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飞翔

来源:优秀文章 发布时间:2022-10-21 点击:

沐沐

1

红色塑胶跑道,是一个无限延伸的环。我在这个没有终点的跑道上做着把右脚放到左脚前,再把左脚放到右脚前的重复动作,在交替的惯性中,我穿越灯光稀疏的幽暗地带,复又重返光明。忽长忽短、忽前忽后的影子是我唯一的伙伴。我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圆心跑,一次次抵达终点,又一次次从终点出发。终点也是起点。

跑得慢,才能跑得远。只要不停下来,哪怕以蜗牛的速度,跑着跑着,你会讶然发现那个健步如飞,早先从你身边飞驰而去的人,赫然出现在前方,他慢下来了,你们又一次擦肩而过,这一次,你看到地上,是你的灰色影子擦过他的影子,更先抵达前面的白线。

时常做一个梦。梦到要迟到了,心急如焚地扔下牛绳,朝学校狂奔,一路上石头硌得脚生痛,最后冲进教室,不知谁惊叫了一声,我和其他人如梦中初醒——我居然没有穿鞋。我那双沾着泥灰、粗裂且布着伤痕的宽脚板,瑟缩在众人的目光下。我像个犯人一样站在那里,接受其他人目光的审判。那个时候我希望自己的双脚截肢般消失。

赤脚去山野,拽草、放牛、捡柴……去学校之前,打一木盆水,把脚洗得干干净净,套进那双半旧的布鞋,那是我唯一的鞋。光脚去学校,和裤子屁股处破了个窟窿一样,是件没遮没羞的事情。梦境反映处境,是否,我一直都在为没有鞋而焦虑。

没有鞋,不影响我在山野中奔跑,我赤脚蹚过湍急的溪流,跨过繁密的草地,攀上耸立的山崖,在荆棘丛中飞跃疾跑……因为长期不穿鞋,未受到约束和禁锢,我的脚板特别的宽、厚,被人讥笑为牛巴掌。工作后足浴方兴,被人拉着去洗脚,几个男女在一间。我的脚被按在一个泡着中药的桶里,在洗脚小妹的大力揉搓和热水的浸泡下,红得像煮熟的虾,这对“虾”大概是喂过膨大剂的,胀得吓人。当洗脚小妹把“这对虾”捞起来,搁在一旁的白毛巾上,我顿时傻了眼,真想扯一块厚布,把旁边那位男士的眼睛蒙起来,遮住那不时扫过来的内容复杂的余光。此后,我再也没有同任何人去足浴。买鞋也是一种自取其辱,尖细的高跟鞋与我彻底无缘,我长年穿着宽大的运动鞋,这也意味着我始终是山野之人,难登流光溢彩礼裙飘飘的大雅之堂。

长期赤脚,我的脚底长着厚厚的茧,让我有本事在盛夏滚烫又嶙峋的石子路上如履平地,然而,尖石、碎瓷片还是会扎进我毫无防备的脚底,鲜血会像眼泪一样流出来。或正兴冲冲地追打着,脚趾头猝不及防地踢到了石子上,整个人顿时蔫了,跳着脚,嘴巴不断嘶哈着,眼里泪花滚动,又倔强地不淌下来……当脚底猛然刺痛一下,我知道又大事不好了——被刺扎了,我坐在地上,抱着脚,双手从四周向被扎的小黑点使劲挤按,运气好的话,一个小小的刺尖真的会被挤出来。有时,脚底若隐若现地疼,不以为意,过了几天,脚底红肿起来,走不了路。母亲拿来绣花针,放在火里烤了烤,用针尖一点点挑开肿胀的包,我疼得大呼小叫,母亲不为所动,她说,忍一忍,刺挑出来就好了。当那个肿包被挑得四面开花时,母亲在掀开的肉里翻到了那根刺,刺不大,是野生树莓的刺,这种刺在乡间最常见。我们的身体可以吃进苦果,被重担压弯,全身浸满盐粒,但我们忍受不了一根小小的尖刺。我们没办法把外加的尖刺消化,或与之共存,带刺前行,我们需要把身上的芒刺抠出来,扔出去。

