名字成功命名的诗词体式，这就更加凸显了他的非同寻常。他至今未正式出版过一本个人诗集，却有北京大学、哈佛大学等亚欧美澳学者的研究和评论文章近百万字，以及新浪网、江苏卫视、《北京日报》、《南方周末》等大众媒体的报道。

李子还可能是当代争议最大的诗词写作者，他的反对者与支持者几乎一样多，双方观点都很极端，经常起骂战。反对者认为他的诗词弄巧耍滑，浅薄打油，哗众取宠，旁门左道，必然是昙花一现，甚至根本不能叫诗词；
支持者则认为他是当代最具有创新意识和创新成就的旧体诗人，必将进入历史，甚至有人认为他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哈佛大学田晓菲在文章中把黄遵宪、聂绀弩、李子作为现代汉诗另类历史的三大节点，澳洲罗海智则把黄遵宪换成了周氏兄弟(周树人、周作人)，他们都给予李子极高的历史定位。

“漫言垂老无家业，检点残诗未彻贫。”李子这两句诗颇为自负。这个居无定所的“八无”浪子，的确有一项傲人的成就，可能也是他今生唯一的成就，这就是他的诗，他的李子体。

李子1964年出生在赣南一个叫漂塘钨矿的偏僻矿山，在那里度过青少年时代，直到1983年去武汉上大学。那里是大山中的客家聚居区，保留着古老的民俗，颇多巫蛊禁忌，而且矿山事故多，李子说他七八岁就见过浑身是血的死人。这些应该是他作品中悲剧意识、生命意识最早的种子。

鹧鸪天

炮响深山起矿灰。狐妖鸮鬼夜号悲。老巫独臂缠蛇出，悍匪双枪踏竹飞。

窿洞黑，祭牲肥。灵芝草长死人堆。剥离岭下挑砂路，白日阴风地底来。

旧社会的矿区，私人开采，民窿遍地，连外省都有不少人涌来。开矿是极危险的营生，赌性极强，少数人发财暴富，多数人血本无归，更有不少人葬身矿窿。矿区的社会生态也极其恶劣，土匪、黑帮、迷信、巫医盛行，事故、斗殴、疫病、死亡不断，交通闭塞，缺医少药，人们迷信灵芝可以包治百病、起死回生，尤其是从坟墓棺材板上长出来的灵芝。据李子说，这里的巫医、悍匪都是有原型的。直到今天，一些民窿较多的矿区一定程度上仍然是这样的社会生态。身为矿山子弟的李子，自然深有体会。

皂罗特髻·罐笼在井

一

罐笼在井，有四月繁花，大山无际。罐笼在井，有灶烟摇曳。扶门望，罐笼在井，有红绳，放在窑衣内。罐笼在井，有矿灯迢递。

今日罐笼在井，有新坟三四。却依旧，罐笼在井，却依旧，四月花如沸。罐笼在井，有女儿三岁。

二

罐笼在井，又四月繁花，嫁衣初试。罐笼在井，又灶烟摇曳。扶门望，罐笼在井，又红绳，放在窑衣内。罐笼在井，又矿灯迢递。

今日罐笼在井，已三年夫婿。却依旧，罐笼在井，却依旧，四月花如沸。罐笼在井，只父亲长睡。

皂罗特髻是个罕见又奇特的词牌，有着诗经体那样反复咏叹的效果。罐笼类似电梯，运载竖井中的人员和设备；
窑衣是一些矿山对井下工作服的俗称；
红绳是民俗中的辟邪之物，同时这里还隐喻新婚。这两首词分别写了母女两代人，她们的命运一模一样，都是矿工的妻子，都是一边操持家务，一边为下井的丈夫提心吊胆。她们的丈夫的命运也是一模一样，都是在井与家之间每天单调地来回，直到一生为井口所吞噬。“吞噬与轮回”就是一代代矿山男女的宿命，也是李子这篇作品的深刻主题。

大山中的矿山，有现代工业的一面，也有原始山野的一面，矿区是各地来的矿工，周边则是当地的山民。山民们靠山吃山，从事着伐树、采药、打猎等各种山活。这些山活，少年李子也干过不少。因此在李子的笔下，除了矿工，山民也是一个着力抒写的群体。

长相思

丫山高。云山高。锄药扪蛇木客巢。山山闻鬼鸮。

青龙挑。黄龙挑。一担营生山路遥。烟深九里坳。

丫山、云山是漂塘钨矿附近的两座高山，青龙、黄龙则是附近的两个圩镇。木客是古籍中记载的赣南大山中的一种爱笑的人形妖怪，通常住在树上。鬼鸮就是猫头鹰，是民俗中的灵异动物，传说猫头鹰发出像笑一样的叫声就要死人。矿区危险，禁忌颇多，人们迷信而又敏感。在阴森的大山深处，听到木客和猫头鹰这些非人类的笑声，自然会给人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恐怖感。

山民采了药之后，就要挑到圩镇上去卖。山坳烟瘴弥漫，阴森可怖，常有猛兽和土匪。挑着担子独自走过一条长长的山坳，既需要脚力，也需要胆力。

从上面几首作品可见一斑，李子笔下的赣南故乡，风格上带有浓厚的南方大山的神秘感和山野气息，情感上是对故乡人民巨大生活压力的同情，是对他们向命运顽强抗争的礼赞。

李子在矿山度过了他的青少年时代，在北京度过了他的壮年时代。21年的北漂生涯是他迄今最长的一段人生，也因此催生了他的北漂打工诗词。

核子秤行

核子秤。核子秤。日夕为汝劳奔竞。行囊饱载说明书，车尘辗转三十省。三十省里多重工。齿轮皮带走隆隆。隔空探得输运量，名校科技逞其雄。逞雄犹难事推销。客户由来意气骄。同业内卷更蜂起，江湖莽荡雨飘摇。飘摇恐失准客户。无座裹粮疾登路。路远地穷贼盗多，殴人诈财肆凌侮。万苦得觐厂巍峨。名片香烟递罗罗。欲坚厂长心下意，复邀宴饮与笙歌。归来耸耳候音电。音电几番生舛变。一厂惧核言否否。一厂绌支以借口。最是一厂败垂成，强力难挫老对手。十无一获心力殚。枉教重币付公关。思量自非商战客，仰天长笑复长叹。君不见邓公南巡东风起。一夜公司多如蚁。又不见漫天商业计划书。人人腾奋学陶朱。陶朱故事何缥缈。误我青春抱梦老。青春老去梦方醒，逝将去汝绝纷扰。跚跚辞出写字楼。人海车河涌未休。一人曳影渐天远，夕阳定格长镜头。

李子1993年研究生毕业，正赶上邓小平南方谈话后的“下海”热，这是他决定北漂的原因之一。他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公司推销核子秤。从1993年到1999年，他先后干过四五家核子秤小公司，其中时间较长较知名的一家是清华大学与人合资的。其实清华只是有品牌优势，核子秤本身制造难度和科技含量并不太高，因此行业竞争激烈。推销是一个有求于人的苦差事，而且有许多潜规则，适合社会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李子刚出校门，又性格内向，业绩往往不佳，因此只好频繁跳槽。那个年代社会治安不好，李子在出差途中曾经遇到各种危险，他的钱和身份证都被偷过，还被一家小客户以销售假冒伪劣为由软禁了一个多月，而他的同事中更是有人差点被砍死。这种种的危险与不适，促使李子最终放弃了推销这个行当，转到更适合他的文字工作上来。

临江仙·夜归

市火阑珊烟月静，倚窗闲梦须臾。深宵傍路老山隅。霜风人海里，囧脸末班车。

生计文章卮酒热，消磨上好头颅。郊西寄客老蜗居。鬼媒凌铁石，黑气满街衢。

核子秤之后的李子成了我的同事。我们同在一家网站做编辑，又同在石景山首钢附近合租一套老旧的二居室，也就是李子词里的“蜗居”。那时候李子刚开始写诗。他爱上网，自己没电脑，下班后便在办公室蹭网，往往很晚才赶末班车回家。“囧脸”是一个巧妙的双关语。一方面，它是部分北京人给一种公交车取的绰号；
另一方面，“囧”像一张窘迫无奈的苦脸，且有一部热剧叫《人在囧途》。李子对自己的工作处境不满意，有时借酒浇愁，抱怨“生计文章”消磨了“上好头颅”。我们住的地方靠近作为墓地的八宝山和老山，以及作为污染源的首钢。因此房价相对便宜，北漂们在此租住的很多。后来我搬走了，李子又跟别人合租了多年。