刺挑出来了,脚底很快就愈合了,我又开始飞跑如常了。

跑着跑着,我跑进了十里之外的乡中学,继而跑进了县里的最高学府——唯一的重点高中。我一次次走过村庄的分岔口,一次次与山野里赤足狂奔的伙伴分道扬镳,他们极少有人和我一样进了更高的學校,更多的留在了那块土地上,接过了父辈手中的耕犁,或者来到了繁华的城市,成了流水线上和建筑工地里的一枚小小的钉子……

2

在高中校园,我还没开始奔跑,已然折翼。我喜欢上了我的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是个善良又尽责的人,他有双明亮又羞涩的眼睛。我抵御不了这样的眼睛。老师或许也是喜欢我的,仅仅是喜欢,或是偏爱。偏爱我什么呢?我这个丑丫头,除了周记写得好一点,一无长处。他会在我的周记里批注大段大段的红字,那些红字,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卑怯又敏感的心灵,任何一点点理解和关注都会被截获和放大。明明是个卑怯的人,却肥着胆做了很多我现在都无法想象的事,我写过很多很多的纸条和信件,都是一个人的呓语,装进信封,走很长很长的路,寻找一个绿色的邮筒,投进去,收信地址是我刚刚出发的地方;家里新摘的李子,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分一个给舍友,会被我偷偷放在那张放满作业本的办公桌上;下晚自习后,一次次张望老师的宿舍窗前有没有亮起橘黄色灯光,一次次借故敲开那紧闭或半掩的门扉。那个宿舍在两间教室之间,后来,母校作了重修,那一排教室和宿舍都夷为平地,建成一个宽阔的广场,但我怎么可能忘记当初的模样,我在那个门前驻足了太久太久。在一个雪夜,老师宿舍门前的空地上和对面屋顶,雪已经积了一层白,雪到底下了多久,我不知道。我看着茫茫雪境,内心迷茫而忧伤。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或者我只是等待等待的本身。雪还在下,一片一片,就像我心中的风雪从来没有停止过。夜很深了,我的身子全麻木了,脚更是钻心的冷,我不敢大声跺脚,怕惊动旁边教室里秉烛夜读的人。在夜读的人面前,我是羞愧的。我已经无法静下心来,读进一个字。写作业的时候,我在纸上胡乱地划着,最后发现写的全是他的名字;散步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睁眼闭眼之间,全是他;常常在暮色降临的时候,登上学校后面的山,站在陡峭的石级之上,临风而立,那个时候,我想的是,如果从这儿纵身一跳,他会不会为我流泪痛哭,会不会悔不当初……

那个雪夜,我终是等到了他。看到我,有些诧异,又并非特别诧异,他已由当初的偏爱转为隐隐的不耐。他当然明白我的心迹,我说出的和未说出的,都已超越了对老师对兄长的情感。他婉拒了,我却视之为另一种关心和爱护。那个雪夜,他说了什么,我已然记不得,或者他什么都没有说。回到宿舍时,我的心并没有暖起来。风雪似乎已经浸透了内心。我真的要无望地追求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丧失自尊也在所不惜?

在一个纷乱的夜晚,来到了操场上。内心的细雨让我想奔跑,想呼喊。我把自己的委屈、痛苦、思念,都撒在了跑道上,一个人在黑夜里撒足狂奔。夜色一团墨黑,不见满天星辰,就像我的现在与未来。跑着跑着,悲从中来,倒在草地上痛哭流涕。我并未忘记自己的来路,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无力摆脱。我想我已经把一生的爱都提前挥霍尽了。我觉得,不可能再像爱他那样爱一个人,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爱他。十七岁的我,在爱,但不懂爱。

久未跑步的我,思虑重重的我,是如此的虚弱,跑了几步,便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软。踉踉跄跄,头晕,想吐。连风和空气,都在阻止我向前。农家的孩子,没有鞋的孩子,怎么可以忘记奔跑?我不想停下来,即使呼吸粗重,即使摇摇欲坠。我突然对自己生出了不可名状的怨气和恼怒。那一刻,月光印照着面目狰狞的我,我几乎是恶狠狠地迈步,要像扔掉抹布一样扔掉布满周身的自轻和软弱,我要找回那个迷失的自己。一步又一步,在度过了最初的困境后,脚步居然变得轻盈起来。这个发现让我喜极而泣,只要跨出去,穿越至暗的甬道,总有一道光,把我照亮。我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大汗淋漓,脚步疲软,浑身虚脱,却满心喜悦,轻松,内心的潮湿都随汗水蒸发,被风吹走,不知所终。跑步,缓解了令人窒息的痛,我找回了久违的轻盈和澄静。

仰躺在草坪上,厚实又粗砺的皮筋草在我的身下,发出阵阵密织的清香。不远处,繁茂的白玉兰树深沉不语。有天夜里,白玉兰树开花了,一朵朵洁白的花在枝头次第打开,发出炫目的光,像一树星空。天空墨蓝而广阔,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在树梢,我到现在都觉得恍惚,到底是白玉兰花开在了天上,还是白云落到了白玉兰树尖。

我慢慢明白了一个事实。爱很多时候,不需要过多表达。像白玉兰一样,开在心里,兀自生长、芬芳,也没什么不好。那时候,我不认为爱会如星辰如花朵一样陨落凋零,或者说,我不认为我的爱会陨落凋零。年轻的时候,我们迷信永恒。我不知道,万物在生长,也在消亡,只是生长和消亡之间需要时间,我只要在这样的时间忍耐、等待,等待时间给我答案。

感谢跑步,让我渐渐找回丢失的理性。手电筒光一样分散出去的心思被收回在课堂上,聚集于一本本习题上。黑色的七月,安慰了我三年的泥泞。虽然并非令人仰望的好大学,但这已尽我所能了,没有辜负那星光下的奔跑。

后来我得知,我跑过的操场,一年后,有一个男生,和我一样,也固定每夜在那刷了一圈又一圈。他是L,我高一至高三的同学,印象中,他一直坐前排,个头小小,脑袋圆圆,一个嘴巴整天噼噼叭叭放鞭炮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落榜了。复读。又落榜。这时,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好像苏醒了。他剃光了头发,削发明志,不达目的不罢休。接着开启了悬梁刺股式的苦读,真的是三更眠,五更起,整整一年,每天只睡五个小时。谁也料想不到,昨日还是小孩心性的他潜藏着魔鬼式的意志和信念。寒假的学校空无一人,他在校外的出租房里,昼伏夜出。每刷过一本习题,就扔在墙角,墙角已摞起了一人高的书垛。来自小村镇的孩子,刷题是当时唯一的途径,也是捷径。一切靠自身意志和领悟力,难以得到外力的点拨和支撑。除夕下午,祭祖的鞭炮已四面点响,浓重的硝磺味不断钻进漏风的门缝,他打开了门,坐上最后一班车,回到乡下的家,那里有倚门等候他的温暖身影,那个身影想必是他所有的力量之源。吃过年夜饭,睡了香甜的一觉,大年初一,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出租屋。那个时候,L的心里一定有团火,这团火支撑着他,让他在刷完大量的题后,又在操场的跑道上,跑了一圈又一圈。跑步,驱赶走所有的犹疑和困顿,加固了白天一个人战斗有所瓦解的意志力,征杀的狼性又一次得以滋生。他想在月下嗥叫,他要奋力一击,跃向高处。昏暗的路灯打在他的身上,那颗光光的脑袋在黑暗里沁着汗,发着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碰到过白玉兰树花开。若干年后,我去北京,和他見了一面,有些酒意的他讲述了当年一鸣惊人,考上了北京那所名校的背后故事,虽然故事早已作为范本被广泛流传,但很多细节,却是首次得知。那些过往,令他自豪,又像一道不轻易示人的伤口,唯有借助酒意才会揭开。我才知道励志故事还有续集,后来,他又在高手如云的名校里,如法炮制,又一次削了发,又一次在纸上疯狂刷题和在跑道上疯狂刷圈,完成了考研之旅。有什么办法呢?他说,一个农家的孩子,除了奔跑,凭什么冲破那道门,和别人平起平坐。其时,他已经在帝都站稳了脚跟,渐渐地在同学群里开始潜水,和所有体制内的级别不低的人一样。几次回乡,都没有声张,悄悄地回,悄悄地走。他说,回来,就是想过几天清净日子。

3

工作十多年后,举家搬迁到这个空气含盐的海滨城市。我厌倦了一成不变一眼看到头的生活,想在一个崭新的地方重新开始。然而,没有想及,切断盘结三十余年根系的我,被插植在咸湿的异域,会经历什么样的境遇。梦想很美丽,落差如悬崖。来自小地方的我,不再年轻的我,日日与油盐酱醋厮磨,渐渐丧失底气,害怕面对外面那个急剧变化的世界。就像一只檐下雀,遑论飞高,连屋檐都未敢飞出,不是屋檐太低矮禁锢了它,而是它没有重新长出飞翔的羽翼。我忧心忡忡,自怜自艾。如一只蛹,孜孜不倦地吐出晶莹丝线,却将自己缠绕、缚绑,画地为牢。