鹧鸪天

一

生活原来亦简单。非关梦远与灯阑。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

无一病，有三餐。足堪亲友报平安。偏生滋味还斟酌，为择言辞久默然。

二

赢得严城暂住身。中年一笑是全勤。起薪虚报高堂梦，呵令何妨主管恩。

冲雨雪，踏晨昏。远郊灯火崽扶门。和谐大业无多力，偶做公交让座人。

这两首是李子北漂打工诗词的代表作，很好地写出了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外来打工者的内心。外来打工者来到大城市，经常会因为找不到工作又花光了盘缠，以至没钱吃饭。强调“有三餐”正是正话反说，恰恰说明存在“无三餐”的情况。李子经常在看似平淡的句子中暗藏玄机，只有细心揣摩才能读出。最后两句再转进一层，写打工者报平安时对窘况的掩饰，十分准确传神。

第二首的“虚报”就是掩饰窘况的一个实例。把工薪报得高一点，让老妈听着高兴，这是多么辛酸多么善良的谎言。职场竞争激烈，底层员工的录用与开除都在主管一句话。因此对主管的录用要感恩，对主管的颐指气使只好忍耐。一边对亲友强颜欢笑，一边对主管忍气吞声，这种底层打工者的真实生活，只有李子这样有亲身经历的诗人才写得出来。

20多年的北漂生涯，李子希冀过，奋斗过，挣扎过，沉沦过，最终一切都失败了。2014年50岁的时候，他背起行囊，抛下了这场无穷无尽的繁华闹剧，在晚风中奔向故园，奔向梦中的远山。

沁园春

某市城南，某年某日，雾霾骤浓。有寻人启事，飘于幻海；
欢场广告，抹遍流虹。马路交横，蚁民吞涌，货食喧嚣剧不终。黄昏下，看车流火舞，谁散谁逢。

消磨雁迹萍踪。在多少云飞雨落中。算繁花与梦，两般惆怅；
远山和你，一样朦胧。岁月初心，江湖凉血，并作行囊立晚风。青春是，那一场酒绿，然后灯红。

然而，李子最终还是失望了。故园早已破败荒凉，随着矿山的下马，鼎盛时期“影院如春，球场不夜”的漂塘钨矿，如今已是“父辈俱亡，同龄尽散”，只留下大量久无人住的棚户区，杂草中的锈蚀机器，以及深不见底的废弃窿洞。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凭吊一番，怀想一番，然后转身离去，在离矿区30公里的大余县城租了一间屋子住下。

水龙吟 ·旧居

卅年家属西区，风侵雨蚀天苍莽。草生空屋，蛇巢颓灶，字犹墙上。父辈俱亡，同龄尽散，足音孤旷。剩摩挲老树，徘徊小径，斜阳暮，笼千嶂。

遥想烟稠火旺。与群童、后坪喧嚷。木枪对阵，弹珠斗局，课逃半晌。影院如春，球场不夜，时光摇荡。倩行囊收拾，些须往事，作歌谣唱。

满怀希望地归来，没想到故乡早已是他乡，依旧是漂泊无依，依旧是人生旅途的临时一站。这种强烈的漂泊感，体现在李子的很多作品中。

减字木兰花

远山无数。无数风烟南北路。落日天涯。我是行人没有家。

青衫如故。如故童年乌桕树。噪晚归鸦。那串凌空黑火花。

菩萨蛮

陌生城市黄昏雨。火车晚点来还去。背起旧行囊。明天更远方。红尘然一诺。拚作今生错。灯火亮天涯。行人没有家。

傍晚时分，一队队的乌鸦回到树上的家，它们犹如一道道黑色闪电的鞭子，重重地抽打在无家可归的李子的心上。“黑火花”是一个极其新颖也极其沉痛的比喻，“乌桕树”则在古人诗词中早就是故乡的一个隐喻，李子又以巢树的乌鸦将这个隐喻大大地强化了。李子诗词中有大量的路、行人、行囊、落日、远山、天涯、灯火等意象，仅“行人没有家”就曾三次出现，在另一首《菩萨蛮》中，他写道：“火车如电抹。回首风烟阔。站站是生涯。行人没有家。”没有家的李子，是中国大地上一个永远的漂泊者。