我已经多年不跑步了。

有一天,我带着孩子来到体育场,眼前的一幕令我震动———落日的余晖下,体育场生机勃勃,无数生命在跃动。我领着孩子跑了两圈,却累得像狗样趴下了。彼时臃肿如一只蛹的我跌坐在地上,眼睛一直追随那些一圈一圈刷跑道的人们,其中不乏六七十岁的大爷,他们着短衣短裤,或光着膀子,身体黝黑健美,汗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有种令人心悸的美——运动之美,生命之美,尽在其中。

自小赤足在山野疯跑的我,在校运会跑步冲向领奖台的我,什么时候,成了一个虚弱的旁观者?我黯然。过了阵子,恰逢马拉松比赛日,我在赛道旁看到人群如潮水涌来,他们穿着奇装异服,表情搞怪,热情奔放,男女老壮无不洋溢着青春、快乐。长长的跑道,宛如一条跃动的河流,生命的气息挟裹而来。在这种洪流面前,一种渴望,无法遏制地生长了——我也要跑步,我要跑马拉松。就这样,不间断的跑步又一次走进了我的生活,如果说,之前是被迫跑步,这一次,我才算真正爱上了跑步,爱上了飞翔的感觉。起初是两公里,慢慢开始加码,三公里,五公里,十公里……最长的里程是2017年的全马,42公里。

那天,我早早就起床,乘车来到赛场,远远地看到人山人海,场面浩大热烈。航拍飞机在头顶盘旋,所有人对着飞机大喊,跳跃,想触摸天空……每一张面孔如朝阳明媚,首次征战全马的我忘却了恐惧,投身于激情的洪流。

一路上,不断有人互喊加油,互相打气。人生旅途,人何其孤独,很多困苦需要独自扛,静静熬,但人毕竟不是一个孤岛,我们渴望同行者,渴望烛火和温暖。有时候,亲人温情的话语或陌生人善意的举动,足以驱散内心的潮湿与黑暗。一路上,本讷言的我不吝于向身旁的人鼓劲,不吝于向那些白发老者,和受了伤停在路边的人喊出加油之声。在那个冬日,我潜藏的激情被彻底点燃。

中点返程后,我和很多人一样,感觉难以支撑,标识的公里数,是我苦苦咬定的“青松”。每一次跑步,我都对数字目标的意义有无比深刻的体会,若不是提前定下了目标,若不是那一个个愈来愈大的数字支撑着,我早趴倒在路旁。

30公里处,脚底针扎似的痛起来……时间在流逝,前路漫漫,从未有过的艰难,想放弃,但心底总有那么点东西,让我又挣扎着起来,跑一截走一截。我想以后再也不会被挫折轻轻一碰就倒了。不断有人受伤,每一张脸都被汗水浇洗过。我想马拉松的魅力就在于它的艰苦卓绝,又绝地逢生般绽放。跑马拉松,就是在同自己搏斗,同虚弱和衰老搏斗。人至中年,我还可以出发,与过去作别,走向未知。从起点到终点,每一步都是自我超越。

终于,最大的数字目标如一个绮丽的梦,明晃晃地挂在前方,我劫后余生般地,一瘸一拐向终点线跑去。

汗水浇灌出新生的绿意。我试着用跑马拉松的忍耐和专注对待生活的每一步:走出去,找工作,学技能,做义工……追求更好更丰盈的自己。我发现,每一次陷入困境,都是跑步将我拉出泥潭,让我一次又一次從深渊里突围。我已经有了经验,当察觉危机步步逼近时,我就去跑步,让强劲的风吹在脸上,碎石般的雨滴打在脸上,日渐麻木的神经需要感受锐痛,并在锐痛中觉醒,不再屈从于软弱和平庸。跑步,可视作忍耐和反抗。当我在这个世界面前感到持续的无力和沉溺,唯一的反抗和挣扎都始于奔跑。哈姆雷特说:“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有比忍受命运多舛更高贵的灵魂吗?有比反抗苦难人世更高贵的灵魂吗?”

4

除了奔跑,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更好的方式,来表达自己。2015年,我走进了文学,写作是一种在纸上的奔跑。我把脚步印在纸上,让思绪的浪花,在纸上洇开,奔流,汇聚成汤汤河海。

每天,早上八点,雷打不动,端坐于电脑前面,开始捕捉每一个词根,排列、组织,把一个个词根密织成线,织成铺天的网。或许是在作茧自缚。我们都无法挣脱语境的这个范畴,无法挣脱修辞、架构的牢笼,认知和思想更是禁锢着网线的高度和宽度。把词根织成壮美的流瀑,更多是一种愿景。但勤奋的蜘蛛从不耽于幻想,它只是不断奔跑,最大程度地靠近。

写作如跑步,是最孤独也是最自由的运动。得自由者,必须能承载月光的寂寥,和秋天里一只大雁擦过天际的单调。从幽暗的夹缝和甬道中穿越出去,才能打开通往被星火照耀的道路。

夜里,肉身需要奔跑,需要呼啸的风,把壅塞的脂肪、多余的水分和内心的淤积带走。思想抑或是文字于白天,在键盘上奔跑。在电脑上敲下第一个字,全是滞胀,如牛陷泥潭,左突右击,皆不得要领。就像跑步的前几圈,我总是气息浊重,像一头气喘吁吁的笨牛。但笨牛只要不停下来,坚持跑,过了那个“极点”呼吸会变得顺畅,脚步开始变得轻盈。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突破了某种桎梏,接下来,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灯光在前方一片迷离,脚步摩擦着地面,灵魂已飞抵空灵。你无思无欲,并不专注于任何,甚至忘却奔跑本身。写作亦是如此,不知何时突破了那个凝滞时刻,写着写着,线条就出来了,文字像水一样,在屏幕上流动,呼啸,成巨大的漩涡或流瀑。时间消失了,世界消失了,自我消失了。积蓄,升华。挣脱肉身,抵达空灵。写作是劳役也是创造,旁人对你的困境爱莫能助,对你的快乐也难以共情,唯有靠一己之力,自我掘进,快乐着,沮丧着,燃烧着。充满神性的词语如跑步,总是启迪我,引渡我。

白天,我在键盘上奔跑;晚上,在开满九重葛的缤纷跑道上飞奔。我不习惯晨跑,也不喜欢在黄昏时分跑。夜色低垂,数之不尽的星辰像粒粒尘埃密布在天空中,笨拙,艰难,或轻盈,都是我。我像一匹马,四蹄翻飞,鬃毛猎猎,于深蓝的草原之夜纵情驰骋。跑步,最接近于飞翔。或者说,跑者,以模拟的方式,赞美飞翔。我的体内有火,有疾,必须不停地奔跑。奔跑,是点燃,也是治愈。

跑道上还有诸多同行者。那些长期坚持的跑者,好像从远古跑来,跑向无休止的未来,那全身如风似水般滚动的肌肤,令我想起最自然的舞蹈和最自由的歌。有快如疾风,就有堪比蜗牛;有长途奔袭,也有浅尝辄止。有些人,天天碰见,有些人见一次,就消失很久,再相逢已是下一个冬天。有一个老者,走路如打摆子,手张得开开,半天才用尽全力,蹭出一步,像一个开始学走路的孩子。一旁是个健硕的中年男人,应该是护工,搀扶和鼓励着这位老者。如婴儿般重新学走路,但并没有获得成功迈步的欢欣,老人每走一步,嘴里就嚎叫一声,叫声短促,高亢,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老孩子了,不知他是否安好。还有一个令我无法忘怀的身影,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双腿细长,但不等高,所以她的跑姿,总是一高一低,摇摇晃晃。我来之前,她已经在跑,我走的时候,她还在跑,她的背影瘦削,衣衫尽湿。看到这样的背影,你会无法出声,热泪盈眶。一个人与自己的对抗厮杀,是如此壮美——是啊,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

“一个没有经历过漫长黑暗熔炼的生命,如何去礼赞朝我们身体奔来的火辣辣的阳光?”我一直记得那个叫海男的诗人说的话。如同笨拙的蛹,以持续叩击的耐心,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挣脱了重重叠叠的包裹。当她振翅飞高,化蝶而舞,脱落的茧便会溅满殷红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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