李子诗词最可贵的地方，是并不只局限于个人的命运，而是能够超越自我，抵达人类普遍性的生存状况与生命意识。

临江仙

你到世间来一趟，他们不说原因。一方屋顶一张门。门前有条路，比脚更延伸。

一块石头天不管，你来安下腰身。远离青史与良辰。公元年月日，你是某行人。

绮罗香

死死生生，生生死死，自古轮回如磨。你到人间，你要看些什么。苍穹下、肉体含盐；
黄土里、魂灵加锁。数不清、城市村庄，那些粮食与饥饿。

跫音纷踏之路，只见苍茫远去，阵风吹过。聚会天堂，谈笑依然不妥。是谁在、跋涉长河；
是谁在、投奔大火。太阳呵、操纵时钟，时钟操纵我。

在这两首词中，李子表面上似乎是写某个人，却故意抽掉了性别、年龄、职业、地位等识别标志，从而可以是普罗大众中的任意一人。经过这样的处理，李子所写的实际上是整个人类的生存状况。吉林大学马大勇评论《绮罗香》说：“对‘我’的思考已经由个体的躯壳中挣脱出来，衍化成了芸芸众生的共名，带有了一种格外的悲悯感情。作者将深邃的目光投射进人生永恒的艰辛与无奈，以新诗笔调和词体格律完美结合的神妙手法将博大的悲悯感迸发出来……写人生况味，真实而近乎残酷至如此程度，无论古典诗史抑或新诗史上恐怕都是罕见的。”

2015年李子在一篇文章中明确提出了“人类词”(实际也包括诗)的概念，凸显了创作上的理论自觉性。李子在解释他的“人类词”时写道：“一类是关于人类的生存状况与生命意识，一类是关于人类文明与人类命运。”也有人认为包括三个方面：对人类生存与生命的悲悯情怀，对人类智慧和理性的否定，对人类将加速毁灭的预判。

临江仙

你把鱼群囚海里，你跟蛇怪纠缠。你教老虎打江山。因为你高兴，月亮是条船。

然后他们就来了，他们举火寻欢。他们指认鼎和棺。他们摸万物，然后不生还。

这里的“你”当是指大自然、造物主，“他们”当是指人类。上片写人类产生以前的地球环境，也即造物主已经为人类的诞生准备好了摇篮。下片写人类的应运而生，以及人类文明从诞生到毁灭的全过程。李子选择的几个意象都非常有代表性。鼎为食器，棺为殓器，二者即隐喻生存与死亡。而对火的使用，则是人类文明的起点。迄今的人类文明史，极简言之，就是一段从火到电的历史。“摸万物”指人类区别于动物的劳动属性，正是这一属性创造了辉煌的文明。

“不生还”表达了李子认为人类文明终将毁灭的观点。对于个体生命，人类文明当然极其伟大而漫长，但对于整个大自然，却只是短暂的一瞬。比较独特的是，李子认为人类将因科技的发展而加速毁灭。他曾说科技很可能是造物主给人类设置的一个陷阱，一方面引诱人类如吸毒般无止境地追求发展，迅速将地球上的资源和能源消耗殆尽；
另一方面又引诱人类用越来越具有毁灭性的武器相互进行战争。人类虽然看似智慧和理性，其实这种智慧和理性非常有限，以至于正走在加速毁灭的道路上而不自知。他的“智者从来拒出生”“你留明月让人猜。因为你存在，我是笨童孩”等句子，都强烈地表达了这一观点。

末日之战

两军既偕亡。恶战未终场。智能控指令，机舰纷驰翔。骷髅森森白，犹坐驾驶舱。似鬼魂赝品，似死神装潢。屏幕字跳闪，仪表转未央。雷暴生红警，电幻制迷航。尾迹滚杀气，弹雨鏖战长。一战日月昏，百战日月藏。既无泪悲喜，亦无血玄黄。智极而情寡，攻袭尤凶狂。遂多蘑菇云，大火吞万邦。直至某一日，沉寂于洪荒。只有风浩浩，只有水汤汤。只有天渺渺，只有地茫茫。只有万千铁未消，时钟静止如眼眶。

乱曰:

谁歌弥赛亚。谁舞坦达瓦。星球若繁灯，终无拯救者。命运之密室。魅影之默剧。诸神之黄昏，人类之末日。

这首诗描写想象中的人类末日之战，极具悲剧气氛。即使交战双方都已全军覆没，人工智能仍可使“无人之战”继续下去，且更加残酷。发达科技存在强大的负面力量，会极大地强化战争的烈度。“智极而情寡”的智能武器一旦失去人类控制，可能引发毁灭全人类的后果。与前面的词相比，此诗更坐实了李子对科技、战争和人类未来的悲观态度。近年来，人工智能突飞猛进，无人驾驶汽车已经上路，无人驾驶的战舰军机恐怕也为时不远。人们已经开始谈论人类能否完全控制人工智能，以及人工智能是否会反噬人类这样的问题了。而足以毁灭全人类的核武器则早已不是什么尖端科技，制造门槛并不高。因此，李子的这些观点已不再只是一个诗人的狂想，而是颇有现实意义，值得我们深思。

李子曾数年担任高级科普杂志《科学美国人》的中文版编辑，他的人类词从题材到观点都深受这本杂志的影响。不久前在长沙马王堆旁边的一家饭馆里，李子兴致勃勃地向我谈起了他的人类词写作计划。他的许多题材如克隆人、意识编辑等，都关乎未来科技的重大伦理和人类的整体命运。这些话题对一个当代小说家也许不算什么，但在旧体诗人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足以见出李子的思考深度和超前意识。

李子也不只是关注未来科技，还有大量作品表达当下的现实关怀。例如针对这次的新冠疫情，李子就写有多首诗词。

感恩多

已空亲眷属。谁逐灵车哭。有医揩泪痕。背过身。

春雨樱花十万，落缤纷。落缤纷。药满孤城，大街无一人。

这首词只有平静的叙事，没有口号，没有抒情，却格外让人泪目。采用的是李子一贯的悲剧风格，充满人性光辉，反映了武汉封城期间悲壮的抗疫史。

胡适说“万国之上还有人类在”。在万国林立，彼此恶斗的当代，李子这些超越时代的“人类词”，是奠定他历史地位的坚实地基。

中南民族大学裴涛、王兆鹏曾高度评价李子的人类词“堪称当代诗词里程碑”，“‘人类词’所表现的现代性，以及博大而深刻的终极思考，在古人词中是找不到的，在今人词中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它将诗词的思辨性和现代性，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是真正有深度的大词”。

由于巨大的历史包袱、历史惯性，当代诗词缺乏现代性成了通病，对表现现代生活要么回避，要么肤浅，要么扭曲。李子将这些毛病一扫而空，其诗思奇谲、宏远、深刻、悲凉，不仅具现代性，而且具超越性。他一骑绝尘，把主流远远甩在后面，成为当代最有创新力的旧体诗人之一，甚至没有之一。

李子的创作，这些年引起了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哈佛大学田晓菲认为“经李子等诗人之手，旧体诗幸免于僵死的命运，突破了唐宋大师古老词汇的重围”；
吉林大学马大勇称其“惊为天人……必将为文学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中国词学会会长王兆鹏等评价“李子词是一种深入命运与情感的极度个性化写作，是在内容、情感、思想、技巧、审美、创作理论等整体架构上超越于时代的开创性写作”。

今天，居无定所的李子依然在中国大地某个偏僻而脏乱的出租屋里，写着这些几乎不能获得任何经济收益的诗词。他写诗慢得出奇，慢到平均一个月不足一首，平均每天只有一个半字。但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在这个世界的许多地方引起反应。有的地方可能非常遥远，譬如欧洲，或者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